书城文学触摸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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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夏(6)

“从医学角度讲,肿瘤患者最高层次的康复是回归社会。在各种能力允许的情况下,病人可以继续工作,至于工作中出现病情变化继后的处理,我想公司、劳动法和保险单位应该有明确的条文来界定双方的权利和义务。如果考虑工作强度的话,我建议先试着上上看,慢慢加大强度。”专家一字一句地讲完了这段话。

主管请专家把鉴定结果写下来。专家笑笑说,他没有权利来作出鉴定,写了也是白写,没有法律效用。然而他记录了体检结果,风趣地说:“这是我该写的,具有法律效用。”

在回来的路上,我和好友由衷地赞扬这位医生,他的客观公正以及尊重病人等态度均给我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曾担心他会偏袒、保守,看来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想到很多关于医生的负面报道,作为医生最紧密的伙伴——护士,我产生了一种把它写下来的强烈冲动。我愿它成为一面镜子,以我们心目中的好医生为背景,在当今复杂的医疗环境中折射出一道清亮的风景。

对人的热情,对人的信任,形象点说,是爱抚、温存的翅膀赖以飞翔的空气。

——苏霍姆林斯基

“信任”五味瓶

冰暑

(一)

有件羊毛衫破了个小洞,同事说超市边上有专门的摊位修补,趁着中午休息,我和母亲去了这个其实仅有一张小板凳的摊位,一位三十出头的女人在埋头修补,地上的编织袋里放了一些衣服。

女人仔细地检查了我的毛衫,讲好了价钱,我说:“我先走,我妈在这里等你补好。”

女人说:“今天来不及补,我拿回家去,你明天这个时候来取。”

“我凭什么来取呢?”我觉得好奇,虽不是什么好衣服,但没有任何凭据签收,终究不习惯。

“你认识你的衣服,我也记得你的样貌,不会给别人的。你不放心的话就在衣服上写个名字,留个记号好了。”看我一脸的不惑,女人说:“或者你明天再拿来,今天真的不行。”

说话的当儿,母亲一直暗示我她明天再拿过来补,不要放在这里。而我觉得这样的话母亲明天又要等,很麻烦,便示意母亲放在这里好了,应该没事的。

“大妈,你拿回去好了,等下你晚上都睡不着了。”女人看出了母亲的态度,直言不讳,有些受伤的表情。一定有不少人向她表示这种怀疑和担忧,好在女人也明白这种担忧不是冲着她个人来的,倒也坦然。

“放在这里,明天这个时候我们来拿。”我作出决定,“我们相信你。”

离开摊位,母亲一直唠叨不妥,我和母亲说:“我们应该相信她。”

话虽如此说,其实我对这种原始的信誉也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我也不清楚当时哪来的冲动,使我决意冒险,留衣走人。我希望这平凡的冬夜能补好的除了我毛衫上的小洞之外,还能清晰我心中渐渐模糊的信任防线。

(二)

照例是忙碌的一天,分管的十五位病人中,三位昨天手术、三位今天手术、三位明天手术,三位新病人、还剩下三位老病人,如同约好了似的,整整齐齐地等着我去照顾。

我开始在病房和护士站之间穿梭,评估、宣教、穿刺、发药、联系医生……

忙是忙,但病人们都很合作,一切在有条不紊中进行,我的心情也不错,一直到下班前为老马(一位肝硬化腹水的老病号)统计出入量。

走进病房,老马眉开眼笑:“你终于有时间照顾到我这个老病号了?”老马住院时间长,我一直是他的责任护士,加上他性格爽朗,日子久了,彼此看到都觉得很开心。

“你还好吧?今天吃了多少,尿量多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得赶快切入正题。

老马很配合,非常专业地告诉我:“晚餐半流500毫升,喝水200毫升,尿量300毫升。”

我飞快地记录,心想病人都像老马这样就好了。接着我开始计算静脉输入量,抬头一看老马的输液瓶,我的心猛地一抖:完了,液体挂错了!老马的液体应该是250毫升的,可眼前这瓶却是500毫升的,而且仅剩下100毫升了,医生又再三强调要控制入量……一时间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拿走液体吧,怎么解释呢?不拿走吧,肯定不行。幸运的是我瞟到了标签上老马的姓名,总算还好,没有错拿其他人的药。恍惚中听到护士站的电铃,我推托接电铃赶快逃离了6号房间。

向组长汇报了之后,我们一致决定要立即去改正错误。组长说由她去撤液体,老马既然不提就不要挑明了,我觉得我应该自己去。于是我硬着头皮进了病房。

“老马,这瓶液体我拿走了,对不起,我们给你弄错了。已经多挂了150毫升。”没有任何的犹豫,我一字一句地向老马讲清了情况。

“哦,是这样。”老马说。

“我已经告诉了医生,他一会来看你。实在对不起。”老马没有任何鲜明的态度,我觉得很难受。

下班前又去看了一次老马,他说还好,没什么明显的腹胀。

老马一直很平静,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再次说了声“对不起”就下班了。

第二天,同事们照顾我,让我护理另一组病人。我暂舒一口气,尽管心里很内疚,但不用直接面对老马,我似乎感到轻松一些。只是心里依然想着碰到老马该说些什么。

果然,很快在走廊上遇到了老马,没等我开口,老马便笑眯眯地说:“今天你不管我了,我一直盼你来呢。我这可是代表我们整个病房的意见哦。”

那一刻我忽然口拙,不知该说什么,含糊地“哦”了一声,就忙别的去了。

老马出院那天,我没上班。第二天,护士长告诉我,老马离院前请她无论如何转告我,他自始至终都相信我,并希望我永远保持我的热情。

(三)

不知何时起,人们开始认定:“看病一定要找熟人。”于是,在大医院上班的我,隔三差五地会有亲朋好友托我帮忙。工作十余年,陪了很多的人看病,我隐约感觉到病人对医生的信任度逐渐下降,而最近发生的一件事情,让我觉得医患之间的信任几近跌到了谷底。

受同学之托,一早帮他的亲戚挂了专家号,然后带他们去看了医生,做了检查。结果没什么大碍,专家告知了病情,为他们开了药,看病就算结束了。

同学的亲戚连声道谢,说不耽误我工作,他们自己去配药就是了。客气了几句,我便回了科室。无巧不成书,刚到科室没多久,另一熟人打来电话,说他今天来看病,专家号已挂(正好和同学的亲戚看同一专科,只是专家不同),正在候诊,问我是否方便和专家打个招呼。我一心希望快点把事情搞定好安心工作,于是二话不说,直赴专家门诊。一路上我想,这家伙早点说该多好,安排同一专家看,省事。

到了专家门诊,老远我就看到了电子叫号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是同学亲戚的名字。我纳闷:他不是看完了吗,怎么会?可能是同名同姓,巧合吧!没去细想,我带上熟人,到诊室和专家打招呼。

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诊室里的病人居然就是同学的亲戚。那一刻我恍然大悟,出于一种避免尴尬的本能,我迅速地带上了房门。熟人以为就诊过程不便打扰,很知趣地坐下,我借机跑到护士站去确认一下。

事情果然和我意识到的一样,同学的亲戚自己去挂了另外的专家号,同一个上午就同一疾病他看了两位专家。

作为十几年的护士,病急四处求送的经历我并不陌生,但就这么一个小小的疾病,而且首诊也算是托了关系的病人,居然在同一上午同一医院内不惜花时间花精力而“验证”性地在就诊,我还是头一回碰到。

假如同学的亲戚凑巧在第二个诊室碰到了第一位专家,如果第二位专家无意中发现自己正在验证第一位专家,我不敢想象,那会给医生们带来怎样的感觉?

一路悲凉。

我理解母亲的犹豫:一件好几百的毛衫没凭没据地给了你,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我理解同学亲戚的不安,国际上也有Second Opinion Hospital 的做法(患者为慎重起见,就同一疾病在不同的医院就诊),所不同的是他在同一家医院获取Second Opinion,但这是他的权利。

我想感谢女人,在你这个不是摊位的摊位上,我以十元钱的小小赌注,重拾了一回最原始的信任。

我想告诉老马:每次看到医患关系的负面报到,他的留言给了我很大的力量。

一起并肩“战斗”过的日子,使我们彼此增添了深厚的友谊,祝大家永远健康、快乐,我们的明天会更好!信我信未来!

战友通讯录

梅子

闭上双眼,搜寻这一年工作的印记。医院大院里,春季的白兰花之后,是繁茂的夏叶,清香的桂子之后,是阳光下金色的落叶。四季更替,不变的是门诊大厅每周一的拥挤,电梯里,接送病人的平车匆忙进出,护士站,是急促的铃声,不解的询问,病人穿梭般的入院、出院。这些工作的片断,好似幻灯,在我眼前掠过,一份“战友通讯录”却定格画面中。

这是一份塑封的简易通讯录。共制作了10份,9名“战友”各一份,另一份,他们中的“班长”送给了我。说起这9名战友,我和我的团队,我们楼层的每一位护士,不愿将他们称之为“病人”,更喜欢将他们当成老朋友来谈论。

或许,因为是他们,先将我们当成了老朋友。

面对这份通讯录,战友们一个个仿佛又在我眼前走来。曾经是那么的熟悉,我们之间也曾经那么坦诚的交流,因此,回忆也是如此的不费力气。

“班长”申屠,第一次记住他,是因为那根出了麻烦的PICC 管。按照化疗的规范,我们帮助他放置了PICC,之后的一周,他出现了静脉炎。外涂药物,理疗,该用的方法都用了,疗效却不够理想。他很怀疑自己是否不适合使用PICC。那段时间,每天的查房,总在他的床边停留的时间最多。渐渐的,他从怀疑、责怪医务人员,到认识到置管的必要性和好处,不再要求拔管。最后,这条“交通干线”陪伴他走过了6次的大剂量化疗。

刚诊断为“淋巴瘤”时,申屠除了必要的询问,几乎不说话。第一次住院1个多月,我们陪伴他走过从患病的忧郁压抑到尝试自我的调试,到能够积极地面对。一开始我最紧张的就是去床边看他,后来,去看他渐渐变成看老友般的愉悦。他自身的丰富阅历和对人生的体悟帮助他笑对癌魔,我们在讨论他病情时,亦是心生敬佩。毕竟他正属壮年,放弃诸多人生规划,重新开始艰难的抗病道路,不是谁都可以做得如此镇定和放下。于是,我们将他发展成了楼层的“明星病人”。当病房里再有心情郁闷的病人,我们总是将申屠请出现身说法,帮助我们来劝慰那些病人。而他不但非常乐意,而且每次都效果显着。

申屠给了我们这样的工作体验,那就是,关爱病人固然是一种付出,我们何尝不在深入体会病人的言行中,学习到坚强、乐观的真正含义。这份收获,难道还不珍贵吗?

申屠快出院时,方来到我的病房。在通讯录中,他是战友2。

方是行政官员,也是一位大学教授。得了重病,固然能有这份力量去面对,却总是忧虑多愁。于是,我想到将申屠介绍给他,也许能够帮助他。却没想我的这根红线将他们牵成了惺惺相惜的好友。

如今,方已去了另一世界,我的手机中,仍然留着他在5月12日晚上零点给我发的短信:护士长,您好,祝您和楼层的全体护士节快乐!这条短信我始终不舍得删了,我给他回的是:病人的祝福最珍贵,楼层的护士惦记你。

还记得方走的时候,没有住在我的楼层。那天正好我值班,晚上查房到他所住的楼层,到他床边看他。那时他已是没法说话。我握了握他的手,他家人在他耳旁大声说:你认识吗,护士长来看你了。他眨了眨眼,喉咙里发出一声浑浊的声音。我知道他能认出我,我也知道,他在回应我。他曾经跟我讲,他最不放心的就是女儿,因此托付了好友,也给女儿预留了足够的教育基金。那时,我在他耳边说,你一切都安排得这么好,这么周到,我很佩服你。

他走了,医院不能治愈所有的疾病。我不知道,那天,我的出现,能不能为他的走,增添一份安详。

浦,是“战友”中,唯一的巾帼英雄。

在浦的故事中,有“假发”,有“夏威夷的阳光”,还有“织毛衣”。

第一次和浦交谈,是因为看到她一头微黄的碎发,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劝说她不要染发。毕竟这是一个“乳腺CA”病人。却没想到闹了笑话。她微有得意的说,护士长,我这是假发,只是我想办法修剪了,所以很自然。

这是一个爱美的女性。爱美,说明她爱生活。这是从她淡妆的脸,仍旧自信的言语中,我能接收到的。

然而当时她正面临困难的决定,就是要不要接受医生为她更换的化疗方案。虽然医生已经给她做了说明,她还是有些顾虑和犹疑。于是我就很耐心地听她说,也解答了一些她的疑虑,后来她决定接受医生的建议。

因为这件事,跟她的交谈渐渐多了。她告诉我,她相信只要坚持治疗,用乐观的心态,她一定能够走过这一关。她还有梦想,就是有一天,一定要去夏威夷度假,享受夏威夷的阳光。

病人能够教会我们很多。从浦这里,我学习到,无论怎样的境况,要为自己留着希望。

当然,我也给了一个有意思的建议给她。她术后需要锻炼患侧手臂。爬墙动作,锻炼操毕竟很乏味,于是我建议她“打毛衣”。结果,她开心地告诉我,她找到一个感谢在她病中帮助过她的人的一个好方法,就是给他们打漂亮的披肩。这可比昂贵的礼物更有意义。锻炼的同时,又能在创造中,度过养病的无聊时间。我不由得要赞叹她的聪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