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现代情诗的古典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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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新诗与旧诗之间的艺术鹊桥——新月派情诗 (6)

在散文《一片阳光》里,她说:“倚在软椅上不但奢侈,也许更是一种过失,有闲的过失。但东坡的辩护:‘懒者常似静,静岂懒者徒’,不是没有道理。”“只记得冷静的杜工部散散步,看看花,也不免会有‘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的情绪上一片紊乱!”赞同苏东坡、杜甫对外界的物我融一的体验方式,注重诗人主体情愫的投入。

以上的文学修养与审美倾向,以及林徽因本人的大家闺秀的气质,深在影响了她的言情风格,使之特具典雅含蓄、轻灵秀丽的诗美,并且语言表达上承继了传统诗词简洁凝练、音节抑扬的文风。

另外,林徽因所受西方文化的熏染又使她的情诗流溢着浓郁的浪漫气息、唯美倾向,并有一定的象征色彩,与古典气韵浑然相合。

2.特征性的意象,深婉悱恻的言情

1920年10月林徽因在伦敦与徐志摩相识,后产生恋情。

1921年10月随父离英归国,按父亲意愿与梁思成交往。

1924年6月,林徽因、梁思成、梁思永同往美国留学。1928年与梁思成在回国前结婚。1931年3月,徽因到香山双清别墅疗养肺病,志摩常往探望,重新有了密切的接触和交流。1931年——距他们相识11年后,林徽因连续发表《“谁爱这不息的变幻”》、《那一晚》、《激昂》、《仍然》、《笑》、《深夜里听到乐声》、《情愿》、《一首桃花》,均是情诗,自此登上诗坛。林徽因情诗中有很多与志摩相关的特征性的意象,形成隐性的情爱暗示,言情深婉悱恻、沉郁凄凉。她说:“在诗里情感必依附在意象上,求较具体的表现;意象则必须明晰地或沉着地、恰适地烘托情感,表征含义。”

发表于1931年4月的《那一晚》:“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澄蓝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迷惘的星夜封锁起重愁。/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飘,/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涛里摇。/到如今太阳只在我背后徘徊,/层层的阴影留守在我周围。/到如今我还记着那一晚的天,/星光、眼泪、白茫茫的江边!/到如今我还想念你岸上的耕种:/红花儿黄花儿朵朵的生动。”回忆当初最后分手时的不舍,审视现今情感世界的孤寂,以及对志摩深深的眷恋,这是徽因多年来的情爱告白,诗语真挚而凄凉。“那一天我希望要走到了顶层,/蜜一般酿出那记忆的滋润。/那一天我要跨上带羽翼的箭,/望着你花园里射一个满弦。/那一天你要听到鸟般的歌唱,/那便是我静候着你的赞赏。/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乱的花影,/那便是我私闯入当年的边境!”(二三十年代,“那”、“哪”通用)重新涌起的恋情如此强烈,丘比特的神箭再度飞翼,理智与情感的交锋中,诗人已感到闯入了禁地。

发表于1931年9月的《笑》是一首名诗,徐志摩1922年写过《情死》(L iebstch):“你颊上的笑容,定是天上带来的。可惜世界太庸俗,不能供给他们常住的机会。/你的美是你的运命!”徽因的《笑》对志摩九年前的情诗作了回应:“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和唇边浑圆的漩涡。/艳丽如同露珠,/朵朵的笑向/贝齿的闪光里躲。/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水的映影,风的轻歌。”诗是徽因的自画像。远在《诗经》中的迎亲诗《卫风·硕人》就借描绘庄姜的动人容颜来寄寓婚恋的理想幸福之境:“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林徽音《笑》中如花的笑靥也只能由爱情的和风催放、恋人的眼睛欣赏,抒情的笔致含蕴独到,娴雅雍容,纤细入微,有典型的婉约风格。发表于1931年9月的《深夜里听到乐声》回应了五年前志摩刊于《晨报副刊·诗镌》第8期的名诗《半夜深巷琵琶》,徽因写道:“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轻弹着,/在这深夜,稠密的悲思。我不禁颊边泛上了红,/静听着,/这深夜里弦子的生动。一声听从我心底穿过,/忒凄凉/我懂得,但我怎能应和?”这是一曲爱情的悲歌,幽怨缱绻,怅失深浓。但诗的节奏舒缓,细语如诉,在“节制” 中别有感伤之蕴。两位诗人之间遥隔多年的心灵对语,令人想及李清照的《一剪梅》:“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但现实是无可更改的律条,发表于1931年9月的《情愿》流露了酸楚绝望的心境:“我情愿化成一片落叶,/让风吹雨打到处飘零;/或流云一朵,在澄蓝天,/和大地再没有些牵连。”“忘掉曾有这世界;有你;/哀悼谁又曾有过爱恋;/落花似的落尽,忘了去/这些个泪点里的情绪。”凄伤地悄然掩埋爱恋。

1931年11月19日晨,徐志摩为听林徽因的学术报告,从南京乘邮政小飞机赶赴北平,因遇雾在济南附近的开山遭空难。林徽因此后多年所写的情诗,有了更深的悲剧意蕴,由于要忠诚于客观的婚姻,她的伤怀于热烈的同时还带隐讳,形成了一种郁厚的张力,一脉内在的凄怆歌旋: 松林与山谷意象。《别丢掉》是作于志摩去世的次年即1932年夏的一首着名小诗,徽因四年后才把它发表于1936年3月15日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别丢掉/这一把过往的热情,/现在流水似的,/轻轻/在幽冷的山泉底,/在黑夜,在松林,/叹息似的渺茫,/你仍要保存着那真!/一样是月明,/一样是隔山灯火,/满天的星,/只使人不见,/梦似的挂起,/你问黑夜要回/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山谷中留着/有那回音!”两位诗人最后相处的时段就是林徽因1931年香山养病期间,徐志摩写于该年4月的《山中》:“我想攀附月色,/化一阵清风,/吹醒群松春醉,/去山中浮动;/吹下一针新碧,/掉在你窗前;/轻柔如同叹息——/不惊你安眠!”诗中的主要意象是月色下香山的松林与山谷。后来林徽因《山中一个夏夜》就出现相同意象。写《别丢掉》时,值再度香山疗养,又见旧景,诗人徘徊山野,松林静默、月华凄照,意境迷离幽缈。怨逝伤别的心绪,天上人间的永诀,黯然相思的绵长,都在意象间隐秘寄予,带了古典的深曲和象征的含蓄,别具“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悲情诗蕴。

钟声意象。发表于1933年3月的《中夜钟声》:

钟声

敛住又敲散

一街的荒凉

听——

那圆的一颗颗声响,

直沉下时间

静寂的

咽喉。

像哭泣,

像哀恸,

将这僵黑的

中夜

葬入

那永不见曙星的

空洞——

轻——重,……

——重——轻……

这摇曳的一声声,

又凭谁的主意

把那余剩的忧惶

随着风冷——

纷纷

掷给还不成梦的

人。

钟声携着撞击忧郁灵魂的余音,寒夜中飘荡散漾,如泣如诉、无边无涯。全诗长短不一、迂徐摇曳的诗行排列,与钟声意象神合,突破了常规诗节的整饬,是林徽因的匠心独创。钟声与志摩和徽因有着特殊的关联,徐诗《康桥再会吧》:“赞颂穆静腾辉的晚景,清晨/富丽的温柔;听!那和缓的钟声/解释了新秋凉绪,旅人别意,/我精魂腾跃,满想化入音波,/震天彻地,弥盖我爱的康桥”。徐志摩散文《我所知道的康桥》:“在星光下听水声,听近村晚钟声,听河畔倦牛刍草声,是我康桥经验中最神秘的一种。”“天边是雾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听,那晓钟和缓的清音。”“康桥,谁知我这思乡的隐忧?

也不想别的,我只要那晚钟撼动的黄昏,没遮拦的田野,独自斜倚在软草里,看第一个大星在天边出现!”以后钟声的缓奏会带来康桥往事的记忆。钟声意象在志摩情诗里常出现,如1931年5月写成的《在病中》:“这病中心情:一瞬瞬的回忆”,“又如兰蕊的清芬偶尔飘过,/谁能留住这没影踪的婀娜?/又如远寺的钟声,随风吹送,/在春宵,轻摇你半残的春梦!”相思不眠的深夜,凄凉钟声最易触动多感的恋人。林徽因发表于1936年5月的《无题》:“什么时候还能那样/满掬着希望;/披拂新绿,耳语似的诗思,/登上城楼,更听那一声钟响?什么时候,又什么时候,心/才真能懂得/这时间的距离;山河的年岁;/昨天的静,钟声/昨天的人/怎样又在今天里划下一道影!”共同听过的远钟,默默地不期然地淹入了诗人的性灵,那诗意的往昔仿佛就在昨天。然而时空的暌隔,使一切永不复现,空留随处浮动的旧影与凄戚的悲郁。徽音诗作常用“再”、“更”、“还”、“又”、“才”、“也”,均有特别寓意和涵指,受古典主义的理性制约,情诗呈显了《诗经》诗教传统的“哀而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