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现代情诗的古典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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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中国现代情诗的双向诗源背景(1)

第一节 纵向:古典情诗的言情环境及审美形态

中国爱情传统中的“才子佳人”理想范式,带有强烈的审美性、心灵性和婉约性。每一位士子都渴望“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绝代芳华,喻其“沉鱼落雁”;每一个怀春美人,都希望遇到“貌似潘安,才比子建”的旷世才子,喻其“玉树临风”。在这一文化心理下,“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呈现了典型的东方唯美的执着追寻;“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是带有民族性灵特色的轻柔爱恋,并期待“有情人终成眷属”。诗词歌赋、小说戏曲莫不以此为蓝本来咏叹叙写,决定了古典言情文学的审美形态,沉潜着朗月照花、深潭微澜的底色氤氲。

一 “才子”“佳人”的遇合与情诗

现存最早的情诗,夏朝的《涂山女歌》:“候人兮欹”,是涂山女苦苦等待治水的大禹时唱的。简短四字慨叹了相思的悠长,由此开启爱情歌咏的滥觞之源。中国古典言情的流脉波荡,与特殊的男女交往环境直接相关。

“门当户对”的婚姻观统摄千年,家庭中普遍匮乏热烈爱恋。早在西周,文王之化的精神规约在王畿千里的辖域深入绵远,《礼记·表记》曰:“周人尊礼尚施。”《周易·序卦》:“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周人把婚姻看作礼义之本,视其为周王朝稳固延续的基础定因。但上层贵族的婚娶多重在政治的考虑,情爱成分极少。至魏晋南北朝,盛行门阀观念,重视流品,轻凌寒素。在婚配上更是讲求“门当户对”,属于政治、经济方面的结合。唐代的科举考试使大量出身寒微的士子步入统治阶层,但实际婚娶依然渗透门第观念,并历代承袭。

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动人美色的向往,也历代相延。周朝极重宗室的衍续,女性的价值往往与生育相连。《陈风·东门之枌》:“视尔如荍,贻我握椒”,在赠送花椒、表达爱慕的同时也暗喻女子多生子嗣,人丁兴旺。正如H·布洛克所说:“每个社会中的人都关心生育,都重视春天和播种,都注意收获和死亡,因而也就相应关心自己的健康和美貌,关心自己性欲望的满足等。”因而社会各阶层对女性的容姿美给予普遍的注目与赞叹。如《诗经·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即突出了“窈窕”曲线的妩媚,引人遐想。《卫风·硕人》对齐庄公的爱女、卫庄公夫人庄姜的描绘:“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庄姜的形象神采飞动、润华绝艳、顾盼生辉,清代姚际恒评曰:“千古诵美人者无出其右,是为绝唱。”《召南·何彼襛矣》:“何彼襛矣?华如桃李。平王之孙,齐侯之子。”以盛放娇妍的棠棣花比喻平王孙女“王姬”的容颜。《郑风·有女同车》:“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借芙蓉花写少女芳华,这是意识里可以呼吸的肤色,感觉里带露的花。

体态轻盈优美,几欲迎风飘飞,佩饰玲玲有声。再如汉武帝刘彻,竟沉迷于李延年的一首名动京师的佳人歌。《汉书·外戚传》载:“初,(李)夫人兄延年性知音,善歌舞,武帝爱之。每为新声变曲,闻者莫不感动。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上叹息曰:‘善!世岂有此人乎?’平阳主因言延年有女弟。上乃召见之,实妙丽善舞,由是得幸。”李延年的妹妹因这首歌而被武帝寻觅、宠爱,后盛年而逝,武帝悲伤不已,写下悼亡名篇《李夫人赋》。

在漫长的时代里,婚姻的沉闷使士子把目光投向外面的世界,流连鲜亮的“风景”,寄托隐秘内心横溢的激情:

1.歌妓的漫长历史及审美塑造

中国古代有一脉引人注目的歌妓历史,在它的行程中渐与文人紧密相连,并极大地催生了古典情诗的繁荣。歌妓作为呈身与献技的女性,历朝对其称谓不同。夏桀曾蓄女乐,《管子·轻重甲》载:“昔者桀之时,女乐三万人,端晨乐闻于三衢。是无不服文绡衣裳者。”应是“宫妓”肇始。西周上自天子、王侯将相,下至大夫富豪,蓄女奴之风甚广,“家妓”始行。以后渐为“官妓”。春秋初期齐国的宰相管仲设“女闾”,《战国策·东周》云:“齐桓公宫中七市,女闾七百,国人非之。”并征其夜合之资,以充国用,可视为青楼的开端。汉代更产生了专为军队士兵服务的“营妓”及“私妓”。“营妓”后历六朝、唐、宋而不衰。汉代经济繁荣,各种妓院也应运而生。

至此,这种婚外的女色提供,从宫廷、官宦及富贵之家,蔓延到了一般的士人中间。魏晋南北朝时“家妓”已臻空前盛况。唐宋元明四朝,为官妓鼎盛时代。唐宋有“官妓”、“营妓”,明代有“教坊乐户”。清代革除了“官妓”,为私营娼妓时代。歌妓历史竟然绵延了两千余年。

歌妓不仅资质艳丽,出于职业需要,都经过了审美意义上的重新塑造。陈丽金《中国古代青楼女子的美术教育》:“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青楼,是中国古代女子的艺术学院。在这里,妓女们自觉不自觉地接受各种艺术门类的教育和熏陶,或琴棋歌舞,或诗词书画……所以古代名妓都是些色艺双绝的女子,也因此才有人说‘青楼文化,实质上是一种士的文化’。”

这些佳冶窈窕、充满艺术气韵、青春芳泽的美人,与传统妇德教育下的女性在外形、内质上都有巨大反差。中国自周代就强调男性主宰,《周易·系辞》:“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因而对女性有礼制之规。《周南·葛覃》篇《毛传》曰:“古者女师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祖庙未毁,教于公宫三月,祖庙既毁,教于宗室。”上层贵族的女性,要驯顺于安排给她们的婚姻。延续历朝历代,女性地位卑下,只要是良家女子,即需恪守妇道,在男性面前低眉顺目,仅擅女红。

宋代着名才女朱淑真曾愤然写下:“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自责》二首其一)文人士子的文学艺术修养,在家中极难得到才华相应的共鸣,而歌妓多方面的文艺陶养,正契合了士子的审美需求。

所以古代青楼,渐为文人雅集和酬唱往来之所。南宋姜夔《一萼红》:“朱户粘鸡,金盘簇燕,空叹时序侵寻。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柳还袅万丝金。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就回忆了昔日与所爱歌妓“西楼雅集”的情事。歌妓风调闲雅、风情旖旎,使人心醉神迷,正如北宋晏几道《鹧鸪天》所绘:“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历史上的名妓基本上是才貌双全,有的精通乐器、舞蹈,有的擅长书画,如明代马湘兰、薛素素、柳如是,明末清初顾横波等都以画着称。另外,歌妓虽地位等同奴仆,但因自身有良好的文学艺术素质,在爱情观上也一向看重文人,欣爱才子,因此与士子彼此都有知音之感。很多仕途落魄的文士,在歌妓这里竟深受敬重,找到归宿。如北宋才子柳永,被仁宗落榜,但妓者爱其词名,当时流行着:“不愿穿绫罗,愿倚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柳永《鹤冲天》词:“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依翠,风流事、平生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他的很多情词,通过歌妓的演唱广为流传。

2.“才子”“佳人”的遇合与情诗发展

正是这些美艳超群、仪姿曼妙的歌妓,使文学史上各类文体均留下了秾丽的言情墨彩。以下仅从爱情诗词发展的角度论析。与士子的社会地位相关,文人与歌妓的交往范围有渐进过程,其恋情对诗词的影响亦呈渐深趋势。

《诗经》时代(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士”是贵族中的一个等级。《左传·昭公七年》记曰:“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自“皂”以下,皆是奴隶;自“士”以上,都是奴隶主。由此可见“士”属下层贵族。《管子·小匡》把“国人”居住的地域称为“士农之乡”,亦见“士”与“国人”属周室社会阶层的外圈。此期的“士”,尚难以接触宫廷、王侯的“家妓”。而春秋战国时的“游士”,有专门的文化知识或超群的武艺剑术,当时诸侯争雄,须网罗人才,齐国宰相管仲设“女闾”、燕太子丹在旅馆内安置美女,都起到吸引游士的作用,所以“游士”可偶然猎艳。汉代“士”的地位已较稳定,“入则为官,出则为士”,形成士大夫阶层。各种妓院的开设,也为文人与歌妓的接触提供了条件。

魏晋南北朝时期,儒、佛、道三教逐渐并立的局面代替了两汉的“独尊儒术”,儒学对人性的束缚开始弱化,“色”这一长久以来的“禁区”被突破,歌姬侍妾、声乐宴舞成为士族文人生活的重要内容。西晋陆机《艳歌行》首开诗中铺陈美色的先河:“美目扬玉泽,蛾眉象翠翰。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馥馥芳袖挥,泠泠纤指弹。悲歌吐清响,雅韵播幽兰。”爱慕之情如春水荡漾。在南朝,城市有歌楼楚馆,据裴子野《宋略》载:“王侯将相,歌妓填室,鸿商富贾,舞女成群。”文人艳情诗在此环境下大量涌现,尤其是宫廷、贵族文人创作的宫体诗,鼎盛繁荣,对女性的姿容体态服饰之美予以尽态极妍的描写。

唐代以诗赋取士,文学才华极被看重,唐太宗李世民在午门眼见新科进士鱼贯而入,欣慰地宣称:“天下英雄尽入我彀中。”文采四溢的士子成为时代之骄子,进士更是浮华不讲礼法。即使是贫寒才子,亦受世人敬重,因唐代整体社会文化氛围浓郁,士子之外,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坊中妓女,几乎都能写诗、诵诗。从社会文化方面看,唐代儒、道、释并行,文化思想呈多元化的开放状态,较少藩篱,具有宏大气魄,男女之防较为松弛。经济发达、物质富足、城市发展,长安城有专门的狎妓场所平康里,是达官贵人、新科进士、文人雅士常去之处。唐代中、晚期,成都、扬州、金陵也极为繁华,文人寄迹秦楼楚馆,满目美女娇娃,在歌月舞扇中忘却尘嚣,暂享情爱甘霖。如杜牧《扬州三首》其三:“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天碧台阁丽,风凉歌管清。纤腰间长袖,玉佩杂紫缨。拖轴诚为壮,豪华不可名。自是荒淫罪,何妨作帝京。”《遣怀》:“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且中晚唐“崇侈游宴”,朝廷甚至专设教坊,教授妓女俗乐,以备节筵之需。士大夫在官府“得以官妓歌舞佐酒”,在家则蓄养家妓以助酒兴。在频繁的“才子佳人”交往中,创作了繁盛的咏妓、赠妓、寄妓、怀妓、悼妓的诗歌,《全唐诗》中此类诗作就有两千余首,其中大量是情诗。此外,由于道教在唐代受到皇室尊崇,女冠盛况空前。唐代女冠一般都有较好的音乐、舞蹈和文学修养,风流潇洒,生活情形类似妓女,与文人交往密切,不少女冠艳名远播,如鱼玄机、李冶等。

这也促成了唐代文人咏女冠的情诗纷涌而现,其中不乏千古流传的经典之作,如李商隐的《无题》诸诗。

五代时期,在战乱与动荡的社会历史环境中,西蜀、南唐暂时偏安一隅,远离兵燹,社会相对稳定,经济繁荣。文人逃避现实,沉醉于花间尊前,浅斟低唱,促成曲子词兴盛,文人多用“词”这一文学体式言情,《花间集》和南唐词即以表现风花雪月、男女情爱为主要内容。晚唐及西蜀文人词的总集《花间集》,其创作环境如欧阳炯《花间集序》中所描述:“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娇娆之态。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娼风,何止言之不文,所谓秀而不实。有唐以降,率土之滨,家家之香径春风,宁寻越艳;处处之红楼夜月,自锁嫦娥。”

可谓美人云聚,公子忘归。在此氛围中写下的词作,风格绮丽,形成了“词为艳科”的文学传统。如清代况周颐评唐末五代的韦庄词具有“熏香掬艳,眩目醉心”的美感特色,这也代表了《花间集》整体词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