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湍急的猫跳河,在陡峭的崇山峻岭间急泻直淌;性情温顺的鸭池河,蜿蜒曲折顺坡流来。在两条河的相交处,形成一个特殊的三角地带。长江、珠江都有三角洲,猫跳河和鸭池河的相交处,也算得一个小小的“三角洲”,只不过这个小小的“三角洲”,既不像长江三角洲那样平坦宽广,也不像珠江三角洲那么富有热带风光。它有自己的特点,山峰奇秀,河谷幽深,娴雅、安静。自然,它和贵州山区许多深壑峡谷地区一样,偏僻闭塞,到了秋末之后,还有点儿荒凉。从贵阳发出的长途客车,两天才到这儿转一圈,只停留半小时到一个小时,带走不多的几个乘客。
尽管有些住在这儿的人们并不很爱这个地方,可我实在是很爱它。离开久了,还非常想念它。原因很简单,近几年来,我的中篇小说《峡谷烽烟》《风中的雏鸟》《情牵意连》,我的长篇小说《我们这一代年轻人》《风凛冽》《蹉跎岁月》,还有一些没发表的文字,都是在这儿写成的。
近一年来,无数的读者来信从各个地方转到这儿来,热心于文学的男女青年们,常在来信里问我:怎样才能成为一个作家?
这个问题我很难解答,因此好多来信我都不能答复,心中总像是欠着一笔账那么不踏实。感谢《飞天》给我提供了这么一次机会,能让我和热爱文学的青年同志坦率地谈谈心。在谈心之前,我还重新阅读了近几天来收到的几十封来信。所以,我想,谈心的题目叫作《时间不是空白的》,还是恰当的。
我出生在上海,黄浦江在那儿流入浩瀚的东海;苏州河污浊的流水在我的青少年时代留下很深的印象,它太脏了。上海没有山,在我十九岁以前,我根本不知道山是什么样子。
我出生在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后的十六天,我是新中国的同龄人。像我同时代许许多多在上海长大的青少年一样,二十岁以前,我从未到外地去生活过。
中小学时期,我读了很多有趣的书。书本要我学做一个正直诚实的孩子,书本开阔了我的眼界,也陶冶了我的精神。书本中好多精彩的景物描写、格言警句,我都不厌其烦地抄录下来,同时写下我读这本书的感受、体会和我喜欢它哪些方面。自然,书本使得我向往丰富多彩的生活,向往有山有水的环境。到十九岁的时候,上海南京路上嘈杂喧闹的人流,真使我不耐烦了。
大概是因为这些缘故,当命运使得我们这一代人插队落户的时候,我选择了有山有水的贵州。上山下乡的生活,给我翻开了一页崭新的画面。壮丽的山川河谷,山乡的风土人情,和上海截然不同的生活环境,世代居住在偏僻村寨上的那些各种各样的人物和命运,像磁石般深深地吸引了我,萌发了我表现他们的激情。修建湘黔铁路的两年间,我生活在苗族聚居的清水江两岸、重安江畔,接触了许多少数民族,在和他们的摆谈、交往、共同生活中,了解到他们苦难的过去和今天的生活,熟悉了他们的风俗习惯,整天处在颇具特色的异域风光中,充满了新奇感。尤其是60年代末、70年代初贵州农村贫困的景象,山区农民古朴繁重的劳动方式,几角钱一个劳动日值,孩子们不能蔽体的衣服,年年春后需要靠救济回销粮打发日子的现实令我震惊和思索,更使我激发起学习创作的愿望。
在插队落户的集体户茅屋中,在铁路工地的芦席工棚里,我抽农闲、工余、清晨、夜里的时间,开始了学习创作的生活。白天的劳动是累人的,生活是艰苦的,学习创作更是困难重重。在农村将近七年(六年又九个月。从1969年早春到1975年12月底),我挑粪、耙田、铲敷田埂、钻进煤洞拖煤、在土砖窑上当小工、采茶叶、背灰,除了上铁路工地和后来教了一阵子书,只要是队里出工的日子,我都出工干活。社会上流传着一些关于某某大学生下乡时从不出工,只知温课,某某拉琴的只知练曲,从不干活的奇闻轶事,似乎也张冠李戴到了我的头上。谢天谢地,我不是那样的奇才,因为我很清楚,当时发表作品要经作者本单位同意,你表现不好,本单位只要写上一行字,作品就别想发(事实上,出版社和电影导演后来确实来征求过公社、大队、生产队的意见,开过座谈会)。劳动之余,我就练习写作。时间只要去挤,总是有的。赶场天,别人去赶场,我躲在屋里写;下雨天不出工,知青们聚在一起抽烟、喝酒、打牌、吹牛消磨时间,我找个安静处去写。晚上,我以床铺当桌子,坐在小凳上,点一盏自制的小油灯写。油灯摇曳的火焰,把我的帐子熏得漆黑,我也没工夫去顾及了。清晨,我也常搬条板凳,到茅屋的后屋檐下,拿一块搓衣板搁在膝盖上写。在贵州下过乡的同志都知道,村寨上农闲时,出工时间晚。每当这时候我就起大早,到村寨外山头上的古庙里去写。那儿只有破败的四壁和缺胳膊断腿的桌椅陪伴我,非常安静。当初上铁路,我们的生活是“天当铺盖地当床”,每人发一根棍子和一张芦席过夜;吃饭是“上顿瓜,下顿瓜”,足足吃了两个月的老南瓜汤。我没闲心去整吃的、找住的,每天上班前、下班后带着一个小本子,去记录苗乡的地理环境、房屋结构,去问当地的苗家,坡上长的是什么树、林子里叫的是什么鸟、河里出产什么鱼、婚丧嫁娶时他们为啥要按如此程式办,当地流传着啥民歌,“摇马郎”时男女唱些什么,新中国成立前这一带的山岭河谷是什么样的……问完了,我随便钻进其他连队、其他民兵团的工棚,往黑乎乎的人堆里一钻,倒头便睡。第二天一早,不待人家醒来,我又爬上山头,去看米色的稠雾如何从河谷里升起,去听雀儿如何开始啼鸣,去望苗家姑娘们如何挑着担上坡去……这一些景象,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可谁能想到,就在这么艰苦的环境条件下写出的长篇小说《春耕》退给了我;另外两本写铁路工地的书,也退给了我。在这三本书稿里,有我的心血,有我的追求啊!我失望得掉了泪,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不过我还是默默地忍。我没对任何人说过受到的挫折,一来是我要面子,我有自尊心;二来我牢记着“失败是成功之母”这句人人皆知的俗话,即使在收到退稿的那一天,我也没有停止过练习写作。我相信我要从失败中迈出步子去。我自知文化水平低,我一个外地人学当地话味道总不对,我也明看到生活环境是苦的,创作条件几乎是没有的,我还是要干下去。
贵州历来有“天无三日晴”之说,气候总是阴沉沉的,把人的心情也弄得忧郁不乐的。伴随着退稿,从邮局看到大捆退稿的人,对我说起讽刺话来。有人还咒骂说,我要是能写出一本书,他的脑袋马上就可以落地;另有一些自命思想进步的人说,我这是走白专道路,是资产阶级名利思想,是极端个人主义,妄想成名成家,出人头地;还有一个集体户里,有我的几个好朋友,因为另外几个知青说了嘲笑我的话,争执起来,险些打架。事后我听说了这件事,对我的好朋友说,你别去跟他们打架,让他们说我好了,说得越多越好。这不是我今天来打“马后炮”,我当时确实是那么讲的。真要谢谢那些说风凉话的同志,当时他们要不说,我还没那么大的劲头继续学习写作哩。
除了人为的讽刺嘲笑,还有物质上的压力。我插队的寨子分值低,一年到头出工,扣除口粮款,没几块钱可进。有好多次,我没有买煤油的钱;有无数次,我没稿纸,不说农村没稿纸卖,商店里有信笺,我也买不起。天天练习写东西,一本信笺经不住我写几天。修建铁路时,我省下一点钱,经常拿来买煤油;感谢我那些在上海的老同学,他们一年到头要给我寄出无数的稿纸。
报刊上发了报道我的消息,青年朋友们容易注意到我已经发的东西,很自然地忽略了我的挫折。
其实,当受到这些精神的和物质的压力时,我的心情是抑郁的,情绪是低落的、烦躁的。但在那种时候,我仍坚信,挫折不能迫使我停笔,我非要写下去不可。电影文学剧本《火娃》初稿,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用三天时间写出来的。
就在这样的生活里,不断地感受生活,不断地往格子里填字,伴随着我一天一天走过来,我也一天一天地逐渐找到了表达的方式。
时间,不是空白的;空白的是稿纸。
看,这儿还是我插队落户时的土地,寨子仍然遮掩在绿荫丛中,微翘的屋脊在繁茂的枝叶间显出它的曲线,门前坝的青冈林子,仍是翠绿的一片。甚至寨前那条从水库引水来的沟渠,一点也没变样子。那座有一块石板晃动的小石桥,我的脚踩上去时,青岗石照样颠动了一下……
啊,几乎什么都没有变。
十二年后的今天,为了新写一本小说,我又来到当年插队落户时的地方,不由感慨万千地想着。
十二年过去了,难道当真什么变化也没有吗?
不,时间不是空白的。
当我走进寨子,遇见一个一个熟人,和他们在台阶上、大树下、小桌边坐下闲聊的时候,我才深切地感到,山寨上的变化有多么的大。
我插队的年月里,这儿干活兴拖大帮,你看我,我瞅你,出工不出力,谁也不卖劲儿。过了春节,大队干部去公社、去县里开会,就向上反映,要求拨救济粮、回销粮。
如今呢,寨子里搞起了联产计酬的责任制,早几年要一个多月才栽完的秧子,这会儿十来天就栽插完了。寨上不但没人喊“锅儿吊起”,家家户户到了新粮收进仓时,去年的陈粮还没吃完呢。
我插队的年月里,因为批“资本主义”,寨上有堰塘、山塘不喂鱼,坡上能栽果树、种花生,不敢种;烧个砖瓦窑、经营个小煤洞,都要大队、生产队派上一拨人经管,结果干活的人少,管事的人多。
如今,寨子里的堰塘、山塘养起了鱼,坡上栽了果树,沙土坡种了花生,还发展了烤烟、编篾、漆树。砖瓦窑、小煤洞也搞了联产计酬,只要肯劳动、肯下力的社员,家家都增加了现金收入。
举个例子说,我插队时,全寨五十多户人家、三百多口人,只有一户人家里有只走走停停的闹钟,现在寨上戴手表的小青年,买收音机、缝纫机的家庭,就有二十多户。
要写山寨的变化,得另外写一篇散文或是报告文学,我这儿不能由着兴致扯了。
看到这么多变化,我由衷地说:时间不是空白的,空白的是我的稿纸。
一走到生活中,纷繁复杂的生活现象,新形势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种种复杂的矛盾和纠纷,全扑进了我的眼帘:有两兄弟,为争水抗旱,撕破脸皮吵了起来;过去一向冷落的农技站,现在门庭若市,应接不暇;曾经吹了的婚事,重新联了姻;计划生育意外地收到了良好效果……在办公室里,在斗室书房里,这些人和事物,哪怕有天外飞来的灵感,也是构思虚构不出来的。
啊,生活,一定要泡在生活中。
近些年来,由于前几年业余时间写了几本书稿,都在忙于伏案修改、出版,找一个冷静的角落住下来,总是关在屋里忙碌,总是为了书稿在城市里奔波,下生活的时间少了。在几本书稿定稿出版以后,我就明显地感觉到了文思的枯竭。
写什么呢?
脑子里一直在思索。翻翻新写的书、新出的杂志,我发现,不但是我,就是很多作者,都需要问问自己,写什么呢?怎么写呢?要比已写的东西深刻,又要有广度,无论是取材于新生活,还是取材于过去的生活,或是别的时期,都存在着这个问题。
我找了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到生活中去,到我原先熟悉的深山老沟里去,在那儿住下来,接触我周围普普通通的农民、工人和其他各种人物,看看他们怎样在新形势下生活,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遇到些什么难题和矛盾,是如何解决的,或者矛盾是怎么发展的……
初来乍到,会觉得啥变化也没有。还是那样春耕秋收,还是那么施肥下种,还是上班下班、出工入工。就像一首山歌里唱的:“坡是主人,人是客……”
山峰耸立在那儿,只要不遇到地震,千百年也很难变个样子;而人呢,在山坡面前,就如匆匆的过客。
但我们要写的,不仅是不变面貌的山峰,更主要的就是写那些山峰面前的过客—人,他们在怎样变化着,怎样改变着大自然,也改变着自己。
一天两天,一月两月,我到了深山老沟,又快一年了。我小窗外那座有一片白岩的山峰,一点样儿也没变;甚至晴空里的云朵,和去年我来的那天,也没啥大的区别。只是,我的心灵又充实了,我又成了个素材的富翁,在我的笔记本上,记下了那么多生动的细节和生活中的原始材料;在我的脑子里,又产生了一些新的构思,那本在我来之前想写的书,已经有了那么多的素材可供选择、提炼、概括……
啊,生活!我愿投在你的怀抱里,观察你的点滴变化,体验你的变幻,摸着你脉搏的跳动,充实我自己的心灵。
从这个意义上说,即使山峰没变样子,即使景物外貌没甚变化,但是,时间不是空白的,随着它的推移,生活中又有着多么丰富多彩的东西啊!
可是,我并不盲目乐观。我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年轻、幼稚,我也更清醒地知道,正因为时间不是空白的,所以在我生活的这个山沟沟外面,世界也在起着变化,祖国这艘船的各级各部门各个舱位,仍在前进着。
为此,尽管我这儿电视收不到,报纸只能看隔开几天的,但我仍然争取了解山沟外面的情况,掌握整个时代的动态。北京、上海的来信,政治、时事杂志,隔开几天的报纸,新闻广播,能帮助我了解外界情况的,我都绝不放过。
可以说,这也算是我的一条粗浅的经验。我的任何一本书,都不是只靠着自己体验过的直接生活写成的,都是受了某个问题的启示,受到某种生活现象的触动而逐渐产生构思,酝酿起来的。因为我的经历毕竟有限,我眼睛能看到的东西,脑子能接受的东西,对这个世界来说,实在是微乎其微的。我必须像一块干枯的海绵一样,拼命吸水,吸足了、吸饱了,才能往外挤出一点新的东西。
关于这,茅盾讲过:“青年作者,专业的或业余的,如果在‘生活根据地’只注意钻得深,而不注意国家形势的全面发展,不了解‘生活根据地’以外的纷纭复杂的社会生活,那么,他在这一角生活中得来者未必能保证一定具有巨大的现实意义,从而他根据当前事态的观察和分析而写成的作品,也未必具有普遍性。”(《茅盾论创作》)
为了具有普遍性,又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就需要了解生活基地以外的形势,就需要知道祖国的其他地方,同时在发生些什么事情。
这就是我酝酿、构思自己的作品的一个主要方法。
到生活中去,力争比较长时间地泡在你所感兴趣的生活之中,同时不忘你生活的这一角以外的生活,时常了解祖国的形势和发展。经常把两者进行比较、分析、鉴别,捕捉老是萌动在你心头、时常激动着你的东西,使它发展、成形,化为形象。
我们有那么多古今中外的书籍,我们有那么多的电影和戏剧,我们有代表现代化水平的彩色电视机和盒式录音机,作为一个读者,他随时可以放下手中的书,去欣赏优美的音乐,去看感人的电影,去阅读已有定评的名著。作为一个作者,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一个年轻作者,用什么东西,去吸引读者,赢得读者的心呢?
这是我几乎天天想到的一个问题,也是我天天用以提醒自己的话。我希望在这种提醒下,自己以后写的东西,会逐渐地有所进步。
哦,时间不是空白的,空白的是我面前的稿纸。但愿我抓住这不是空白的时间,在空白的稿纸上写下新的东西。
1981年7月8日
贵州猫跳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