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冬天,已是我插队在乡间度过的第五个冬天了。是特定的地域气候造成了气温骤降,还是心情使然,我只觉得,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加寒冷难熬。
不是吗,眼看着下乡第五个年头过去了,一同从上海来的知青伙伴们,有的在又穷又破的小县城里混到了一个工作,有的干脆长期住回上海家里吃“老米饭”,也有的因家境困难、因命运不济,无可奈何地走着一条条自己不情愿走的路:转点到江浙一带农村当上门女婿,参加包工队出外打小工……隔邻生产队的一个女知青,勇敢地嫁给了一位当地老乡,满以为生活会安定幸福一些,却不料婚后的日子过得比单身时更为艰难。而在我落户的砂锅寨,人去屋空、茅屋倒塌,走得只剩下了我一个,守着一间泥墙剥落、屋漏门歪的废弃的保管房,孤寂苦闷地打发着清贫乏味的日子。招工,冻结;招生,要有后门。明年会是个什么样儿,不晓得;前途呢,前些年知青们狂热地奢谈的前途,更不堪想象。
那个时候,我正处于一生中最忧郁沉重的时期。蜗居在山旮旯的村寨上,除了天天到寨外山头古庙里去教耕读小学的农村娃娃读书写字,除了劳动和一日三餐,所有的空闲时间,我都拿着笔,往上海同学给我寄来的稿纸上乱涂乱写。既然没有钱买礼品孝敬掌权的干部,既然没有背景去开后门,那么就学着写点东西吧。文学是我从小热爱的,公开对人讲是把此作为一种精神的寄托,心底深处却仍渴望着将来能当一个作家。
在那种环境里,即便是有恒心学习写作,做起来也不易啊。写出的第一部稿子《春耕》,寄给上海的同学看,上海的同学觉得光是他们看看太可惜了,就将其转给了出版社。当时在出版社工作的编辑胡从经看过之后,曾给予过极大的鼓励和鞭策。稿子退给了我,仍不时来信希望我在乡间克服困难,以锲而不舍的精神在崎岖小路上奋力攀登。但是,写出的第二部反映铁路工地生活的长篇,还是退给了我。第三本写知青生活的小说稿,刚刚寄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得到回音呢。按照以往两次的经验,总要耐心地等待三五个月吧。
唉,我是多么希望有人对我做些指点和帮助啊。
滴水成冰的腊月间来了。一般地来说,贵州山乡的冬天并不十分寒冷,但我插队的六等地区,是整个川黔铁路的制高点,一片屏风般的山峦高出于连绵无尽的群山之上。一到了冬天,就有股北国的寒冽景象,一坐下来就想烤火,日子显得更加难熬。
我所任教的耕读小学眼看就要放假了,山寨里的老乡在准备着过年,杀猪、宰鸡鸭、磨血豆腐。我呢,孤零零一个,不晓得怎样打发日子。放假以后,回不回上海呢?回去又能怎么样呢?看着家人、同学、朋友、邻居上班,自己还不是无所事事……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接到了上海出版社的一封来信,信不长,字迹很工整,大意是说我寄去的长篇小说稿有修改的基础,希望我在收信后去上海一趟,商量修改出版的事宜。
我计算了一下,稿子是12月22日寄出的,上海的来信是1月9日发出的,其间还过了一个元旦,实际审稿时间只用了十来天,真快!对我来说,这机会真是太好了,小学校刚考完试,有一个半月的假期。我当即去请准了假,几天后就回到了上海。
到沪第二天,我就急匆匆地赶到出版社。笑眯眯地接待我的是位四十多岁的老编辑,微胖,他说他姓谢,叫谢泉铭,老谢。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称他老谢,一直称到现在。他呢,叫我小叶。是不是看我太瘦了,第一天他几乎没有同我谈稿子,只是问了些关于我的情况及创作的经过,然后让我回家去好好休息,过一个节,两个星期之后再去。
我心里很焦急,我只请准了一个多月假,光是休息就去了两个星期,我还有多少时间改稿呀?不过出于对出版社和编辑的敬畏,我没敢说出口。那一年,我刚二十四岁。
两个星期以后,我又到了出版社坐满了编辑的办公室里。这回是认真地对我的小说谈意见了。尽管有一些思想准备,我还是没有料到意见竟是那么多、那么细致,甚至连一些细节、一些对话的语气,也都谈到了。越谈下去,我越觉得沮丧,这么多的缺陷,我还能在短短两个星期时间里改好吗?
抄一遍都来不及啊。
老谢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安慰似地对我说:“不要怕时间不够,我们可以出版社名义,替你去函插队的公社请假。先请两个月。”
这一下我放心了,有两个半月的时间,稿子一定能改出来,改好。
事实证明我的思想准备仍然是不足的。
这一住下来,就整整地修改了两年半的时间。起先是在家里改,后来因家里干扰大,搬进了打浦桥科技出版社后院里的作者宿舍。
这是一幢“门”字形的老式楼房,在世的年头总比我们这些人的年龄还大了。宿舍供应热水,食堂就在后面花园里,很方便。
就是在这里,我和江西回来的知青小鲍一起,度过了两年难以忘怀的日子。
这正是十年动乱的最后两年,尘世间纷纷扰扰,马路上高音喇叭的喧叫和公共汽车、电车的刹车声,不时地越过高墙传进来。一无所有的我却在这里潜心阅读,修改稿子,更为重要的,是在老谢指点下,在阅读和改稿的实践中,摸索创作规律,学习着把我们感受过的生活落在稿面上,一步步找到了适合于自己的表达方式。也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和老谢之间建立起了编辑和作者之间深长的友谊,真正走上了文学之路。
记得,刚在作者宿舍住下来,老谢就替我们几个插队知青中来的作者办了一张借书卡。凭这借书卡,可以从资料室借阅当时在社会上根本不见踪影的书籍。他常对我们说,一边修改作品,一边借阅一些名著,可以从中汲取养料;我说好多书过去读过,他说今天再读,体会是不一样的。我的心里很急,心思不在读书上,急于想针对提出来的意见做全面的修改。老谢却不让我们马上动笔,他让我和一起合作的小鲍先静心坐下来,共同提出一个修改的提纲。当提纲初见眉目之后,他几乎每天下午从绍兴路的办公室步行到打浦桥来,对我们的提纲提出种种问题,从总体构思、主题、章与章之间的衔接,一直谈到每章的写法,入笔的角度,各章如何用不同的方式收笔,乃至细节的改造和运用等等等等,迫使我们往深处去思考、去商量。那时候,我和小鲍都有些不习惯这种方式,与其说是没有耐性,不如说是实际情况逼的。记得小鲍即将分配到街道工厂去上班,而我呢,没有工资收入不说,虽然请了假,到上海改稿,但贵州农村由于粮食紧张,不在生产队劳动的人当然不可能给口粮,心里更是焦急万分的。
老谢了解到这种情况以后,一方面给我们办理误工补贴手续,一方面又把自己家里节省下来的粮票送给我。当时看过我们稿子的老编辑李济生,后来任少年儿童出版社社长的陈向明同志,听说了我的情况,都曾把自家省下的粮票送给我。误工补贴是依据我所在生产队的具体工值计算的,那两年我插队的那个贵州山寨,每个劳动日值是四角,一年到头算三百天,也只一百二十元钱。现在说起来,有点儿像写回忆对比文章似的了,但当初,我正是依靠这点误工补贴和出版社几位老编辑轮流凑给我的粮票,及家庭的支持,逐渐把心安下来,把全部心思用在改稿和写作上的。
由于提纲过得细,总体结构得比较合理稳固,到进入真正写作的时候,我们就开始尝到了甜头。尽管每一章的定稿都付出了辛勤的劳动,有时难免返工,却没有在结构上出现过大改动。老谢呢,对我们写出的每一章稿子,都进行细致详尽的审读,要是感到不行,他就及时给我们提出来、重新写;要是觉得还可以写得更好,他就让我们在原稿上进行修改润饰;要是他觉得大致满意,便直接拿起红笔,在稿纸上具体编改起来。编改完以后,他又让我们细细看一遍。有时,我们的稿面很干净,但有时候,稿面上红杠杠、红道道纵横交错,像一张作战地图。遇到这种情况,他就让我们坐下来,具体商谈为何写得不够理想的原因,同时讲一些对话、细节、景物、段落、部署的要领。我常常对小鲍说,对我们俩来讲,在作者宿舍的两年,就是出版社和编辑老师悉心培养我们的两年;我们虽然没有进入大学,但这两年比在大学文科读书收获还要大。现在讲起来似乎很简单,但是几十万字的一本书,逐字逐句的编改、润饰,劳动量真是相当大的。
从听取我们的提纲开始,到小说的全部定稿,两年多的时间里,只要没有会议和社会活动,老谢天天下午都到作者宿舍来,从午后的一两点钟,一直忙碌到晚上的九十点钟回家。我的家在市中心,坐17路电车走,老谢与小鲍家住得较近,他俩就结伴步行,走四十分钟回去。相处日子久了,我们对老谢逐渐熟悉了,那时候老谢的爱人在黑龙江,他的两个女儿都在读书,他的家庭没有拖累,却也没有时间过问女儿的学习。他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了培养我们这些年轻的、很不成熟的作者身上了。老谢对我们呢,也开始熟悉起来。他不但晓得我和小鲍在创作上各自的短处和长处,而且还知道小鲍和我各自不同的性格和脾气。当时黑龙江知青张抗抗也在修改她的长篇《分界线》,由老谢当责任编辑,他便经常针对我们几位知青作者各自的弱点、缺点和优势,要我们取长补短,互相学习,不仅仅是在创作上,而且包括为人处世上。他常对小鲍和我讲,学习创作,眼光要放得远一些,你们都有各自的生活积累,不要盯在眼前这一本书上,以后你们还要好好地写呢!所以现在更要将基本功练得扎实一些,基础牢固一些,力争将来写大作品。当时的社会上,流传着很多小道消息,不时发生着一些奇怪的事件,从偏远山乡回到上海的我们,和所有的插队知青一样对此牢骚满腹,也常常互相打听和传播些小道新闻。在花园里散步,在晚饭后闲聊,我们不由得会讲起这些话题,有时不免表示出对祖国命运的忧愤,怪话也不少。我们不知道老谢对这些事是啥看法,但我们绝没因为他是长者,是出版社编辑,是我们的老师而对他有所隐瞒。老谢只是听我们讲,往往不说什么话,也不明确表态。到了1976年的春天,好像是4月份,《文汇报》上发了一篇所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文章,老谢把报纸拿进我们的宿舍,指着那篇攻击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文章,手击着桌子,表示了极大的义愤。我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老谢和我们这些年轻人的心是相通的。
在作者宿舍里,还有不少值得一提的趣事。
其一是打乒乓球。每天午、晚饭后,我们仨总要拿着乒乓球拍,到乒乓室去打半个小时的乒乓,冬夏春秋,风雨无阻,我和小鲍的球艺都不行,最初的时候,常常以2比21、3比21,或是4比21、5比21的悬殊比分败在老谢手下。可到了定稿的那几个月里,我们不但在创作上有了长进,乒乓球水平也有了大幅度提高,几乎可以同老谢对垒,有时还能击败他了。
其二是吃点心。老谢微胖,每顿饭仅吃二两,菜肴也要得不多。到了午后三四点钟,他总要跑到街上去买些点心进来,或是小笼包子,或是锅贴,或是煎饼等。拿进来让我们分而食之。定稿阶段,老陈(陈向明同志)也经常在下午来我们的小屋,她同样时常掏钱请我们吃点心。总而言之,在那间小小的房间里,我们工作得虽然很紧张、很辛苦,但作者和编辑之间的关系始终是和睦、融洽、亲密无间的。拿现在常讲的一句话来说,是很宽松的。
我要申明的是,由于我们的单纯和稚嫩,由于当时所处在那么一种“四人帮”禁锢文艺的形势之下,创作界本身存在的诸多禁区,我和小鲍合作的长篇小说《岩鹰》虽然出版了,却是并不成功的。但是,在那段时间里跟在老谢和出版社的其他编辑如陈向明、李济生、江曾培、范政浩及少儿社的姜英、周晓、余鹤仙、施雁冰等等老同志身旁,耳濡目染,我学习到了很多关于创作的知识,找到了适合于自己的表达方式,摆脱了我插队落户时仅凭热情盲目写作;学习到了知识分子的正直、勤奋、本分和实事求是的为人。
历史是不容割裂的,人的经历更是如此。
离开出版社的作者宿舍以后,我的作品较为顺利地一部接着一部出版了。跨进了文学之门,走上了文学之路,这是与我在那两年多时间里的学习和编辑老师的帮助分不开的。
一晃眼十年过去了。
所有这一切都变成了往事。我呢,也由一个小青年逐渐步入中年。现在,我自己也成了编辑,坐在办公室里,那些往事时常历历在目地浮现出来,激励着我在自己的编辑岗位上,学习当年这些老编辑的为人和作风,尽自己的可能对待省内外的年轻作者。
对我来说,十多年前的这些往事,是值得留恋和纪念的,也是永难忘怀的。
让我们永远尊重那些在默默无闻的编辑岗位上踏踏实实工作的同志,尤其是老同志们。
1986年10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