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丰富奇绝的语言文字中,红色不单纯表现为绝对或笼统的“红”。“红”的色性、色素、色调、色感,可以用另一些单独的汉字,来加以区别。例如:赤—略带暗色的红;彤—红中透出亮丽光泽;丹—艳红,色泽略略浅淡,蓬勃而热烈;朱—大红、正红,是皇权与豪贵的象征。
这几种不同程度、不同风格、不同性质的红色,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强烈、浓郁、绚烂辉煌的立体景观。
或者说,是一个封闭的同类变异颜色板块。
远看,那红色遮天蔽日,如云如雾如河流如海洋,覆盖了天空和大地;英国皇室与中国历代帝王均推崇红色,红色承袭了帝制的传统,被赋予革命的内容,然后吞没了其他所有颜色,荣升为理想的全权代表。理想的乌托邦被至高无上地膜拜时,红色成为一切颜色的统治与主宰。它具有不可抗拒的排他性,不允许兼容与并存。
近看,红色板块呈现出复杂而多变的纹路走向,各种异类异形异源的红色互相纠缠与厮杀;亮的暗下去、暗的亮起来;红极而发紫、红透而生疑、红衰而变黑、红褪而无色,在那块似红非红的底版上,留下的是辨不清颜色的血迹与泪痕。
作为一个21世纪的中国人,恐怕没有比对红色更熟悉、更敏感的颜色了。从红色理想至红色风暴,最后演化为一个现代的红色神话。
变异的红色究竟因何而来?缘何而生?由何而去?
红色本没有罪过。我们都曾迷恋过、崇仰过红色。当它染红鲜花、洇湿彩霞之时,红色何其壮丽,红颜红粉何等诱人,而赤胆丹心更令人神往。
然而,假如人世只有红色这一种色彩,假如铺天盖地的红色笼罩了独霸了整个缤纷的地球,那么世界会是什么情形呢?
那四个红色的汉字垂叠交错,相互勾连又彼此挤压,从红字的缝隙中,产生出多少无声无色无形状的故事,故事被历史沉重地驮起,化作了一首哀婉悲凉的红色变奏曲。音符的聚合中,我们都曾发出过虔诚而怪诞的和声,尽管善意而无意。如今演奏虽然已经结束,刺耳的余音依旧让人心悸。那个年代虽然已离我们远去,风暴与神话都已被时间消解,然而烙刻在红色背景上的血迹和血痕,却与历史同在。
只不过是想一层层、一缕缕、一丝丝、一片片,从很久以前开始,对红色做一次重访、一次还原、一次剥离、一次解构。由于红色已成为今人无法否认、无从逃避的胎记,我只能将自己与母亲合为一体,以求得更为真切的同步体验。这种叙述与叙述人一体化的写法,是我在设计这部由三个中篇,一个长篇结构而成的长篇小说《赤彤丹朱》时,自然而然地产生的。它甚至很难说是方法或手段,而是一个整体构思。试图在作者的参与介入中,传递出一种对于红色更为立体、更具现代意味的认知。
(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