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王璐琪少年小说系列(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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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下雨了,天晴了

有一天,我年轻的妈坐院儿里边打毛衣边看七岁的我掘坑、兑水、搅稀泥巴,越看越觉得我该有个如花似玉的小妹妹站边上看我玩儿,放下毛衣,她便召集全家共同商讨,结果一致通过。于是我妈便于几个月后搬到乡下我奶奶家,一心一意孕育他们理想中的小妹妹。我妈这一去就是好几个月,其中一次我曾缠了我爸带我去看我妈,她又胖又肿,行动迟缓得整个儿一树懒,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盛满幸福之光。后来小妹妹出生,由于营养好胖得分不清哪儿是头哪儿是尾,全家疯也似的奔走相告,我爷爷把一本《新华字典》翻得豆叶一般,给他的胖孙女取名儿,酝酿了一星期整憋出个“小红”,此名为我奶奶所不齿,更改为“小青”,我爷爷不乐意,硬要叫“小红”,我奶奶说老东西你喜欢这名儿你叫好了。眼看二老感情要因此出现危机,最后姥爷拍板儿决定叫小彩虹,赤橙黄绿青蓝紫全包了,多好!听听,小彩虹,真可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小彩虹五岁以前没啥模样儿,一身肥肉,长到六岁有了点儿雏形,七岁后如鲜花般绽放,人见了都说好看,把我爸我妈乐得什么似的,外出上街必带了这小彩虹,以博取大家的赞扬满足其虚荣心。小彩虹跟我最亲,听我奶奶说小彩虹最初学说话叫的第一个人不是爸也不是妈而是哥哥,每日午睡必搂了我的胳膊,还真别说,看着小彩虹水嫩嫩的睡脸,心里泛起一种,往俗里说,一股柔情。就冲这我也得对她好点儿不是,于是我每天放了学总给小彩虹带点儿什么吃头儿,货源是哥们儿阿黄妈开的小吃店,因为可以给我打折。阿黄妈像发酵极好的精白面馒头,粉粉白白,圆圆胖胖。一头乌油油、黑鸦鸦的好头发,剪得前半边长后半边短,抹了头油梳得溜光,发际线与白皮肤黑白对比鲜明。她办事说话麻利爽快,敢举刀撵得找茬的小流氓满大街跑。据阿黄说他妈年轻时可不这样,也是个文静的走路不带响儿的大家闺秀,自他爸犯了事儿后,他妈成了现在这样。阿黄的话可信度不大,他爸犯事时他还是个胚胎,怎会知道他妈以前什么样。

小吃店不大,却还雇了个女工,平常打扫打扫卫生,择洗菜。这女工五十多岁,带着个精神病的儿子,住在胡同尽头。她头发全白,白得神圣,衣着灰暗却让人不由自主得肃然起敬,那叫气质,一个打下手的女工居然有女皇般高贵典雅的气质,来头肯定不小。她儿子没生病前是个大学生,正上着学呢,病了!病了后就拿着白粉笔街头巷尾地写字,全巷的人没一个能看懂,只知道一笔一画有筋骨。后来几名打红小旗旅游的老者见这写字的精神病,在他的字前研读了许久,临走前都说天妒英才啊天妒英才。这女工每月领了工钱头件事就是给儿子买粉笔,一次买两盒给那儿子由着性儿糟践。

暑假快结束时的一个中午,我爸妈刚刚午睡下,阿黄淌着鼻涕来家找我,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没人的地方,摊开手,汗津津的手心里两钢镚儿:“买点儿什么吃去。”

“有啥可买的,你家里没有?”我嫌热不愿意去,“再说你看这天儿闷的,怕是要下雨,晚上。”

“小彩虹去。”妹妹小彩虹突然冒出来说,“你从哪儿出来的啊!”

“我去,”小彩虹压根儿不理我,“二哥你带我去。”

“谁是你二哥,你哪来的二哥?”我急了,阿黄一把扯走我妹妹,回头笑笑:“有个名人说有奶就是娘,我说有吃的便是哥,你在家歇着,不劳烦你,走喽。”

我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小彩虹扭头伸手攥住我的袖子,贴得紧得好似连体人,毛茸茸的小脑袋蹭着我的手。途经阿黄家的店,阿黄为躲避他妈猫腰一溜儿小跑,那雇佣女工正端一碗炒面喂她那精神病儿子。女工坐在凳子上,她儿子双手抱膝坐地上,一勺一勺像老燕在给雏燕喂食。精神病儿子瞥见我身边的小彩虹整张脸都亮了,咽下嘴里的炒面打招呼:“Hi,young lady!”标准的伦敦音。我夹紧小彩虹逃也似的跑,老远还听到那精神病叽里咕噜嚷嚷,像有要起身追来的意思。

“跑啥,人家可是知识分子,跟你打招呼是抬举你,有啥可跑的,啥出息。”阿黄撇撇嘴。

“精神病一个,还知识分子。”我也撇撇嘴。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阿黄冷不丁儿念道,“那精神病满大街写的都是。”

“什么意思?”我问,“不懂。”

“猜你也不懂,就你那点儿水分。听好了嘿,我喜欢你可是你不知道。”阿黄得意洋洋道。

“这是你自己悟出来的?”我问。

“嘿嘿,当然不是,我听我妈说的。”阿黄搔搔脑袋傻笑说,“那知识分子的妈净给我妈扯这些事儿,你想不想听听?大悲剧!”

“听。”

“就那精神病还是大学生的时候,在学校里很是风光,写得一手好字还是学生会主席!每年的校庆大横幅都是他写!那字写得,真是!颜真卿作肌肤苏东坡作筋骨,牛掰!据说有回省文化厅来人视察,见了他的字爱不释手,一人讨了一幅回去,临了握着校长的手可着劲儿摇啊摇啊:‘人才啊人才,贵校出人才啊!这么好的字竟然出自如此年轻人之手,了不得,了不得,鄙人甘拜下风……’”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你小子慌啥,就入正题了,一看你那猴急的样儿就知道你干不了大事儿!”

“喔,那你就继续,别渲染了成不?”

“成。这树一大就招风,那精神病的名气出去了,自然就特招女孩子喜欢,可人家心气儿高愣是看不上。不过还是有心仪的,以前的高中同班同学,只是不晓得人家的心意,不敢造次罢了……”

“二哥,啥叫……”

“没你的事儿,边儿去!黄,你继续。”

“眼瞅着毕业了,同学互相写同学录纪念呗,那精神病就买了同学录颠儿颠儿地给人送去,那女的写了一句话:山有木夕木有枝……”

“得,你甭说了,我知道了,底下我说你听着成不?”

“你知道什么呀你,你!有没有素质啊,随随便便打断人家的话!”阿黄很不爽,嚷嚷。

“急啥啊,你先听我的。那精神病没看出来女孩的心思,然后俩人各奔东西。再后来女孩死了,病死的,托人送来诗歌的下半句,那精神病恍然大悟,从此疯疯癫癫潦倒一生,借酒消愁……”

“还真是……神了!你怎么知道的?听说的?”

“电视上都这么演,多新鲜啊。”我撇着嘴。

“不过,那精神病的病是家族遗传,这一点你没有猜着。”阿黄纠正我说。

正说着的当儿上,路过了画糖人儿的林老头儿的摊子,阿黄撒丫子冲上去挂在林老头儿的脖子上打滴溜儿,叫爷爷,喊得脆生生,一脸阳光灿烂,那叫一个纯洁。小彩虹挣开我的手凑上去也糖稀似的粘在林老头的身上,不用看也知道他们的目的。那林老头儿笑得整张脸金丝菊花似的全是涟漪,随手取了一只金黄金黄的龙递给阿黄,给小彩虹的是蝴蝶儿,一双混浊的老花眼透过厚厚的镜片儿看我,我摇摇脑袋以示不和他们同流合污。林老头儿是这附近高中的退休美术教师,搁这儿画糖人儿发挥余热,送的比卖的多,算作陶冶下一代的艺术情操,传承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结晶。其实林老头还是不缺钱花,要是缺的话,也不容他有这么高雅的生活态度。

说话间,林老太太带了午饭和林老头儿的药来。林老太太比林老头儿年轻二十多岁,是林老头儿一手培养起来的学生。林老太太高挑的个儿,最喜欢夏天穿旗袍,虽说已年老,但一双丹凤眼如少女一般闪着烟水晶般的光泽,加上保养得好,单看后影儿绝对看不出实际年龄。林老太太是林老头儿的第二任太太,没有给他生养孩子,林老头儿的前妻给林老头儿留下一个女孩儿,如今在北京工作,每逢过年才回来一次,学的专业和老两口都不挨,国际贸易,可能是遗传她亲妈。林老头儿瞥见林老太太来笑得害羞,手在围裙上抹了又抹,竟有些局促不安的意思。林老太太打开塑料饭盒,晶莹剔透的白米饭上顶着一堆芹菜炒肉丝儿,油汪汪的冒着热乎气儿。林老头儿问:“你给我送饭,你吃过没有?”林老太太说吃过了,林老头儿这才接过饭盒开吃。林老太太见我们三人站着,嘻地一声笑开涂着唇膏的薄嘴唇,邀请我们上他家吃西瓜。

“前儿几个学生送来的,说是北京庞各庄的大西瓜,尝尝去?”林老太太胳膊长,双臂一伸展搂住我们仨人的脖子往他们家里面带。

“别忘了吃药,今儿天热得奇怪,一会儿看是要下雨,要不今儿就先收了摊儿?”林老太太回头问林老头儿。

“待会儿有几个刚考完试的学生要来家,你准备准备?”林老头儿嘴里嚼着菜,含糊不清地连连说,“好好好,你们先走着,等会儿我吃罢就走。”

林老太太领着我们往家走,一路上阿黄问东问西,可着劲儿说以显示自己的“博学”,亏了林老太太是教师有耐心,换了别人巴掌早就上去了。正在这时,冷不丁儿身后一声含糊不清的:“林老师您中午好!”林老师立即回话说道:“哎,好着呢。”大家回过头看,是那精神病,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跟了我们老远,他双腿并拢恭恭敬敬鞠躬,上身和腿呈九十度角,标准。林老太太微微笑着冲他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直起身了,那精神病也笑,憨憨傻傻的。“去我家里吃西瓜呗?”林老师向他发出邀请,小彩虹听后身子直往我这边靠,嘴里支支吾吾说:“哥,哥哥咱不去吃西瓜了,咱走哦。”偏偏那精神病听见小彩虹的话,低头看看小彩虹一脸的惊恐,很有风度地回绝道:“多谢老师的厚爱,只是学生还有事务在身,恐分脱不开,失礼失礼。”林老太太也明白,便不多挽留,示意他可以办他的事务去了。那精神病再次鞠躬,转身,迈着正步往回走。“我说那谁,你妹妹也太没素质了罢,就当着人家的面儿说咱们不去了。你哥是怎么当的?”阿黄不满,故意嚷嚷着说道。“嘿,多新鲜呐,刚才也不知道是谁争着要当我妹妹的二哥?这会儿才想起当哥的责任?我妹妹素质差也不知道是跟哪个二哥学的!”我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反驳他说。“好了,行了,你们!”林老太太忍不住笑着阻止我们道,“走吧。想吵架一会儿到我家给你们找个凉快的地儿吵。”

“林奶奶,那精神病也叫您老师,您是他老师?”我问林老太太说。

“笨呢你,可不是就是他老师!”阿黄翻我白眼儿,接话头儿。

我一个白眼儿翻回去,等林老太太回答,“嗯,我是他高中的美术老师,那时候他的毛笔字就写得好。”林老太太回答说,“以后啊,别老精神病精神病地叫人家,人家有名字,叫个纪天翔。”

“知道,他妈在我家店里帮忙。听我妈说过。”阿黄说。

“他妈妈把他拉扯大不容易。”林老太太叹气,“我和他妈妈是同学,她三十多岁才有的纪天翔,小时候天翔那聪明劲儿,谁都想不到竟也遗传了他爸的毛病。”

“天妒英才。”阿黄突然叹息。

“呦呵,阿黄什么时候学会这词儿了?”林老太太笑道。

“不是我说的,是听以前看纪天翔写字儿的人说的。”阿黄傻乐起来。

“瞧,到家了。”林老太太说道。

林老太太的家隐在一丛绿柏中,两层的白色公寓,四周围着半人高欧式木栅栏,缠着发蔫儿的藤蔓植物。林老太太领我们穿过花园往屋里去,打开大门,屋里的陈设虽不显山露水,倒也颇具艺术品位,最显眼的是墙上一幅字,装裱得相当考究,我上前不由得看呆住了。“那就是纪天翔高中毕业以后给你林爷爷写的字,当时考那么好的大学都挺高兴的,谁承想出这么个状况,可惜了。”林老太太说着打开窗子,“瞧这天闷得人心里发慌,指定有雨,这场雨下后夏天就算是过去了。”不知为什么,听到林老太太说夏天就要过去,心中泛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怅然。小彩虹和阿黄吵吵嚷嚷在客厅的另一头儿逗林老太太家养的红嘴巴鸟儿,不知愁似的。

“喏,这就是纪天翔高中毕业时的照片。”林老太太拿来一本笨重的照相本子,打开翻找了一阵,指着其中一张发黄的相片给我看。相片上是一个挨一个的人头,他在人群里寂落地微笑,比现在要显得年轻,苍白得有些吓人。他脸上的神情和别人不一样,虽说他的周围都是同学,看着却令人感觉他是一人独处,清亮得如同一个透明的鬼魂。“听你林爷爷说,纪天翔这孩子聪明得很,悟性高,无论什么科目,不明白的地方一点就透。就是一点不好,不合群儿,以往班上有什么活动啊都不参加,上大学后好了许多。你林爷爷当时心里就想以后纪天翔到了社会上定要大干一番事业的,他注定不是平凡角色,但凡教过他的老师都这么说。高二那年参加高考就考上了大学,可谁也搞不明白他,他就是不去上,谁劝都不愿意,找你林爷爷说了一宿的话,走了以后你林爷爷笑着叹气,叹一遍又一遍,我就知道他那意思,你林爷爷就等着我去问纪天翔怎么回事儿,我就问你林爷爷,你林爷爷说纪天翔等人呢……对了,瞧我这记性,本来是请你们来吃西瓜的,倒说上了,你们等着啊,一会儿就好。”林老太太说着就往厨房走,小彩虹和阿黄一听说吃西瓜了,慌得什么似的跟着林老太太走,俩人嘴抹了蜜似的净捡好听的说。我一人站在客厅里,眼睛不由自主地瞄墙上那字画,虽然我看不懂,可是觉得那写得确实是好字。屋里头光线越来越暗,渐渐看不清楚纸上的字体。

起风了,天色也突然间昏暗起来,果然是要下雨了。“林奶奶,要落雨喽,林爷爷还没有回家。”我听见小彩虹在厨房里说话。“你林爷爷晓得避雨,倒是不知道那纪天翔到家里没有,下雨了,也不知道躲。”林奶奶的声音响起。

西瓜的香味从厨房里传出,伴着小彩虹咯咯的笑声,林奶奶端着大水果盘回到客厅,阿黄、小彩虹紧紧跟上,唯恐林奶奶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来吃吧,甜着呢。”林老太太招呼我吃。风开始变得潮湿,直直地吹进屋子,雨点子噼里啪啦往下掉,淡淡的土腥气弥漫。虽说刚刚下午三点多,天却暗得如同夜晚。“这雨得下多久才停噢。”小彩虹呆呆地问道,看得出来是吓的。“雷阵雨,一会儿就没,怕啥,有二哥呢。”阿黄把小彩虹拉近,说道。

雨越来越大,狠狠的,像是要砸进土地里,像是要把以前的雨一次落光,撕心裂肺的,像压制已久的吼声,我们三个孩子都不禁有些害怕,往林老太太身边靠。“不是说就要停了么,雷阵雨?”小彩虹颤抖着嗓子又问,林老太太轻轻拍着小彩虹的背安慰道:“就快了,再等等,快了,这一片云彩过去就停。”

有一会儿屋里静得满耳朵都是哗哗的雨声,小彩虹是真害怕了,带着哭腔问:“还不停……想回家了……”“就快了,雨就要停了,停了说不定还有彩虹呢,等等,雨过后,就晴了。”

这场雨下了半小时才淅淅沥沥停止,果然云彩后面亮着太阳,一瞬间光芒四射。我和阿黄带上小彩虹回家,强烈的太阳光晒得积水发烫,小彩虹和阿黄俩人打着闹着走,笑声传得老远。我望见一人静立在一片水洼边,挺直的身子眼熟,再近一些,原来是那精神病,浑身湿漉漉的落水狗一般,衣裳贴着肉皮,正如林奶奶所说,这傻子,下雨了,不知道躲避,或许,已经在这儿立了半小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