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治水史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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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尾声:北江大堤:乐章的休止符(15)

就在韩愈被押送离京之后不久,他的家眷亦被斥逐出京。风雪飘飘,歧路愁愁,就在陕西商县的层峰驿,他那个年仅12岁的女儿,竟惨死道旁。

唐朝的潮州,是惩罚罪臣的流放之地,有唐一代,宰相常衮、李宗闵、杨嗣复、李德裕,都曾经远贬潮州。韩愈在进入广东、到达粤北昌乐泷的时候,就听说了潮州“恶溪瘴毒聚,雷电常汹汹,鳄鱼大于船,牙眼怖杀侬。”【《泷吏》】。关山险阻,云遮雾绕,1100多年前,贬谪的韩愈,一路悲愤,一路躞蹀,一路弓身南行,出秦岭,转河南,入楚泽,过湖湘,下南粤,千以高山遮,万以远水迎,云横秦岭,雪拥蓝关,孑孑万里,恋阙忆家,却妻离子丧。

遥想当年,偌大的中华,却只有三几千万人口,这一路走来,8000里官道,竟看不到多少人烟,只是山连着一座山,林连着一片林。刚出长安的时候,感到的还只是干冷,看到的,是掉落了树叶的杨柳,枯萎了的干草,飘落的雪花,和若有若无的浅浅的脚印。越往南走,村落和人烟,是越发的稀少,天气,是越发的感到湿寒,冷入骨髓。一天,一天,倒是路旁的山岭,渐渐多出了些许绿意,路边的山林,多出了油油的叶片,路下的枯草,渐渐洋溢出生机。就这样水陆兼程,舟马劳碌,经过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公元819年3月25日,韩愈终于到达了潮州。

在《潮州刺史谢上表》中,韩愈写道:“臣所领州,在广府极东界上,去广府虽云才二千里,然来往动皆经月,过海口、下恶水,涛泷壮猛,难计程期。飓风鳄鱼,患祸不测;州南近界,涨海连天;毒雾瘴气,日夕发作。”写完了谢上表后,韩愈就马上视事。

《旧唐书·韩愈传》载:“初,愈至潮州,既视事,询吏民疾苦。皆曰:‘郡西湫水有鳄鱼,卵而化,长数丈,食民畜产将尽,以是民贫。’”面对辖地鳄害严重的现实,新任刺史深深觉得,治理潮州,当首推驱鳄。于是,他开始了准备。历史,也开始了一种厚重的书写。

好吧,我们来看看历史。

翻开志书,这条向南的河流,东晋至隋称员水,唐至北宋称恶溪,南宋称韩水,也叫鳄溪,元、明称鳄溪,也叫韩江,至清才定称韩江。

在韩愈那个时代,这条河流,无论上游下游,统名恶溪。《潮州志》对恶溪鳄鱼之害载曰:“遇人畜以尾卷而食之”,“伏于水边,遇人畜象豕鹿獐走崖岸之上,辄嗥叫。闻其声怖惧落崖,鳄得而食之。”鳄鱼为害这么酷烈,而韩愈的前任,却无动于衷,或者束手无策。一个好官,就在这个时候,彰显了他的品格;一段历史,就在这个时候,开始传播千秋。

从贬谪的悲愤中走出来的韩愈,坐下来,他深思着,一只手慢慢地磨起了面前的砚台。“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秦济,以羊一豕一,投恶溪之潭水,以为鳄鱼食,……”这样,一篇光照万古的祭文《鳄鱼文》,就从韩愈的心中,慢慢地流泻到州衙简朴的公案几上,流到潮州衙内卷帙浩繁的文牍之中,流到历史无穷无尽的深处。

驱鳄的那天,应该是一个阴天。上午,天色凝重,无风无日,也无云彩。韩愈,就站在恶溪边上,朗声宣读:“维年月日,……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这种先通过祭的形式,作一次声势浩大的动员,以消除百姓心中的畏惧,增强驱鳄除鳄的决心和信心,是当时当地,生活在恶溪边上,韩愈和他的属民,所能采取的唯一可行的形式和途径。

《鳄鱼文》,在《昌黎先生文集》中,归入“杂文类”,历代的各种版本,和朱熹的《韩文考异》等书,都是这个题目。而《古文观止》,妄改为《祭鳄鱼文》矣。

岁月,如河流一样滔滔流走,那个祭鳄的早晨,却变成了口碑,流传在无数代潮州人的口中、心中。在恶溪北堤的北端,如今叫做韩江北堤的北端,有一座祭鳄台,这是一座高古的白石高台。相传,这里就是当年韩愈祭鳄的地方;也有人说,不对,当年韩愈祭鳄的地方已不可考;还有人说,当年韩愈祭鳄,在另外的地方。

岁月沉沉,青山脉脉,韩愈在哪里祭鳄,很重要吗?

让他们去争吧。

我只愿意知道,韩愈祭鳄驱鳄,是一个事实;我只愿意知道,相传韩愈祭鳄的祭鳄台,是一个民心向背的永远的记载。

其实,韩愈祭鳄驱鳄,还有很多种版本。穿过沉沉岁月,来到潮起潮落的恶溪边上,我们还能听到1000多年前,唐代河北深州的作者张读在志怪小说《宣室志》中讲到的《韩愈驱鳄》:“命廷椽以牢礼陈于湫之旁,且祝曰……是夕,郡西有暴风雷,声震山郭,夜分霁焉。明日,里民视其湫,水已尽。韩愈命人穷其迹,至湫西六十里,易地为湫,巨鳄也随而徙焉。”

《旧唐书》和两《唐书》也有载:“居数日,愈往视之,令判官秦济,炮一豕一羊,投之湫水祝之”,“祝之夕,有暴风雷起于湫水之中。数日,水尽涸,鳄鱼徙于旧湫西六十里”。

这些都近乎神话,却证明了韩愈驱鳄的巨大影响。还有民间传说,韩愈组织动员了一批捕杀鳄鱼的能手,在恶溪上擂锣拍鼓,围网拖捕,把鳄鱼驱赶到了一个范围有限的溪潭中,然后倾倒毒汁、石灰,狂射箭矢,抛掷石块,在这些富有经验的驱鳄大军的倾力合围下,残存的鳄鱼,仓皇南徙。

韩江,是为了纪念韩愈而得名。

现在,让我们跨越朝代,跨越历史典籍河名更迭兴废的记载,把这条向南流去的河流,称为韩江。

这是一条水流湍急、水量丰沛的大江。站在相传韩愈祭鳄的那座祭鳄台前,我的目光望向上游。上游是莽莽苍苍的群山,一峰接着一峰,一脉衔着一脉,蜿蜒逶迤,远向天边。这是一片广大的山地,广大得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政府、福建省苏维埃政府就掩藏在这片山地里。望着上游,我的目光就再也收不回来。

公元819年,唐宪宗元和十四年,韩愈,也是站在这个地方,望向上游。那时,韩江洪灾频发,水祸连连,潮州刺史,在苦思良策。

外边的人,也许不知道这一片南方的山地,这一网闽粤赣边的水系。作为一个后人,我却很理解,新任刺史那时的焦迫。470公里干流,30112平方公里流域,在中国的版图,只不过像绿叶边缘上一条小小的脉络;但是,南方的多雨,南方山地数不清的溪流、山涧,却使韩江几乎永远处于汛期。

韩愈那时候应该查过资料,他已经知道,眼前这条河流的上游,有无数条涓涓汩汩的溪泉,它们弯弯曲曲地迂回流淌,汇集了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河流:汀江、连江、丰稔江、永定河、大靖溪、梅江、琴江、潭江、宁江、程江、锦江、五华河、石窟河、松源河、银江河、大胜溪、丰良河、凤凰溪、文祠水……

汀江是韩江的主流,它从福建武夷山脉的木马山南麓发源,自北向南,仿佛一条碧绿的绸带,在万山之中,摇曳多姿,飘舞而来。出长汀、经上杭、过永定,夹江两岸,山色青黛葱绿,岩石坚固奇丽,绿的水、青的树、白的岚,使汀江富有变幻无穷的画意诗情。汀江一路浩浩荡荡,集纳连江、丰稔江、永定河、大靖溪各水,进入广东大埔。

梅江是韩江的另一条干流,它发源于紫金与陆丰交界的乌凸山七星岽,过五华、兴宁、梅县,经阴那山脉东流。梅江一路起来,汇集五华河、琴江、潭江、宁江、程江,在丙村与发源于福建武平,流经平远、蕉岭的锦江、石窟河、松源河汇合,也奔涌来到大埔。

在大埔的三河坝,三江合一,汇入韩江。

韩愈的目光,并没有在上游停留多久,他已经看透,上游是山地,有山的束缚,河流的危害不会有多大。

他的目光落在身边。韩江出了山地,犹如脱缰的野马,东奔西突,为所欲为。看着身边从鸡笼山到州城金山的这一段河流,韩愈一阵焦急。这是一段开阔的河流,无堤无坝,河水恣意漫湲,曾经很多次,古韩江就从这里改道,顺着葫芦山,斜穿枫溪、浮洋、金石、彩塘、庵埠,流入南海。无数良田、村舍、人畜,在洪水的漫卷下,就葬身水底。

风从山那边吹来,唤醒了沉思的韩愈,他再看了一眼眼前的大河,就掉头走了。

我是跟着历史和民间的叙说,再一次来到这段长堤。

民间的传说是:韩愈到任的时候,正逢潮州大雨成灾,洪水泛滥,田园一片泽国。韩愈到城外巡视,看到北面的山洪,汹涌而来。韩愈心想,这山洪如果不堵住,百姓难免受灾惨重。于是他骑着马,走到城北,先看了水势,又看了地形,便吩咐随从张千和李万,紧随在他的马后。凡是马走过的地方,都插上竹竿,作为堤线的标志。

韩愈插好堤线,就通知百姓,按着竹标筑堤。百姓十分高兴,纷纷赶来填筑,人多力量大,那些插下竹标的地方,已然拱出了一条山脉,堵住了北来的洪水。从此,这里不再患水灾。百姓纷纷传说这是“韩文公走马牵山”。这座山,后来就叫做“竹竿山”。

还有一种传说:韩江两岸,原无堤坝,时有水患。韩愈抵潮以后,率领百姓筑堤。他先骑马沿溪岸勘测地界,手下人则跟在马后,按他指定的路线插上竹竿,作为标志。堤线插到了山跟前的终点,竹竿还没有用完,便顺手撒在山上。第二天,在插过竹竿的地段,突然出现一道高大坚实的大堤。从此,汹涌的溪流就被堤坝和高山挡住。而撒下竹竿的山坡,则长出了茂密的竹子,山名也改为“竹竿山”。这是韩愈“走马牵堤”的故事。

还有历史书写的叙说。

林螵的《浚湖铭》,元人赵良塘、陈珏的《修堤策》,还有《潮州府志》、《海阳县志》等记载:北堤草创于唐元和十四年,自砌筑圩岸为保障,堤位于潮州城北临江处,起自城北竹竿山,止于凤城驿,长约700丈。其主要作用为防御上游之水,“尽护西墉”,“以卫田庐”;“堤筑自唐韩公”。

读着这些民间的传说和史书的记载,我们好像又回到公元819年。当年,远贬潮州,是韩愈一生中最大的政治挫折。仕途的蹭蹬,家庭的不幸,因孤忠而罹罪的锥心之恨,因丧女而愧疚交加的切肤之痛;对宦途的愁惧,对人君的眷恋;悲、愤、忧、痛,一齐降临到韩愈的身上。这样一个沉浮于险象四伏的宦海中,挣扎在命运漩涡里的封建官僚,能指望他去忠于自己的新职守?

然而,我们看到,作为被贬官员,韩愈置个人忧愁、不幸于度外,全面继承了儒家积极用世的精神,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驱鳄之后,他立即又提出倡议,率领民众,合力筑堤。

在水泽之滨,在河流之畔,堤,是一种民生,一种民愿,一种民心,一种民间赖以安居乐业的根本。民众何乐而不为呢?!

风,还是在江那边的山静静地吹,在历史的书中静静地吹,但是,潮州,有了韩愈倡修的第一条样板堤。

北堤是一条蜿蜒的长堤。有七棵红棉,不知从何年何月,就长在那里。一块古朴的铭牌,就钉在其中的1棵树上,铭牌上赫然写着:古鳄渡口。

出于从小就听说了很多韩愈治潮的故事,出于从小就对大山和大河油然的热爱,我常常来到这条大堤之上,向着上游深处,向着历史深处眺望。

眼前的河流,时时变幻着颜色。红色,是梅江来水。梅江,属红色岩系,又多盆地,起落差大,水土流失多,故水是红色。梅江的洪水,来势缓慢,含沙量大。绿色,是汀江的洪水,汀江是花岗岩和砂页岩结构,土质坚硬,加上两岸森林密布,因而水清且绿。汀江的洪水,来势迅猛,含沙量小。

北堤,是韩江下游的开始。从竹竿山口到大埔的三河坝,是韩江的中游。这是一段狭隘的走廊地带,地形收缩,两岸支流众多,河谷盆地交错。亚热带季风气候,尤其是海洋性东南季风,对韩江流域影响尤甚。日照长,温度高,湿度大,降雨多,加上高山和丘陵地带雨水渗透少,使韩江流量,异常丰富。

站在北堤的祭鳄台前,望着竹竿山口的滚滚来水,我不由得想起长江、黄河。那是遥远的河流,也是更加广阔的河流。在人们熟知长江和黄河的种种故事以后,韩江,被隐藏得更加无踪无迹了。

但是,遗忘,却恰恰显示了这条河流的顽强和默默中自强不息的品格。每年的夏秋二季,尤其是5月、6月,是韩江的汛期,发水的季节,这条南方山地里的河流,每秒的流速,竟是全国第一!这条默默无闻的河流,它的年径流量,竟比长江、黄河还要大得多!

我一次次打开水利志书,一次次打开手提电脑,去感受南方这条历史短浅的河流,感受这条短浅的河流默默无闻中的浩大。

长江,年径流量9513亿立方米,流域面积180万平方公里;黄河,年径流量500亿立方米,流域面积74万平方公里;韩江,年径流量250亿立方米,流域面积3万平方公里。我用手机里的计算器,仔仔细细地计算,韩江的流域面积,是长江的六十分之一、黄河的二十四分之一,如按流域面积每平方公里平均的年径流量做比较,韩江是长江的1.6倍,是黄河的12倍。

天,这么大的流量,洪水的灾害,不可设想。

韩江的治理,其实就是堵和疏。筑堤堵水,凿渠导流。韩愈刺潮的时候,就这样引导潮人,按此去做。

按照韩愈的思路,透过漫漫岁月的烟霭,我仿佛看到,1190年前,一双黑布粉底的朝靴,跋涉在潮州的大地上。

这双粉底的朝靴,混合在一双双衙役的皂靴里,行色匆匆地走出东门,步下斜坡和乱石堆砌的码头,走上早已等候在江边的木船。

风正好,又顺水,船马上就从韩江转入韩江的北溪。唐朝的时候,这是一片汪洋。韩水从竹竿山口出来,流过州城,来到这里,江面骤然变阔,3华里的江面,水流浩浩,不舍昼夜。那时候没有堤坝,河床又浅,韩水走到这里,斩关夺隘,分成了东溪、西溪、北溪,奔腾南下,走向大海。

韩愈的木船,就一直从韩江的北溪往下走,走到30里开外的水南都。《海阳县志·舆地略二·水南都图说》载:“水南都,有金山溪绕其前,龙门关峙其右。”水南都,就是现在潮州辖下的潮安县磷溪。有唐一代,韩江洪水漫患,这里水排不畅,涝渍严重,田园作物和百姓身家性命,常常危在旦夕。韩愈舍船登岸,亲临视察。

水南都,东北有七屏山横隔,西南有急水山相阻,水何以流?

水无处流。

韩愈捻着颏下的一绺长须,开始对乡民的劝导。渍不能泄,涝不能排,洪水不能退,是因为有山阻隔,无沟无壑,水不能走。他倡导乡民,开溪凿流,导渍疏涝。

这条长9公里、阔400米、1190年前开凿的溪流,就从中间穿过七屏山和急水山,从磷溪的厚洋出龙门关,自北向南注入了韩江的东溪。

金山溪,民间称呼为金沙溪、鲤鱼沟。溪里流淌着金沙,这是一种何等自豪的满意;鲤鱼跃龙门,亦是一种民间最纯朴自然的寓意。

龙门关的西侧,从古就建有一座韩祠,每年的9月9日,韩愈诞辰的那天,乡民都举行隆重的游神赛会。这种遥远的仪式,这炷遥远的香火,自唐宋开始,一直延续至今。

在潮州城东笔架山麓,亦有一座始建于北宋真宗咸平二年【公元999年】的韩祠,这是迄今我国纪念韩愈的一座历史最悠久、保存最完整的祠宇。《永乐大典》载:“潮州有祠堂,自昌黎韩公始也。”

小时候,我就常常走过湘子桥,来到这座森森的祠宇。那时候,祠堂有些破败,青苔有些恣肆,墙面和地面,有山水漫出、渗出,常常祠堂里,就我一个人。散漫在这座湿漉漉的祠宇里,我漫无目的。也许是一种天性,也许是一种本真,别人家的孩子在北堤上放风筝,在南堤上“骑马战”,我却在这座衰败的祠宇,面对四壁的旧碑。

那时候的祠宇很小,只有一条甬道,51级石阶,前后两进。面对浩瀚的韩江,1000年前,在州城的对面,在山的半腰,砌这么一座水磨青砖、历久弥新的祠堂,是何等的一个壮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