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治水史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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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黄淮卷(62)

毫无疑问,板块的安装操作上有问题,板块的预制质量上也有问题!这些问题老外大概也发现了,于是在板块接缝处抹上了黄油,想蒙一下中国业主。

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李秀卿找到意方的项目经理。

CMC公司在引大入秦工程上干得不错,受到了业主和各方面的表扬,于是就十分傲气,认为他们干的工程无须监理。

李秀卿说:“工程施工监理,是我国建立市场体制转变中规定的,也是为了与国际市场接轨;监理制度是从你们那儿学来的,怎么经理先生说不适用你们承包的工程呢?”

项目经理哑口了,但又说:“我已经干了10年水工,请相信我的经验。”

李秀卿微笑着说:“我们这里任何一个监理,至少都是干了20年以上水工。干多长时间并不是标准,我只认合同技术文件这一个标准!”

“我钦佩你的负责精神。”项目经理说,“我的经验告诉我,衬砌上有点裂缝并不要紧。您难道要把合同当做《圣经》来念?”

李秀卿正色说:“承包商和业主、监理公司和业主的合同文件,就是我们工作的全部依据,经理先生要把它们说成是你们心目中的《圣经》也可以。反正必须按合同的技术文件来,你们应该停工!”

谈判没有结果。

李秀卿知道,和老外打交道,口说无凭,必须用文字来往。

她起草了停工令,打印好,亲自给他们送去。

接待她的是意方的总工程师和行政副经理。李秀卿觉得蹊跷。

李秀卿拿出停工令,说要亲自交给项目经理。

“你们的经理先生呢?”

行政副经理说:“真对不起,他外出了,这停工令我们就不能接。”

“他去哪儿了?”李秀卿问。

总工说:“对不起,我们也不知道。”

李秀卿的脸上没有笑容了,说:“按照规定,项目经理外出,需要向我们请假,同时安排好专人代他负责;他不请假,也不安排负责人,说明你们这里的管理的确太混乱了。我要向你们的总部打电话,问问你们的董事长,这种情况还能不能继续下去?”

总工和行政副经理互相用眼光示意,便起身进了另外一间屋子,在里边商量了一阵,返回来时说:“停工令我们接下来,其他问题能不能等经理回来后再说?”

李秀卿说可以,只要停工后进行返工就行。

监理毫不含糊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意方项目经理却仍不服气,他不能在中国人面前丢份。

通过他们设在北京的办事处,请来四位全国有名的水利专家,想让他们说服李秀卿,撤回停工的指令。

老外也挺会耍小聪明,派人来找李秀卿,说TBM掘进机在你们国家使用还刚刚起步,我们请来了你们国家的四位专家,研究机器的使用规程规范如何适应中国的情况。你们是不是去见见呢?

李秀卿说:“专家不论是中国的外国的,我们都尊敬。我这就去拜访他们。”

李秀卿到了意大利人的施工营地【他们在这里接待中国的水利专家,没让专家住到县城的宾馆去】,和四位老专家谈了一个下午,又请他们一起到隧洞里复查了一遍。

四位专家得出了一致的结论:李秀卿他们的决定是对的,必须停工返修。

意大利的项目经理再也无话可说。

于是停工15天,把板块之间的接缝修复到合同的技术文件所规定的范围之内。

事情并没有算完,因为板块预制件上还有裂纹。老外坚持说,他们是严格按照合同的技术文件上规定的水泥、沙石比例搅拌制作的。

晚上,李秀卿和值班的监理工程师,带了手电和照相机去了。手电在拌和料斗中细细照去,竟发现了不应该使用的弃料,当场就下令停机。预制厂的老外负责人不敢做主,打电话给项目经理。

经理一路大叫大嚷跑来:“怎么了?又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李秀卿把手电递给项目经理:“请经理先生自己看吧!”

经理一看便傻眼了。照相机“咔嚓”一声,照下了拌和料斗中夹杂的弃料,也照下了经理先生的尴尬。

出来时,经理说:“你们提出的要求是对的,但应该到办公室来谈,在现场说会影响生产。”

李秀卿说:“合同中规定,监理在现场发现问题,可以当场阻止生产;如果到办公室来说,5吨重的板块就打出来了。到时候我再宣布不合格,这不是给你造成了浪费?经理先生,你应该承认,我们这样做是在帮助你。”

经理只能点头。

就这么折腾了几天,意方再也不敢小看中国监理,从“引大”工程带来的那股傲气也没有了。施工完全按合同条款来,洞子也打得越来越漂亮。

项目经理被总部召回去了。他们的用语比较讲究,没说他在中国干得不好,而说他“在中国工作比较困难”。

经理回国前见到李秀卿,说李总监我钦佩你,钦佩你真正把合同当成了《圣经》。

8号洞子外面有一个集装箱,这是老外提供的,作为中国监理在工地上的休息室;中午不回驻地,就在这里吃方便面。

“惯了,”李秀卿说,“什么时候,只要习惯了就变得自然了,不是习惯成自然吗?!你看老外,干活那股子认真劲可真叫人佩服。他们是真干活,不是应付。要是订今天下午的飞机票,上午肯定还在工地干活。这一方面是管理问题,另一方面,他们这样干也成了习惯,这一点,确实值得我们中国人学习。”

过完沙砾层,突然觉得天蓝了,风轻了

来看看中国人是怎么干的。

白风军是铁三局六处承包10号洞出口段工区的指挥长。

二百来人,连续5个月单口成洞每月都是100米。

打进900多米,就碰到了沙砾层。

沙砾层在北方少见。原来这里是古河床。

过沙砾层不能打眼放炮,只能用镐一下一下刨,而且随时都会塌方。

设计引水线路时,这里的地质条件是清楚的。但隧洞必须过沙砾层。设计人员说,10号洞是地质库,意思是这儿什么地质情况都有;还说“搞引黄隧道什么也不愁,就怕过教儿嫣沟”。

这儿就叫“教儿嫣沟”,没人考察过这名字的由来。

很遗憾,线路设计上表明沙砾层是110米,实际上长达367米。沙砾层打进80多米,一股水从侧面涌出来。沙砾层一见水就塌。白风军带领工人在洞里连续干了24小时。

白风军在伊拉克干过三年,他在伊拉克也遇到过这种情况。白风军指挥若定。

花了24小时才把水堵住,防止了继续塌方。可以想象,沙砾层冒出的这股水是不好堵的!沙砾没有任何黏性,没水冲还要塌呢,何况冒出的那股水劲头挺大。

这很出乎意料,因为地质图上并没说有水。

不能按原先定的施工方案来打了,白风军订出了安全生产12字方针:短进尺、强支护、多循环、快衬砌。全体职工都要记住这12个字。

打进一米后面便立即衬砌发碹;衬砌的厚度规定是85公分,他决定增加到一米。

又规定一天一个圆班【三班加起来叫一个圆班】只能成洞一米,多于一公分也不行。这是为了保证质量和安全。

不是鼓励超额完成任务,而是严格限制进度。白风军真反常得可以!

从1994年6月干到1995年8月,总算过完了367米沙砾层。从进洞子算起,他们干了3年,3年中没有出现任何事故。

白风军说:“过完沙砾层,从洞子里出来,突然觉得天蓝了,风轻了,突然觉得全身松快了。”

消息传到指挥部,指挥部的头头也觉得全身轻松了。他们相信专家们的那句话:过了教儿嫣沟,引黄线路上打洞子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加拿大CIPM公司的迈美加博士来看过洞子,跷起大拇指说:“三局人OK!三局人OK!”

……

白风军坐在我面前,他才40岁出头,五官端正,十分俊秀。据说刚来时还是一头浓密的黑发,现在却有了不少白发。

白风军说:“曾经请意大利人来过沙砾层,给多少钱他们也不干。他们的洞子进口处是黄土,欧洲就没有黄土,TMB掘进机能对付石头,对付不了黄土,他们又不会锚喷,只好请我们去干。我们去了,每天干12小时,给他们干了15米。考虑中国人的形象,不挣他们的钱,只收成本。我们干,他们来看,也看不出奥妙:配料成分、干湿度、怎么加附合剂,不能让他们白白拿去,这也是知识产权。”

谈到过沙砾层的艰难,白风军只谈工人,不谈他自己。他说起开挖班长胡春旺。

胡春旺53岁了,在教儿嫣沟刨沙砾层时,一颗沙子崩进右眼里,顾不上翻眼皮把沙子找出来,只是揉了揉。以后,这颗沙子就长进了眼皮里,他的眼角膜坏了。动员他回太原治眼睛,他说顾不上,等等再说。实际上他不放心全班在沙砾层中干活。这样就拖了一年。他家在陕西安康农村,老婆多年卧病不起;为了过沙砾层,这一年探亲假也放弃了。叫他探家,他又说等一等。后来搞光面爆破,一次打120个眼,每个眼深3米,爆破时要齐刷刷掀去半个眼,技术要求高,他不放心。让他去太原看眼睛,已经派好专车,他上了车又下来了。先后给他开过五次转院证,他总说等一等。沙砾层完全过完了,他才去医院手术。

白风军又谈起冯万生。

冯万生是开挖班组长,5l岁,患风湿性神经痛,却从来不告诉别人,后来发现他直不起腰,才知他有病。冯万生拄着木棍去上班,在班上跌倒过几次。白风军派人扶他回去,他不走,说我拄着棍在这儿站着,也比回去躺着好。过了教儿嫣沟,他才坐上白风军给派的专车,去太原铁三局医院。“五一”休息,白风军专程去医院看他,相见无语,两个人都哭了。

白风军又说起木工班长邓远富……

白风军说:“我们不过是领着干,真正干活的是工人,真正创造价值的是工人!”

过沙砾层的时候,施工队的党政工领导人,24小时都轮流在洞子里值班。零点班【半夜12点到早晨8点】人们最困,也最容易出事故。零点班值班是白风军的专利,谁也抢不去的。

白风军老家在山东海阳,妻子和孩子在基地邯郸。老家有老娘,自从干上了引黄,3年多没见老娘了。老娘想儿子,一个人从山东到了邯郸。家里给他来电话,让他回去,他说实在走不开,让娘多住些日子。后来处里领导来电话,命令他必须回邯郸探母。他安排好了工作,坐车直奔邯郸,半夜4点多到家。老娘抱住儿子就是流泪。他给娘说了一个多钟头话,清晨6点又坐上车往偏关赶。

白风军的父亲是老八路,在孟良崮战役中受伤,是一等残废。白风军对我说:“父亲和我一个打仗,一个打洞;一个消灭反动派,一个要引黄河水;一个解放人民,一个为民造福。我很自豪。”

白风军又说:“我常常想,世上任何奇迹和美好的事物都是人创造的。一项浩大的工程,所有的材料中,人才最重要。钢材再贵是有价的,只有人才是无价的,有专业特长的人更是无价。你看我没有学历,没有文凭,搞不了别的创造,这一辈子只能打洞了。”

其实白风军已经成了人们公认的隧洞专家,是他亲自指挥,才打通了令人心悸的367米沙砾层。

我眼前的白风军,他的感情世界是丰富的。

他又在说他们的工人了。他说:“我们的老工人,一年350天在洞子里干,他们日渐衰老,脊背弯了,走路慢了,头发白了,家属不能照顾他们。我常常心里难过……”

此刻,我看见他头上黑发中的白发特别显眼。

市场经济,咱们靠质量求生存

中国人怎么干的,我们再来看看马万水工程队。

上岁数的人们大概还记得,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工业战线上出现过并驾齐驱的“三匹马”:机械加工行业的马恒昌,煤炭行业的马六孩,冶金矿山建设行业的马万水;作为中国工人阶级的代表,1951年他们一起到莫斯科参加国际工人联谊活动。

1950年,马万水和他的伙伴,靠一把大锤两根钢钎,三条麻袋,六双胶鞋,首创手工凿岩月进尺23.7米的全国纪录;1960年,在天灾人祸交迫的艰难岁月,马万水和他的伙伴们忍住饥饿,勒紧裤带,咬住牙关,一年连续三次创黑色金属矿山岩巷开拓进尺的全国新纪录。

1961年,马万水积劳成疾,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工程队,接过他手里的旗帜,继续征战在地层深处。

从1950年18个人的马万水工程组,发展到今天已是1000多人的马万水工程队。

工程队一处在引黄工程招标时中标,任务是修建一级扬水站,包括交通洞和3号引水洞。

马万水走了30多年,队长换了19茬,马万水精神不倒,红旗不倒。

说几件小事。

大雪封山,公路上的雪被车轮碾轧成冰。工程队一辆拉渣的重车上坡,轮子打滑,熄火后再也发动不起来。路面不宽,这辆拉渣车趴在那儿,所有通向枢纽工地的车都被堵住了。

项目副经理吴炳礼,一路奔跑着赶来,没人统计他在雪地上摔了几跤。

吴炳礼顾不上喘气,从司机手中拿过工具就钻到车下,躺在冰地上抢修,干了两个小时才把故障排除。汽车又发动了,车下的吴炳礼却动弹不了啦。

原来背上的衣服和路上的冰雪冻成一体了。吴炳礼在车下喊:“有刀子没有?改锥也行。”

两个人连忙钻到车下,用刀子用改锥把冻结在冰上的衣服一点点割开,然后把他从车底下拉出来,又把他抬上驾驶室

……

队伍上来了,输电线路还没架设好。没电怎么干活?工程队说,我们不能等了,把最难架的一段线路交给我们吧!

于是电工出身的一处机动部部长张景瑞带了几个人就上去了。这段线要从山顶架到黄河边上,落差200多米。张景瑞他们定点、测位、刨坑、竖杆、接线,一个月就完成了6公里线路架设。

但另外一段由专业架线工承担的线路迟迟完不成。原因是天气太冷,风太大,线杆上结了冰,爬上去滑下来,爬上去滑下来。张景瑞说:“伙计们,这活儿我们来试试怎么样?钱还是你们挣,活由我们干,账记你们头上。”

专业架线的没理由不让“业余爱好者”插手。张景瑞他们上去了,三天就完成了任务。

业余的胜过专业的,不能说没有,但毕竟不多。张景瑞他们并没有绝招,不过是身体贴紧杆子往上爬就是了。用体温来加热,线杆上的冰能不融化?事后据说有人议论:这年头了,竟然还有这样的工程队,还有这样的干部工人!

打一号交通洞,项目经理张启才天天钻在洞子里。昨天晚上11点多才出洞,今早6点又进了洞子。到工作面一看,模板支撑得好像不怎么顺眼,用随身带着的尺子一量,距离差了两公分;放在矿山冶建,这还是优良工程,放在水利工程上就不行了。

张启才大喊一声:“谁支的模板?”还没等人吱声,拿起大锤就“哐哐哐”地砸了。

“给我重支!”没等人赶过来动手,他倒先干起来了。

“老队长叫咱严细求精,忘了?忘了老婆也不能忘了老队长的话。”张启才一边干活一边嘟囔。

“老队长”当然指的是马万水。张启才已年过五旬,马万水去世时才38岁,但马万水永远是老队长。

“市场经济,咱们靠质量求生存,靠质量求信誉,况且这引黄工程是为子孙万代的事。”张启才继续发挥,“老队长另一句话还记得不?‘苦干加技术,石头变豆腐!’要质量,光凭苦干和责任心还不行,技术上必须过硬!”

回来就开会,把跟班领导、支模工、质检员、技术员统统叫来。今天的事儿不能这样过去,你们干活的、检查的、跟班的就没有发现?发现了为什么不制止?为什么不纠正?你们说说,能对得起老队长?能对得起山西老百姓?……哦,都说对不起,挺好;那再说说,以后咋办?光说个对不起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