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文选自《左传》鲁襄公二十九年(公元前544年),文章记述的是季札到鲁国访问,在欣赏了鲁乐工表演的周朝以及夏、商各代的乐舞后,把乐舞作为政治的象征加以分析评论的故事。其中重要的一点是季札认为音乐舞蹈跟政治教化和风俗民情有着密切的联系。所以,季札在乐工事先没有告诉他表演是哪一国的歌舞的情况下,加以想象揣摩,便能尽知其所以然。他所作的音乐评论,形象生动而又切中要害,是中国古代音乐批评的一篇重要文献。
原文
吴公子札来聘。请观于周乐。使工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犹未也,然勤而不怨矣。”为之歌《邶》、《卫》,曰:“美哉,渊乎!忧而不困者也。吾闻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卫风乎!”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惧,其周之东乎!”为之歌《郑》,曰:“美哉!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为之歌《齐》,曰:“美哉,泱泱乎!大风也哉!表东海者,其大公乎!国未可量也。”为之歌《豳》,曰:“美哉,荡乎!乐而不淫,其周公之东乎!”为之歌《秦》,曰:“此之谓夏声。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为之歌《魏》,曰:“美哉,渢渢乎!大而婉,险而易行,以德辅此,则明主也。”为之歌《唐》,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遗民乎!不然,何忧之远也?非令德之后,谁能若是?”为之歌《陈》,曰:“国无主,其能久乎?”自《郐》以下,无讥焉。为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贰,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犹有先王之遗民焉。”为之歌《大雅》,曰:“广哉,熙熙乎!曲而有直体,其文王之德乎!”为之歌《颂》,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迩而不逼,远而不携,迁而不淫,复而不厌,哀而不愁,乐而不荒,用而不匮,广而不宣,施而不费,取而不贪,处而不底,行而不流。五声和,八风平,节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
见舞《象箾》、《南籥》者,曰:“美哉!犹有憾。”见舞《大武》者,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见舞《韶濩》者,曰:圣人之弘也,而犹有惭德,圣人之难也。见舞《大夏》者,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谁能修之?见舞《韶箾》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无不载也。虽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请已。
译文
吴公子季札前来鲁国聘问。他请求观看周王室的音乐舞蹈。于是鲁国让乐工为他唱《周南》、《如南》,他说:“美呀,乐歌表明王业开始奠定了基础,尚未完成,然而百姓是勤劳而不怨恨的。”乐工为他唱《邶风》、《卫风》,他说:“美呀,多么深沉!是那种忧愁而不困顿的乐歌。我听说卫康叔、武公的德行就像这样,这大概是《卫风》吧!”乐工为他唱《王风》,他说:“美呀!歌中忧虑而不畏惧,大概是周室东迁以后的乐歌吧!”为他唱《郑风》,他说:“美呀!但它的内容太过于琐细,反映到政事,百姓是不能忍受的。这大概要先亡国吧!”为他唱《齐风》,他说:“美呀,多么宏大!真是大国的音乐呀!为东海地方表率的,大概是姜太公吧!国家未可限量呢。”乐工为他唱《豳风》,他说:“美呀,多么宽广!欢乐而不放纵,大概是周公东征时的乐歌吧!”为他唱《秦风》,他说:“这就叫做华夏之声。能表现华夏之声就一定很宏大,这乐歌宏大到极点了,大概是周朝旧地的乐歌吧!”乐工为他唱《魏风》,他说:“美呀,多么悠扬婉转!粗犷而又委婉,顿挫而又易于流畅,乐歌表明以德行辅助这个国家的国君,就将是一个英明的君主。”乐工为他唱《唐风》,他说:“忧思很深呀!大概有陶唐氏的遗民吧!不然,为什么忧思那样深远呢?不是有美德的人的后代,谁能像这样?”为他唱《陈风》,他说:“乐歌反映出国家没有君主,岂能长久呢?”从《郐风》以下季札就没有议论了。乐工为他唱《小雅》,他说:“美呀!忧虑而不背叛,怨恨而不明言,大概是周室德政衰落时的乐歌吧!不过其中还是有先王的遗民呢。”乐工为他唱《大雅》,他说:“宽广呀,多么优美和谐!乐曲曲折顿挫而主体平直舒展,大概是表现文王的德政吧!”乐工为他唱《颂》,他说:“美到极点呀!它所表达的思想正直而不傲慢,委曲而不屈服,亲近而不侵逼,疏远而不离心,流动而不放纵,反复而不厌倦,衰痛而不发愁,快乐而不荒唐,使用而不匮乏。宽广而不显露,施予而不浪费,选取而不贪求,静止而不停滞,运行而不流静。它的音乐听起来五声和谐,八音协调,节奏有度,配合有序,这是颂扬崇高德行的三《颂》所共有的特色。”
季札又看见表演《象箾》、《南籥》乐舞的,就说:“美呀!但还有点美中不足。”看见表演《大武》乐舞的,说:“美呀,周朝的兴盛时期,大概就象这样吧!”看见表演《韶箾》乐舞的,说:“以圣人的弘大,而还有德行上感到惭愧的地方,可见做圣人之难了。”看了表演《大夏》乐舞的,说:“美呀!勤劳而不自以为有功,除了禹,谁能创制这样的乐舞?”看见表演《韶濩》乐舞的,说:“德行崇高到极点了,大极了!像天一样的无所不覆盖,像地一样的无所不承载。即使有非常崇高的德行,大概也不能超过这个了,观看到这里也就到顶了,如果还有其它的音乐,我也不敢再请求了。”
赏读
“听声而类形”,是本篇的一个显著特点。全文以“德”字为纲,从不同的曲调而引起了对人、对物和对事的丰富联想,从而把抽象的听觉形象用具体可见的视觉形象表现出来,把这场歌舞描绘得有声有色、丰富多彩;如云蒸霞蔚,变化万千。文章虽然是逐一摹写,再加评赞,但句式却富于变化,没有单调雷同之弊,而有抑扬顿挫之美。全文反映了春秋时代艺术欣赏的水平和特点,对后世了解春秋时期音乐、舞蹈的发展状况,提供了重要的文献依据。近人王源赞左氏为季札“传真,曲揭其胸中,摹绘其神吻,使其人如在目,声如盈耳”。又称此篇“首尾论人,直而婉,朴而文;中论乐,悠扬顿宕,希微杳渺。”(《左传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