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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第二百〇 留侯论——苏轼

题解

本文是嘉祐六年(1061)苏轼应制科考试所献二十五篇《进论》之一。题中“留侯”指张良。张良,字子房,因帮助刘邦反秦灭项有功封于留(今江苏沛县东南),故称留侯。文章主要就张良得书于圯上老人一事进行评论。

原文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罪夷灭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无所复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末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已危矣。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者?其身之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固圯上老人之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逆。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帝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毙,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词色。由此观之,犹有刚强不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而愚以为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译文

古人所说的英雄豪杰,必定有超过常人的节操。人们的感情不能忍受的事情,比如普通人遭受侮辱,就会拔出剑来挺身相斗,这是算不上勇敢的。天下真正的勇士,突然面对意想不到的事情也不会震惊,无缘无故加以侮辱也不会激怒,这是因为他们怀抱的理想和志向都非常远大。

张良从桥上老人那儿接受《太公兵法》一书,这事看上去十分奇怪。可是,又怎么知道老人不是秦朝的隐士,出来试探张良的呢?观察老人隐约表露用意的做法,都含有圣贤之间相互提醒劝诫的意思。人们不懂得这点,却把老人看做鬼怪,也就言过其实了。而且老人的用意并不在于送书。当韩国灭亡,秦国正强盛的时候,秦国用刀、锯、鼎、镬等刑具镇压普天下的人,那些平日没有半点罪过却遭到杀戮的人家,数都数不清。即使有像孟贲、夏育那样的勇士,也没有施展自己的本事的地方。持法太凶残的统治者,他们的锋芒不可触犯,而当它走到末路时就可以乘虚而入了。但张良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恨,凭个人的力量,逞强于一次刺杀活动。当时,张良没死,但已经临近死亡的边缘,也够危险了!富贵人家的子弟,不会同强盗拚死,为什么呢?因为他们自身珍贵,不值得为强盗而死。张良有压倒一世的才华,却不像伊尹、太公那样制定安邦治国的谋略,而是采取荆轲、聂政一样的行刺手段,因为侥幸才免于一死,这就是桥上老人替他深深惋惜的地方。因此老人才做出傲慢无礼的样子,想狠狠挫伤他的少年刚锐之气。如果张良能有忍受的度量,那么以后就可以完成大事业。所以老人感叹说:“这年青人是可以教导的啊!”

楚庄王进攻郑国,郑国国君反而袒衣露体,带着羊子等礼物迎接他。楚庄王说:“郑国国君能够屈居人下,一定能够可靠地统治他的臣民。”于是舍下郑国离去了。越王勾践被吴王夫差围困在会稽,反而归顺吴国,到吴国作奴仆,三年如一日。有向人报仇的志气,但又不肯暂时屈居人下,不过是普通人的刚强而已。桥上老人认为张良才华有余,但担心他的度量不够大,因此才狠狠挫伤他的少年刚锐之气,使他能够克制小的愤怒而成全大的计谋。为什么这样说呢?他们平生并没有交往,只是突然在野外相遇,老人却命令张良做奴仆做的事情,而张良那么顺从自然,不以为怪,这就是秦始皇不能使他震惊,项羽不能让他激怒的原因。

考察刘邦胜利,项羽失败的原因,就在于能够忍耐和不能够忍耐而已。项羽只是由于不能忍耐,所以尽管百战百胜,却轻率地用其锋芒锐气;刘邦能够忍耐,养精蓄锐,等待项羽衰弊的时机消灭他。这都是张良教他的。当韩信攻破齐国,企图自立为王的时候,刘邦大怒,表现在言词和脸色上。由此看来,刘邦还不能忍耐,有刚强之气。要不是张良,谁能保全刘邦呢?

太史公猜想张良一定身材魁梧、姿态奇伟,而张良的像貌却像个妇人、女子,与他的志气完全不相配。我认为这正是张良之所以成为张良的地方呵!

赏读

文章见解新颖,议论透辟,行文雄辩而富有气势。金圣叹评价此文曰:“掀翻尽变,如广陵秋涛之排空而起也。”全文紧紧围绕一个“忍”字阐发,旁证博引,令人浮想联翩。大丈夫如有“能忍”之心,才能相时而动,成就大业;一个激烈竞争中的企业,如果心浮气躁,急功近利,反而会欲速而不达;国与国之间如果“能忍”,也就不会有兵戎相见、战火四起,以至生灵涂炭、国运渐衰之灾了。(当然,也不能无原则、无限度的“忍”)然而,在名与利的面前,又有几人能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