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这是司马迁答复任安而自述其坎坷遭遇和思想的一封长信。任安,字少卿,荥阳人,司马迁的朋友。曾做过大将军卫青的舍人。由于卫青的举荐得任郎中,又迁为益州刺史。汉武帝征和二年(前91),卫青的姊姊皇后卫子夫所生的太子刘据(死后谥曰“戾”,史称戾太子),被武帝宠幸的江充诬告,说他以巫术暗害武帝。刘据发兵杀江充,后兵败自杀。当时任安任北军使者,曾接到戾太子要其发兵的密令;任安虽未响应但知情未举,故戾太子事平定以后,被判处腰斩。在此之前,任安曾写信给担任中书令的司马迁,希望他“尽推贤进士之义”。司马迁由于种种原因(见《报任安书》)没有能及时答复,后在任安临刑前一个多月,才写了这封著名的回信。
原文
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懃懃恳恳,若望仆不相师用,而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仆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抑郁而无谁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才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闲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雍,恐卒然不可为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託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袁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俊哉!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向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奉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闒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亡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相善也。趋舍异路,未尝衔盃酒、接殷勤之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人,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饮泣,更张空弮,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怛悼,试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视,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诉者!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颓其家声,而仆又茸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而世又不能与死节者次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于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
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託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地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藏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刺谬乎?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饰,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略陈固陋。谨再拜。
译文
少卿足下:前些时候承您屈尊赐信给我,教我谨慎地待人接物,并担负起向皇帝推荐人才的责任。信中情意诚挚恳切,好像是抱怨我没能遵从您的意见行事,反而听信了世俗之人的话。我是不敢这样做的!我虽然平庸无能,也曾听过德高望重的长者遗留下来的风尚。只是我认为自己的身体已经残废,而又处于可耻的地位,稍有举动就要受到责难,想要对事情有所补益,反而会招致损害,因此独自愁闷而无处诉说。正如谚语所说的:“为谁做呢?又让谁听呢?”钟子期死了,伯牙终生不再弹琴。为什么呢?因为士人为了解自己的人去效力,女子为喜爱自己的人去打扮。像我这样身体已经残废的人,即使才能像随侯珠、和氏璧那样可贵,品德如许由、伯夷那样高洁,终究不能引以为劳,恰恰足以被人耻笑而自己受辱罢了。来信本该回复,适逢随从皇帝东巡回来,又忙于烦琐的事务,彼此能相见的日子很少,而我又匆匆忙忙地没有片刻空闲得以详尽地说明我的心意。如今你遭到无法揣测的罪过,过一个月就接近十二月了,我随从皇帝去雍地的日期也迫近了,恐怕转眼之间你就会遭到不幸,这样,我便终生不能抒发心中的愤懑让你有所了解,而死去的人由于得不到回信,他的灵魂是会抱憾无穷的。请允许我大略地说说鄙陋之见。过了很久还没有回信,希望不要见责。
我听说,加强自我修养,是有智慧的象征;乐于施舍,是行仁德的开端;索取与给予得当,是守道义的标志;如何对待耻辱,是判断一个人是否勇敢的标准;树立好的名声,是品行的最高准则。一个士人具备了这五条,才可以在社会上立足,而进入君子的行列。所以,灾祸没有比贪图私利更悲惨的了,悲哀没有比伤心更痛苦的了,行为没有比使祖先受辱更丑恶的了,耻辱没有比受宫刑更严重的了。受过宫刑的人,没有人肯和他们相提并论,这不是一朝一代的事,由来已久了。当初卫灵公与雍渠同车,孔子感到耻辱,便离开卫国到了陈国;商鞅通过景监见到秦孝公,赵良便感到寒心;赵谈为皇帝的参乘,袁盎(即袁丝)满面怒容。自古以来,人们就对这种人耻于为伍。就是一般人,涉及有关宦官的事,没有不感到羞辱的,何况激昂刚毅而又有志气的人呢!如今朝廷虽然缺乏人材,怎么能让受过刑罚的人推荐天下的豪杰俊士呢?我靠了父亲的余业,得以在京师任职,已经二十多年了。平日自己常想,对上,未能献出忠心和信诚,也没有策略卓越和才干特殊的声誉,以取得圣明君主的信任;其次,又不能替君主拾遗补阙,招延、推荐贤能之人和隐居之士;在外,不能参与军队攻城野战,取得斩将拔旗的功绩;对下,不能逐步积累功劳取得高官厚禄,使宗族、朋友增光得宠。四个方面没有一个方面有成就,我苟且迎合主上的心意,以保持现在的位置,也不会有所建树,从此也可以看出来了。过去我也曾居于下大夫的行列,侍奉朝堂之上,发表些微不足道的议论,不在当时申张国家的法度,为国竭尽智谋,如今形体已残废,成了地位低下的人,处于卑贱者的行列里,竟要昂首扬眉,评论是非,不是轻蔑朝廷、羞辱当今的士人吗?唉!唉!像我这样的人还说什么呢!还说什么呢!
况且,事情的原委不容易明了。我年轻时怀有高远不可限量的才能,长大成人不能博得乡里的称誉。幸赖主上因为我父亲的关系使我得以贡献微薄的才能,出入于宫禁之中。我认为顶着盆子怎么还能望见天呢,所以我断绝了与宾朋的交往,把家庭私事抛在一边,日夜想着竭尽我微薄的才力,专心致力于本职事务,以期取得主上的信任和宠幸。然而竟然出现与此全然相反的情况!
我和李陵都在宫中任职,平素并没有很深的关系,各人走各人的路,不曾在一起饮过一杯酒,互相表示殷勤的情谊。但是,我看他的为人,确是个能自守节操的出众人物,他侍奉双亲很孝敬,结交士人讲信用,处理财物能保持廉洁,待人接物都合乎礼义,能分别尊卑长幼,谦让有礼,恭敬节俭,甘居人下,常常想着奋不顾身,为国家的急难而献身。他平素所修养的品德,我以为具有国家杰出人材的风度。作为臣子,出于宁肯万死,不求一生的考虑,去解救国家的危难,这已经是很出众的了!如今行事一有不当,那些贪生怕死、保全自己和家室的臣子,随即夸大他的过失,以图酿成大罪,对此我实在感到非常痛心。况且,李陵率领不到五千名步兵,深入胡地,足迹到达单于的王庭,这就像在虎口边设下诱饵,勇猛地向强大的胡人挑战,向居高临下的为数众多的敌军展开进攻,与单于率领的军队连战十几天,所杀敌人超过自己军队的数目,敌军连救死扶伤都顾不上。胡人的君长都震惊了,便征调了左贤王、右贤王,出动了所有能拉弓射箭的人,全国共同围攻他们。李陵军转战千里,箭矢已尽,无路可走,而救兵不至,死伤的士卒堆积如山。但是李陵一声号召,疲劳的士卒便无不复起,人人眼里流泪,脸上流血,暗自抽泣,于是拉开空弓,冒着敌人的刀剑,向北争着与敌人决死搏斗。李陵没有全军覆没的时候,有使者来报战况,朝廷的公卿王侯都向主上举杯祝贺。过了几天,李陵兵败的奏章报来,主上为此吃饭无味,听政不高兴,大臣们担忧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我个人不度量地位的卑贱,看到主上极度悲伤痛心,实在想献出自己诚恳的愚昧见解。我认为李陵对部下能做到有好吃的东西自己不吃,把仅有的少量物品分给别人,因而能得到部下拼死出力,即使古代的名将,也不比他强。李陵虽然失败被俘,看他的心意,是想得到适当的机会立功报效汉朝。事已至此,无可奈何,但他摧败敌人的功劳也足以显示于天下。我要把所想的这些向主上陈说,而没有机会,适逢主上召见询问,我就本着这个意思,论说李陵的功绩,想要以此宽慰主上之心,堵塞那些对李陵怨恨的言辞。我没能完全表达明白,明主不明白我的心意,以为我诋毁贰师将军而替李陵开脱,于是把我交给大理寺问罪。我的诚恳的忠心始终没有机会表白,于是被定了诬上的罪名,主上终于同意了法吏的判决。我因为家贫,没有那么多钱财用来赎身;朋友们没有谁来营救,主上身边的人谁也不替我说句话。我本身不是木石,独自和法官打交道,拘禁在监狱之中,能向谁去诉说呢!这些正是你亲眼看到的,我做事难道不是这样吗?李陵已经活着投降了,败坏了他家族的声誉,而我又在蚕室中蒙受耻辱,深为天下人所讥笑。可悲呀!可悲呀!这些事情是不容易对世俗人说明的。
我的先人并没有受赐剖符丹书那样的功劳,只是掌管文献、历史、天文、历法,与卜官、祝官相近似,本是为主上所戏弄,像乐师、优伶那样被豢养,而为世人所看不起的。假使我依法被杀,如同九牛失去一毛,同死去一只蝼蛄、蚂蚁有什么不同呢?而世俗又不把我和为坚持气节而死的人相提并论,只是认为智虑穷尽,罪恶极大,不能自脱,终于被杀而已。为什么呢?平素自己立身于世的职业使人们有这样的看法。人总有一死,有的人死得比泰山还重,有的人死得比鸿毛还轻,这是因为他们死的作用有所不同。最后是不使祖先受辱,其次是自身不受辱,其次是不因别人的脸色而受辱,其次是不因别人的言辞而受辱,其次是被捆绑而受辱,其次是剃毛发、戴铁圈而受辱,其次是毁坏肌肤、截断肢体而受辱,最下等的是腐刑,受辱到了极点!书上记载说:“刑罚不能加到大夫身上。”这是说作为士人不可不勉励自己。猛虎在深山里,足以使百兽震恐,一旦关进陷坑和笼子里,便摇着尾巴向人求食,这是由于威势的逼迫而逐渐造成的状况。所以,有这样的士人,在地上划个圈圈作监牢,他也决不进入;削个木头人作狱吏,他也决不同他对答,而是决计在受辱之前便自杀。如今捆绑了手脚,戴上了刑具,暴露肌肤,被杖打、幽禁在牢狱之中。当这时候,见到狱吏就叩头,看见狱卒就吓得不敢喘气。为什么呢?这是由于威势的逼迫而逐渐造成的状态。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却说自己没有受辱,不过是厚着脸皮而已,怎么还值得尊重呢?况且,西伯是一方诸侯之长,而被拘禁在羑里;李斯是丞相,身受五种刑罚;淮阴侯本是王,却在陈地戴上了刑具;彭越、张敖都是面向南方、称孤道寡的王,却被捕入狱抵罪;绛侯灭掉诸吕,权势超过春秋五霸,却被囚禁在请罪室之中;魏其侯是大将军,却穿上赭色囚衣,戴上木枷、手铐和脚镣;季布剃去头发、戴上项圈自卖给看朱家做奴隶;灌夫在居室之中受辱。这些人都是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至犯罪落入法网,却不能自尽,而被囚禁在监狱之中。古今一样,哪里有不受屈辱的呢?由此说来,勇怯强弱都是形势所造成的。明白了这个道理,还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一个人不能早在法制裁之前自尽,因而逐渐受挫而颓唐,到了身受杖打的时候,才想为守气节而死,这不也太晚了吗!古人不轻易对大夫施刑的原因,大概就是由于这个缘故。按人之常情,没有不贪生恶死、顾念父母妻子的,至于为义理所激发的人不是这样,他们是有不得已之处。如今我不幸父母早逝,没有兄弟亲人,独自一人孤立世上,你看我对妻子怎么样呢?而且勇敢的人不一定为节义而死,怯懦的人如果仰慕节义,在什么情况下不能勉励自己的呢?我虽然怯懦,想苟且活下来,也很懂得舍生就义的道理,何至于甘心陷入囚禁而受污辱呢!而且奴仆婢妾尚且能够自杀,何况我处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不是更该一死吗?我所以暗自忍耐着苟活下来,幽禁在污秽的监狱中而甘愿忍受,是因为我怨恨心中想做的事尚未完成,如果在耻辱中离开人世,我的文章著述便不能表明于后世。
古时候富足尊贵而声名磨灭不传的人,多得无法记述,唯有卓越特出的人能受到后人的称道。周文王被拘禁而推演出《周易》;孔子受困厄而著作《春秋》;屈原被放逐,才写出《离骚》;左丘明双目失明,写出《国语》;孙子被截去双足,而兵法得以编写出来;吕不韦迁居蜀地,《吕览》流传于后世;韩非在秦国被捕下狱,写出了《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都是贤人、圣人抒发他们内心的愤懑而作出来的。这些人都是心意有抑郁闷结之处,理想不得实现,所以才追述过去的事,而寄希望于未来的人。就像左丘明双目失明,孙子截去双足,再也不能被重用了,于是退隐著书,以此抒发内心的愤懑,期望文章能流传后世,使自己的心意得以表白。近年来,我不自量力,运用拙劣的文辞,搜集天下散失的历史传闻,大略地考订其事实,综合起来,说明事实的本末,考察其成功、失败、兴起、衰亡的规律,上从黄帝算起,下至于今,写成表十篇,本纪十二篇,书八篇,世家三十篇,列传七十篇,共一百三十篇。也是想用来弄清天象和人事的关系,通晓从古到今的变化,而成为一家之言。草创未成,遭逢这起灾祸。我痛惜全书没有完成,因此,受极残酷的刑罚而没有怨恨的表示。如果我真能著成这部书,把它藏在名山之中,传播于大都邑里能了解我的人,那么,我就还了受屈辱的债,即使受刑被杀一万次,有什么可后悔的呢!然而这些只可以向有智慧的人去说,难于对世俗的人去讲。
而且,背负着因罪受刑的坏名声,在社会上不容易安身相比;处于低下卑贱地位的人常常受到诽谤、非难。我因说话而遭逢这场灾祸,深为乡里所耻笑。因为玷污辱没了祖上,我又有什么脸面再到父母的坟墓上去呢?即使延续到百世,耻辱仍会越来越深。因此,痛苦之情在肠中整天转来转去,平日在家往往恍惚迷离,若有所失,出门常常不知要到何处去。每当念及这桩耻辱,未尝不汗流浃背、沾湿衣服。我仅是一个宦官,岂能自我引退隐居山中呢?所以,暂且随世俗而浮沉、与时势相俯仰地活下去,以抒发自己内心的郁结。如今少卿竟教我推贤进士,恐怕和我个人的想法相违背吧?现在即使我想用推贤进士的行动、用美好的言辞来自我粉饰,也没有用,不会取得世俗的信任,恰恰足以得到耻辱而已。总之,人死了之后是非才能有定论。这封信不能详尽地表达我的心意,只是大略地陈说我的鄙陋之见。谨再拜。
赏读
这是一篇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的杰作。在这封信中,司马迁久已郁积于胸的愤懑,如长河决堤、火山喷发,他以无比激愤的心情,对任安这位即将走向刑场的老朋友,毫无顾忌地陈述了自己的家世、志趣、遭遇,以及自己蒙受的奇耻大辱,倾吐了内心深处的痛苦和愤懑,说明了自己之所以隐忍苟活“就极刑而无愠色”,是为了创作一部“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记》。
作者积蓄已久的对黑暗现实的深刻认识和内心的强烈感受凝聚成一股“肠一日而九回”的激愤之情,贯穿于全文的字里行间,实有《离骚》之哀怨,烈士之悲壮。此文本为回答任安“推贤进士”数语,而作者一发而不可收,竟作三千余言,字字有力,句句刚健,大胆地揭露了武帝喜怒无常,刚愎自用的性格,并用高亢之笔调提出“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生死观。同时表明自己发愤著书,雪耻传名的进取意志。文势直如长江之水,浑浩流转,气势磅礴,撼人心魄。
结构上,本文腾挪跌宕,迂徐往复,血脉流畅,又环环相扣,把作者欲说还休,压抑已久的情感表现得淋淳尽致。不愧为古代散文中情文并茂、感人肺腑的名篇佳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