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荒村(全3册)
7982200000073

第73章 家里多了女人(10)

走在路上巫保治忽然想起好些年前因为三哥翻墙看小翠解手,父亲曾打过三哥,再说三哥找的那个老婆只有一球高,会不会是三哥弄着不过瘾,又找了一个,怕他老婆知道就把她藏在家里?或者这个女人真是众人说的,是三哥弄了以后剩给父亲的?在前思后想中不知触到了哪一根记忆神经,巫保治忽然忆起母亲活着的时候,有一次干活休息,他想回家找一块饼子吃,当他进厨房时,从堂屋的门缝里见三哥趴在母亲膝上。他从厨房里拿了一块饼子后,又向堂屋看了一眼,这回三哥背对着门站着,好像还提了提裤子。其实这时母亲正在给老三掏钱,他怕人看见就把身子转了过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十几年后,他的二杆子弟弟会对此浮想联翩,当时五狗确实没有在意,他怕三哥发现他拿饼子吃就匆匆地离开了。此刻五狗又想起了这件事,心里好生怀疑。

巫保治不敢再往下想,只是加快脚步回到了家里。

哑巴媳妇已经搂着女儿睡着了。巫保治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翻来覆去,最后披上衣服悄悄地向后院走去。

巫保治悄悄走到父亲睡的堂屋窗前把耳朵侧过去,他的心忽地颤了一下:屋里有人,父亲在和谁说话,说的什么他听不清楚,隐隐约约有个女人的声音,只是隔着窗户那声音太小。

巫保治的心立即紧张起来。他想起白天吃饭时见到的那小妮子的模样,心便突突直跳,他勉强控制住自己,一只手扶着墙悄悄地溜回到自己所住的临街大屋里,一上床就把哑巴女人揽了过来……

第二天早上,保治睡到大半晌才起来,当他吊儿郎当地走到粉丝厂里时,几个女人也在车间围着议论他父亲的小保姆,一个妇女说:“你看人家保义多孝顺,怕他爹受累,就给他找了一个小保姆,全贵叔这以后可净享福了。”

另一个则说:“小霞在家又没多少事,连口饭都不会做?真是的!现在的人当了官,就光知道享福。”

又一个接道:“哎,你没听人家说,那不是小保姆,那是找的小老婆。听说他爷解放前就讨过小老婆哩!”

几个人正在议论,见保治进来,有一个妇女问道:“保治,你三哥给你爹找的小保姆你见了没有?”

“见啦!咋啦?”保治没好气地说。

“长得漂亮不漂亮?”又一个妇女问。

“差不多吧。”保治随口说,当他发现有人在暗笑时就回过头说:“你问这干啥哩?”

那女人笑着说:“没事,随便问问吧!”

这时保治忽然叫道:“干活去,干活去,整天没事倒闲话,干活去。”那口气活像一个工头在吆喝工人。

于是众人便散开干活去了。

巫保治无所事事地在厂里转悠了一天,脑子老想着昨天晚上在父亲窗前听到的声音。

天黑的时候,巫保治回到家里,看见小霞和那女的亲亲热热地吃饭说话,心里就有气,但对着父亲,他不敢吭声。

吃罢饭以后,保治把小霞叫到一边问:“小霞,她到底是干啥的?”

“三哥给爹请来的保姆呀!”

“那你还和她亲亲热热?”

“这咋啦?”小霞一脸的不解。

“咋啦?保姆就得干活,我看你倒像个保姆!”保治似乎有很大的火气。

“人家不是刚来嘛。”

“刚来咋啦?刚来就得供着她!”保治说完一甩手走了。

巫保治心里开始恨这个女人,但他怕父亲,又不敢吭声,他也在心里开始恨起了三哥。

第二天早饭后,保治就去找大哥保根。

保根和许妮两个人正准备下地,他们把化肥装在架子车上,出门时见保治走了过来。保根问:“五狗,你弄啥哩?”

保治无力地抬起头说:“大哥,我给你说个事,你让嫂子先走吧!”

巫保治从没有这样深沉过,他从来都是笑脸,如今这样阴着脸,许妮也觉得有点奇怪,就说:“五狗,有啥事?你和你大哥说吧,我先走啦!”许妮说完拉起架子车下地了。

保根领着保治又回到了院子里。两个人走进屋里坐下,保根问:“五狗,有啥事?”

保治却沉默了。等保根又催问他时他才说:“大哥,三哥给咱爹找了个保姆,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啦。我就想去问问爹,小霞整天在家,找啥保姆哩?咱又不是城里人,叫人家说三道四。怎么?你听说啥啦?”

“大哥,她不是保姆,是三哥给咱爹找的小老婆!”

“你咋知道的?”

保根睁大了眼睛。

“晚上咱爹和那女的睡在一起,我都听见啦!”

“真的?”

“真的!要不我会来找你,你快给咱爹说说,让那女的走吧!”

保根沉默了。

“这事可千万不能给外人说呀!”良久,他叮嘱保治。

“我知道。”

“还有啥事?”

“我……”

“怎么了?”

停了好久,保治翻眼看看保根说:“还有个事,我不敢说。”

“啥事?说吧!”

保治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保根催他道:“有啥就给大哥说,啊?是啥事?你只管说!”

保根说完,停了好一会儿,才听保治小声说:“三哥弄过咱娘。”

巫保治的话没说完,保根就忽地站起来啪地给了他一耳光:“胡说!”

保治一只手捂着脸,胆怯地看着大哥低声说道:“我不说你非让我说,我说了你又打我。”

巫保根气得在地上转了几圈才回过头来:“你听谁说的?”

“我看见的。”

巫保根脑子嗡嗡地像飞进一群苍蝇。保治后来又说些啥他一句也没有听清楚,只见保治的嘴在动,他忽地吼道:“别说了!”吓得保治猛一哆嗦,慌忙把头低下,仿佛闯了大祸的孩子,不时拿眼睛向上翻一眼大哥,连大气都不敢出。好长时间,保根觉出了自己的失态,便平下气说:“还有啥?”

保治哆嗦了老半天才说:“没了。”

保根停了停又狠狠地说:“这事不准对任何人说,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保治诺诺地应答道。

“滚吧!”保根没好气地说,然后从兜里摸索出一支烟,找了半天才找到打火机点着。

保治听了大哥的话,没敢吱声就悄悄地溜了。他把头压得很低,就像熟透了的谷穗一般。弄得路上见到他的人都觉得好笑:不知道这个二杆子今天是怎么了,像个贼一样。

保治走后,保根一个人坐在凳子上死命地抽烟。

这是保根几十年练就的功夫:有啥烦心事就坐下来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但不管怎样抽,都无法排除脑子里的一幕幕:十几年前老五娶哑巴的前几天,父亲和母亲商量,先给谁?最初他也在场,但后来母亲借故让他出去了,他没有走远,躲在窗下偷偷地听,父亲坚持给他先娶,可九叔说不如先给四狗。父亲问母亲咋办?母亲清清楚楚地说:“要不先给老三吧!这孩子老实,从不惹事。”当时保根并不知道母亲为何要提出先给老三。父亲提出给自己,那是因为自己是长子。九叔提出给老四,他当时也不知为何,后来出了丽丽的事后,他觉得,当时九叔的目的,恐怕是想不让老四再找丽丽(他做梦也想不到当时巫全林提出先给四狗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现在的媳妇许妮)。那么母亲提出给老三的原因是什么?

巫保根的心乱极了,母亲和老三的影子,总在他眼前吐出的烟雾中晃动,怎么也挥不去。

和会明换亲时,尽管父亲早就说了,只要老六不回来,就给自己,但他还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听母亲对父亲说:“我看不如先给老三。”

母亲,生养了他的母亲,他不敢过多地去怨恨这个为他们兄弟操碎了心的女人,她是在对生活的绝望中死去的,她是被巫三狗逼死的。

巫保根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睁着血红的眼睛在老三的屁股上戳了三铁叉,老三趴在墙角里,血肉模糊……这时巫保根听到九叔戏谑的话语,说是要批斗父亲,巫保根猛地握了铁叉冲出屋外,瞪着冒火的眼睛,朝着九叔冲了过去……

九叔在倒下时仿佛说的是不再批斗父亲的话,可他不相信。当他正准备用血红的铁叉再一次戳向九叔时,他清楚地听到母亲叫了一声“大狗”,当他回头时,母亲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巫保根跑过去扶起母亲,怎么喊也喊不醒母亲了,她已听不到他的声音,老四、老五过来扶起母亲,巫保根挥动铁叉向九叔扑去。这一次他被赶来的人死命地拦住了。

镇上派出所的人把他带走了,与此同时,他看到老四、老五和父亲把母亲送到北地的诊所。

这是母亲在他脑海里留下的最后的印象。

后来,巫保根在监狱中听说,母亲这一倒下就病了,没有多久便在郁郁中离开了人世。

母亲是为众兄弟们操碎心而死的!

母亲是被老三害死的。

巫保根在狱中就一直这么认为。他以为自己这三铁叉下去老三是必死无疑了。还有九叔,大狗觉得那一叉是深深地扎入他的腹内,那种尖利的铁器刺入软绵绵的物体的感觉,使他在狱中回忆起来就感觉畅快,他抱着一种必死的念头,觉得一切都要结束了。他因此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这种轻松感是常人所无法体味的:往日的谨慎、胆怯、瞻前顾后全都没有了。没有了怕,没有了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在最后一刻怎样把头昂得高高的。是的,为了母亲,为了会明,我巫大狗一定要把头昂得高高的。

会明是我的妻子。巫大狗甚至想,如果行刑前问他有什么要求时,他就说把自己同会明埋在一起。

从巫保根记事儿起他就是在胆怯中度过的。几十年来他小心谨慎地在父亲身边充当长子的角色,没有欲望、没有要求。只要是父亲说的,他就觉得是合理的,应该的。他甚至在众兄弟都没有娶上媳妇的时候禁止自己去想女人,要不是在北地听见老四和丽丽约会的声音,他甚至一辈子都不会去考虑男女之间的事,他的青春是四狗和丽丽唤醒的,它晚了二十多年。尽管这种迟到的青春期会有更加猛烈的爆发力,但作为长子和半个家长,他还是尽量地压抑自己,甚至把这种念头视为一种罪恶。见到会明之前,他都不敢正眼去看一个女人,女人在他的视网膜里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在那个订婚仪式上,大狗只是斜着眼瞄了会明几眼,但这个并不漂亮朴实无华的会明却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巫大狗是真真切切地把会明作为他的妻子看待的,尽管大狗比会明大近二十岁,然而她只做了他一天的妻子,还没履行做妻子的义务就被三狗逼死了。是三狗逼死的,大狗一直就是这样认为的。他没有看到会明兜里写给父母亲和男朋友的信,他只看到了会明写给他的那句话:“大狗,我对不起你。”在大狗看来,这短短的几个字里面包含着无限的真情,无限的温柔,无限的关爱。所以他一直认为,会明是被三狗逼死的,而他杀了老三,也就是为妻子报了仇,所以他死后要和会明埋在一起,并且一直处在这种快慰的假想中。

因此,当法官宣布依法判处巫大狗有期徒刑十年时,他一下子蒙了,法警还以为他是惧怕这十年的牢狱生活,于是便对他平时的坦坦荡荡生出许多怀疑和蔑视。当大狗清醒过来以后,法警告诉他:如不服判决可在十五日内提出上诉,巫保根提出要上诉,但上诉的内容却是要求法官判处他死刑。巫保根认为害了两条人命才判十年徒刑太轻了。这原因一方面是他要和会明埋在一起,如果不死,这个愿望就会落空;再者,他已做好了死的一切准备,根本没有想过要活下去,而现在却突然宣布不让他死,这对他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过完十年的牢狱生活,再回到家乡去当地主娃子,他心中有一种恐惧感。因此,他要上诉,他要死刑。

这种千古奇绝的上诉,弄得法官哭笑不得。他们再度搬出刑法条文逐一对照,觉得他这种致人重伤的案子,不是判得轻了,而是稍微有点重,而他还上诉要求死刑,甚至在监狱里大吵大闹,弄得监管人员不得不对他采取一些措施。最后,法官一再向他解释,根据他的犯罪事实,并未轻判他,他才意识到老三和九叔都没有死,那种为妻子报了仇、杀一个赚一个的快感很快便烟消云散。他为此哭闹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地冷静下来。对老三的恨由此而生,甚至下决心十年以后还要为妻子报仇,杀死老三。

常来探监的是四狗、父亲和小霞,但他们只向他报告了母亲病故的消息,始终没有报告三狗和九叔的情况:他们没有死,都活着。

巫保根要在出狱以后杀死三狗,然后自己再死掉。因为在他看来活着已没有了丝毫的混头:母亲死了,父亲是四类分子,整天挨斗,而几年后,这个一群男人的家里又要多一个四类分子,甚至有可能让他和父亲同台挨批。这种生活让他恐惧,因此,他不想活了,而要死除非去杀个人,他的仇人是老三,因此他要杀死老三来为妻子报仇。

这种要杀老三和死的念头第一次在他心中淡化是他被判刑半年多以后,四狗来探监,告诉他:父亲已不再是地主分子,以后再也不批斗了。本来全村的四类分子都要摘帽的,但由于自己戳了支书九叔一铁叉,所以在讨论四类分子摘帽时,其他人大家都同意报上去,作为改造好的四类分子摘掉帽子,只有巫全贵一人,说是再观察一段。九叔的伤好后,专门跑到公社,把他的情况汇报给了公社派出所,所长听了汇报后说:你看着办吧。于是支书巫全林就在村里的喇叭里广播说:他们村最后一个四类分子摘帽了。为此巫全贵想演一场电影(因为半年前村里的五个四类分子摘帽时都演了电影),但考虑再三,全家人包了顿白面饺子,以示庆贺,并在第二天把这消息告诉了狱中的大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