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富财
我原是西路军红九军政治部的宣传干事,1937年3月在梨园口受伤被俘。从张掖押往西宁的途中,沿途到处可见红军战士暴尸荒野、狼狗争食的惨景;活着的,也是身裹毡片,在敌人的皮鞭、枪托驱赶下,在风雪中挣扎;实在走不动的,就被当活靶子打死。当时我想:早晚反正是死,与其被杀,不如设法逃走,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于是在走到大通县新城一个巷道口时,就趁天黑逃出了虎口。
解放前的青海,在蒋马政权统治下,活像人间地狱,官绅暴戾,兵匪横行。我是一个外乡人,人生地不熟,口音又不对,能往哪里去呢?饥饿寒冷,都可以忍受,无处存身是最害怕的。在极端恐怖的情况下,我毫无目的的从新城上面的阳坡墩走到了上庙沟。天刚亮,看见一个老阿奶在门口洗洋芋,我向她问路,她不懂我的话,抬头看了我一会,见我身裹毡片,赤足麻鞋,面黄肌瘦,手拿搪瓷茶缸,又操外乡口音,大概猜出了我的身份。她偷眼看了一下四周无人,用很低的声音问我:“你要馍馍吗?”不等我回答,她马上回到家里,两手拿了六个青稞面馍馍,后面跟着她家阿爷(后来打听到这家姓陈),一手端一沙罐开水,一手拿一个木碗,来到我面前,按当地乡俗,先把馍馍掰开才递给了我。我大口吃了一个馍馍,喝了开水,身上也有劲了。
我谢过两位老人,急着就要赶路。老阿奶见我没地方装馍馍,就从她上衣上撕下一块布,用毛线缝成一个口袋,把剩的几个馍馍装上给了我。老阿爷说:“你赶快走吧!北面不要去,那里是煤窑,马家兵抓住你就得下窑下窑:指弄到小煤窑下煤洞子背煤,是一种非常艰苦的劳动。一辈子也出不来了。”刚从敌人屠刀下逃脱性命的我,受到人民群众这样热诚的对待,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频频点头,向两位老人依依告别,按照老阿爷指点的方向走去。
我思念革命队伍,也向往四川家乡,可当时的青海,交通不便,我又是一个“逃犯”,口音不同,身无分文,又怎能逃走呢?如果被敌人抓住,就只有死路一条。我没敢往远处走,只在大通县柴家堡一带转悠,先是给柴证家当长工,一来找碗饭吃,二来也找个安身之处。当时用人的地主只管饭,没工钱,每天割草、喂牲口、扒炕灰、打土块、栽树等,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可吃的是清水拌汤、麻洋芋,少盐无菜,晚上睡在四处冒烟的尕炕上,只盖一片破毡,冷风一吹,就缩成一团,饥肠辘辘,实在难受。我看透了地主老财的狠心肠,三个月后就离开了他家,四处讨饭或做零活。有些群众知道我是“共产娃”,帮吃帮穿都很慷慨。这时,我怕用真实姓名被敌人发现,就改姓王,叫王金贤。
1938年春,当地流行感冒,我过去在家学过一些治病的偏方,就试着给人治病。张宝得的母亲病得很重,已经快没气了,我用偏方把她的病治好了,他们很感激我。于是就有更多的人叫我治病,从此再也不讨饭、做零活了。1939年3月,在吊庄的童维刚家招了女婿,这才有了安身之处。
敌人是不会让我们这些人过安稳日子的。1939年7月,有人告发我是“共产娃”,壮丁大队长韩有福把我抓去,先用皮鞋踢、鞭子抽,后又捆起来用柳棍打,打得我死去活来,浑身是伤,然后关到了一个空房子里。韩有福又把我的丈人、说亲的媒人都抓了起来,严刑拷打,追问他们“为啥把女儿给共产娃做媳妇?”质问他们“还想叫共产党在这里生根吗?”我岳父托人说情,卖掉了大车、牲口、衣服、毛毡,典出了几亩地,凑了360个大洋,才把我保出来。
不久,他们又把我押到壮丁训练大队部,用指头粗的铁丝、拳头大的铁锁捆起来,敌人教练官还叫四个壮丁把我倒吊起来,进行折磨。约有一顿饭的时间,我就昏死过去了,敌人士兵把我放下,往我嘴里浇尿,等我醒过来。旁边有一个老汉实在看不过去,就给几个看守的人讲情说:“不要吊他了,你们四个年轻人守着,还怕他跑了吗?”敌人士兵凶狠地说:“这些共产娃跑得快,不吊起来,他踢开窗子就飞哩!”
半月之后,他们把我押到西宁军法处。当天晚上,又把我们被关押的八个人捆起来,放到两辆大板车上拉出了南门,准备去活埋。刚出南门不远,就碰上大雨,雷雨交加,风也很大,赶车的见下雨,就赶上车快跑,路不平,颠得很厉害。我在后面那辆车上,趁天黑、车颠、风雨又大,我就从车后滚了下去,第二次逃出了虎口。
我逃出以后不敢回家,以要饭、做零活、给人看病混肚子。到了腊月,在海子沟碰上一个姓汪的年轻人,问我贵姓?我答:“贱姓王。”他又问我:“做啥的?”我答:“给人治病。
”他听我不是本地口音,大概已猜出了我的身份。他说:“我家在东沟,有个病人,请你跟我去看一下。”到他家后,他把一个叫杨哥的人(也是一个被俘后逃出来的难友)叫出来陪我,就出去了。我和杨哥一说话,知道他是四川老乡,我问杨哥:“这位汪先生对你怎样?”
杨说很好。
从杨哥嘴里,我知道了这个年轻人叫汪涵忠,是个中学教员。他对我也不错,留我在他家吃住。第二天我要走时,他说,你医生装得不像,于是送给我一个手提箱,把药装上,又给我开了一个西药条子,叫我到西宁买些药品,还把他的壮丁残废证借给了我,并一再叮咛,有人问你就说姓汪,汪王不分,他们查不出来。对他掩护我的这片苦心,我很是感激!从此,我才敢回家。
正月初十,我到他家拜年,一抬头,见大门上写着一副对联,其中有这样的话:“保甲款,马家款,款上又加款。”我不禁暗自吃惊。一会儿他的两个同学也来了,一个是海子沟李家山的李万林,一个是陶家山的马生林,他们一见对联,也吐了舌头。汪涵忠把我介绍给他的同学,说我是他的朋友,并摆上酒菜招待。饮酒中汪让我给他的同学讲红军的情况和共产党的政纲。开始我不敢讲,李万林说:“你是红嘴鸦儿,说也是红,不说也是红,不要怕,你讲。”我见他俩和汪涵忠关系很好,就向他们讲述了红军英勇作战的事迹和共产党团结抗日的政策纲领,他们都表示拥护。
临走时,汪涵忠送给我几把挂面,又给我写了一封信,叫我拿上到金城沟找他的同学星运仓,帮我办一个壮丁证书。星当时在哈拉直沟当小学校长,帮助乡长填壮丁证书。我见他之后,他满口答应,叫我在他家等三天,他亲自到学校给我办来了壮丁证。有了这个护身符,我就有了立足的执证。以后,汪涵忠又托西北书店的朋友帮我去延安,我由于家庭拖累没有去成。他又给我借了200元钱,让我作小买卖,维持生活,一直到青海解放。
这说明不管马步芳用什么办法统治青海,各族人民还是同情共产党的。就在他严密控制的昆仑中学里,也有同情共产党的进步青年知识分子。我就是靠这些人的掩护,才熬到了青海解放,盼来了今天的幸福。
由张赞庭整理,原载《血染河湟》一书。郭富财同志,四川巴中人,1932年参加红军,1936年10月随西路军西征河西,时任红九军政治部宣传部干事。西路军失败后因伤被俘,后逃出虎口,落户青海省大通县,解放后安置于西宁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