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永和
西路军西征时,我在红三十军八十九师二六九团二营任副营长。1937年3月5日,西路军由倪家营子突围进入祁连山。3月14日,我所在的部队编为左支队,由李先念、程世才等同志率领打游击。我因在支援高台的战斗中右腿负伤,在转移中掉了队,从此,我开始了漂泊草地12年的艰难岁月。
雪地逢难友
部队就是战士的家,离开部队,犹如离开了爹娘。此时此刻,面对风雪弥漫、荒无人烟的祁连群山,回想起当年“红旗漫卷西风”的情景,不禁心潮起伏,思绪联翩。是党把我从一个给地主放羊的穷孩子培养成一名光荣的红军干部,是部队这个革命的大熔炉使我懂得了穷人翻身求解放的道理,是部队的阶级友爱给了我温暖,也给了我无穷的力量。而今离开了党,离开了部队,离开了战友,好不伤心。
我要找党,我要归队。我拄着棍子,踏着战友们的足迹,艰难地前进。然而,甘青交界的祁连山啊,风雪弥漫,滴水成冰,前面部队踩出的路被大雪覆盖,已无法辨认了。在追赶部队的途中,又遇到了11个掉队的同志,我们12人结成了一个寻找部队的战斗集体,我成为他们的临时负责人。我们大多是伤员,仅有3条步枪、12发子弹。我们身上穿着单衣、草鞋,在零下三四十度的高山严寒中行进,冻得大家面部铁青,瑟瑟发抖。
据最后一个来到我们中间的同志讲,在他离队时,部队仍然是向西行进的,于是我们就向西追赶部队。后来才知道,3月23日,西路军左支队仅有的一部电台和党中央取得联系,部队已遵照中央指示向新疆前进了。部队向北,我们向西,越走离部队越远。在这雪海茫茫、方圆几百里没有人烟的地方,无处询问,我们只好继续往前,寻找部队。
经过近20天的雪地行进,我们到达了现在青海天峻县的木里木里:地名,位于青海省天峻县北部,西距哈拉湖约120公里。地方,藏族老乡说,红军没有到这边来。我们认为部队可能从山中折向北行了,稍事休息后就往北赶。
单薄的衣着无法抵御高原凛冽刺骨的寒风,但我们最发愁的还是没有吃的。仅有的一点干粮早已吃完,我们只好拣些野兽皮骨或牧民抛下的牛羊皮骨,用雪水煮了吃,就连一匹骨瘦如柴的死马,也成了我们的上等食品。在这饥寒交迫的日子里,我们忍受着难以想像的痛苦,互相照顾,彼此扶持,满怀信心地行进在雪原上。
几个月来,我西路军将士,面对群魔恶狼,英勇浴血奋战,那一幕幕悲壮的场面,始终浮现在我的眼前。那是怎样的生死搏斗啊!寒冬腊月里,敌人穿着皮衣皮裤,我们却穿着在四川时穿的单衣草鞋,冻得手已抠不动扳机。但红军战士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和坚定的革命信念,任何困难也不能使我们屈服。敌人一次次被打退,然而我军既缺粮草,又无援军,敌增援部队相继蜂拥而至,我们的部队减员却无法得到补充,形成了敌众我寡之势。在战斗最残酷的日子里,我们的妇女独立团全部剃成光头,女扮男装,和敌人厮杀在一起,同敌人搏斗。
想到这里,我感慨万分,这是怎样的精神,这是怎样的战士!再看看自己身边的同志,几十天来,住山洞,宿草地,面对饥饿和严寒,毫无怨言。其中一个是护士长胡传基同志,他的头部被敌人砍了一刀,还要和敌人拼个你死我活,我们碰到他时,他满脸都是血污。这些天,他带伤而行,还为大家渡过难关想尽一切办法。还有一位小同志叫何延德,我们叫他“火娃子”,是四川通江县人,别看他只有14岁,再苦再累也不动摇,常帮伤员干这干那。有了这样的集体,有了这样的同志们,什么样的困难也压不倒我们。
4月初,我们到了苏里苏里:地名,又译作“雪哈里”,位于陶来山南麓,西南距哈拉湖约50公里。,宿在一条河沟的岩洞里。第二天早晨起来,一位姓洪的战友(原是红军部队的连指导员)对我说:“东边山坡上好像有个人影,我去看看。”我想,多少天来,在茫茫雪原上见不到一个人,能找个人问问路也好,就同意了。谁料洪指导员提枪在手,还没走出五十米远,一声枪响,就倒下了。我和一位班长立刻拿着其余的两枝枪,冲出岩洞准备还击,刚出洞口十来步,从岩洞上面又打下一排罪恶的子弹,班长应声倒下,两发子弹从我的胯下直穿出左膝盖,一阵晕眩,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岩穴四十六天
八天后,我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才知道了我被打伤以后的事。原来,袭击我们的是当地的土匪,他们抢走了我们仅有的三枝枪和一些能用的东西,扬长而去。洪指导员和那位班长在西海草原上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同志们见我醒来非常高兴,我看了看周围的同志们,想坐起来,但身子像散了架一样,左腿一阵剧痛,我差点又晕过去。我双腿负伤,继续赶路已不可能,为了不连累大家,我说:“你们别守着我了,快找部队去吧!”大家表示要走一块走,要死死在一块。但是,冰天雪地,没有个担架,大家又都疲惫不堪,一块走是不可能的,于是我狠了狠心说:“干脆你们抬个石头把我压死算了,省得你们再挂念我。”一句话,说得大家抱头痛哭起来。
是啊,同志们怎能忍心把生死与共的战友压死呢!
经过我再三劝说,同志们决定留下通讯员何延德同志(就是“火娃子”)照顾我,其余八个同志,我指定由胡传基同志负责,立即出发找部队去。我把未被敌人搜去的20块钢洋分给大家(当时干部是带钱的,土匪搜查时见我满身血污,没细搜身上),嘱托胡传基同志,如能回到家乡(我俩是一个地方的),请转告我的父母,就说我死在西口外了。直至1956年,我给父亲去信时,他还以为是哪个好心的同志冒名顶替,去安慰他老人家呢。
大家依依难舍。临走时,同志们在满山遍野给我们拣来许多柴火和牛羊皮,以供取暖充饥,拣来不少干草给我铺上,然后互道珍重,洒泪相别。
石洞里只剩下我和通讯员两个人了,我俩相依为命。我下肢不能动,何延德同志每天为我端屎端尿,烧开水为我擦洗伤口,把骨头砸碎烧糊和皮子放在一起煮成汤,一口一口地喂我。我常想,这是多么好的同志啊!如果不是他的细心照顾,我还能活吗?
一天天过去了,我和火娃子在石洞里的生活也愈来愈困难,附近能吃的东西已很难寻到了,火娃子只好跑到较远的地方去拣拾,太远了又怕被人发现,惹出麻烦来。一天,两个面貌凶恶的蒙古族人骑马来到我们住的石洞,看到我们一贫如洗,嘀咕了几句就走了,事后听说,这两个人就是参与袭击我们的土匪。显然,他们的到来是不怀好意的。不久,附近牧民便知道了石洞里有两个共产人的事。
没隔几天,一位50多岁的蒙古族老大娘领着个男孩来到石洞前。她会说几句汉话,问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我看她并无恶意,对她说:我们是共产党,是红军,是打马步芳、为穷人办事的,是好人。部队打败了,我们从木里路过到这里。老大娘只听懂了个大概,临走时,我向她要些吃的,她同情地点了点头。
翌日,老大娘让她的儿子和女儿给我们送来了十来斤粮食和十来斤面,还有一斤多盐。这对于我们来说,真是雪中送炭,久旱逢雨。蒙古族人民的深情厚谊使我们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何赶快生着火,做熟了饭,我们一人吃了两小碗。很久没吃到粮食,这顿饭真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