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拂晓,我晃晃悠悠地走到了永昌县水磨关。在晨曦中,我伫立在一座木板桥头,心情复杂地眺望着桥对面那个黑黝黝的庄院。我对这个庄院太熟悉了,因为大军西进时,我曾以胜利者在这里驻扎了一个多月,与庄院的主人建立了蛮不错的交情。庄院的主人属于红军要打倒的剥削阶级,在阶级属性上是敌对的,回忆起化敌为友的过程,还十分有意味。
这个庄院是一座大土围子,森森的大门进去有七座院子七座门,每座门都用粗壮的横栓插着,森严壁垒。院子的主人姓郝,是清朝遗老,当过抚台一级的大官,民国后告老还乡,雄踞一隅。他儿孙满堂,权势炙手,五个孙子就有三个在邻近当县长。据说他家有三个牧场,牛羊成群。西路军渡过黄河西进时,教导团开进这座庄院住下,光他家粮食,就供三个红军团吃了半个多月。我也随教导团住进了庄院,恰好住在郝老头的卧室里。
有一天,围墙外打得热闹,我拎着望远镜爬上围墙去观战,观望了一会又爬下围墙,走进卧室,轻轻推开门一看,愣住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正趴在桌子上偷看红军的地图。我的脚步很轻,老头看得专心,居然没有发现有人进来。“老大爷,你眼力不错嘛,看得清吗?”
怕吓着老头,我尽量压低嗓门,轻声问道。老头回头一瞧,看见一位红军站在身后,吓得三魂出窍,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叩头如捣蒜:“长官饶命!长官饶命!”我看那老头,七十有余,瘦高的个子,白胡子长得很威严,气度不凡,见他吓成这个样子,挺过意不去,弯下腰把他扶了起来:“老大爷,别这样,别这样,快请起!”
被宣传成“青面獠牙”的红军竟如此和蔼,也是肉眼凡胎,既不怪异,也不凶悍,颤抖的老头镇静下来了,搭讪着问:“红军先生,听您的口音,贵梓好像在南方?”我直率相告:“我是江西老表。”老头发青的脸色缓过神来,高兴地说:“不瞒先生,我在贵省九江当过抚台哩。”我没有使用政治标签式的语言,随便地用家常话说道:“噢,我们还是半拉老乡哩!你当过我们家乡的父母官,幸会。”
老头诚惶诚恐地说:“父母官不敢当,我自认为官还比较约束,当然也难免有罪恶,内心一直愧疚。先生贵姓?”我回答:“免贵姓左,大爷尊姓?”老头说:“不敢,小的姓郝。”
我忽然问道:“郝老先生这些日子住哪?刚才从哪里出来的?”郝老头又诚惶诚恐起来:“罪过罪过,我是不了解贵军,你们一来,我就钻了地道,刚才是从地道里出来的。”他指指屋角的地道口:“惭愧,惭愧!望先生宽宥老夫冥顽无知。”我挥挥手说:“没什么,没什么,叨扰您了,还望先生谅解。”
郝老头受了感动,嚅动着干瘪的嘴唇道:“左先生,有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我鼓励他:“你说吧!我们是半拉
老乡,我现在又借住在贵舍,你还顾虑什么?”郝老头终于说:“我家老小不知在哪?他们可有长短?”我当即说:“你随我来!”
我走出门去,郝老头疑疑惑惑地跟着。到了后院的一间屋子前,我跟门口的哨兵嘀咕了几句,便领老头走进屋去。屋里的十多位妇女一见郝老头,七嘴八舌地叫爸喊爷,把郝老头乐得胡子直翘。一位孙子媳妇对他说:“爷爷,红军长官对我们可好啦,在门外派了岗,不准一个红军进来。我们在屋子里吃住自由,一点不为难我们。”“仁义之师,仁义之师!钦佩,钦佩!”郝老头感动得不得了,啧啧赞叹。我趁此时机,把红军的宗旨讲了一番,然后说:“老先生,前几天在地道里委屈你了。你不要再钻地道了,就跟我睡一个炕,晚上没事了,好好唠唠!”郝老头受宠若惊:“好好好,先生如不嫌弃,我晚上就多聆教了。”
从此,这位前抚台便和红军“长官”共处一室,抵足而卧了半个月,交情日深。红军要走时,郝老头还恋恋不舍,送了一匹骡子,还要送300块光洋。盛情难却,我只接受了骡子,婉拒了“袁大头”袁大头:民国初期铸造的银元的俗称。因在银元上铸有时任大总统的袁世凯的头像,故有此称。。郝老头送到桥头,一再叮嘱:“左先生,得胜班师路过此地时,一定要进寒舍来坐坐,我们再叙谈几夜。”
如今是回来了,可不是“得胜班师”,而是溃败落荒。我很想践约敲门进去,拜访郝老头,叙叙旧情,混顿饭吃,可又在桥头犹豫起来:我们毕竟不是一个阶级的人,过去的交情靠得住吗?时易势移,胜利者变成了失败者,地位一落千丈,万一郝老头翻脸不认人,甚至向马家军告发,可就悔之晚矣了。红军虽然保护了他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可毕竟吃了人家、喝了人家,叨扰不轻,他会不会报复呢?最后还是决定不冒风险,绕过庄院,三十六计走为上。
我刚走过水板桥,正要顺墙根拐弯,门吱呀一声开了,被庄院的长工看见了。长工几步上前,认出是我,高兴地说:“这不是左司令吗?”这位长工搞不清红军中的职务称呼,就叫起我“左司令”来。“进家去,进家去!老东家常念叨你哩!”长工拽着我进了大门,便飞也似的去后院报告老东家,另几位长工正在吃炒面,便给我盛了一碗。我肚子早饿瘪了,端起炒面嚯嚯地吃起来,几口就报销了一碗。
“你可回来了,你可回来了!大喜,大喜!”郝老头叫叫嚷嚷地跑进屋来。他两手还在颤巍巍地系着皮袍的扣子,看来是接到长工的报告,才披上袍子趿上鞋,慌慌张张地赶出来,急切和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他把我请进卧室,把坐在屋里的男女都赶走,喜滋滋地说:“你忘了我俩睡一个炕那几天吗?我还一直惦着你回来叙谈哩!”“大爷,我是这个样子回来的,你没想到吧?”我不太好意思坐在炕上。“胜败乃兵家常事,胜败乃兵家常事!人活着就是福啊!”他豁达地安慰着我,又把长工叫来吩咐:“你烧一大锅水,让左先生痛痛快快洗个澡。”又把孙子媳妇唤来:“把你丈夫的衣服都抱来,让左先生挑件合适的换上!”郝老头见我穿一身破破烂烂的叫花子衣服,蓬首垢面,与他当日见到的“红军先生”判若两人,恻隐之心大动。
洗涮换装之后,又让我好吃好喝了一番,然后,这两位跨阶级、跨年龄的朋友,坐在炕上叙谈阔别之情。我被郝老头诚挚的情意所感动,也就把心里话掏出来:“郝老先生,要不是长工拽,我还不敢进贵府哩。”郝老头嗔怪起来:“左先生,这您就小瞧老夫了,有恩不报如同禽兽,老夫可不是那等势利小人!”我说:“老人家,我走时你送我一匹骡子,不是报答恩情了吗?”郝老头说:“我钦佩红军和先生的为人,凡是路过的流落红军,我都要请进来奉为座上宾,连我的下人都知道我的心思。”
聊得晚了,郝老头见我呵欠连天,便吹灯歇息。第二天吃过早饭,我想辞谢登程,郝老头高低不肯,一天拖一天地挽留,拽着我住了一个星期,天天大鱼大肉地招呼,我的元气也很快恢复过来了。我想红军心切,高低不肯再留,急得郝老头出了一条妙计:“左先生,现在路上不太平,你还是在这呆着,你写封信给红军,我派人送去,把部队调过来打嘛!”我笑笑说:“老人家把我看得太高了,我不是司令,只是一般人员,就是司令写封信,目前也调不来部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你还是放我走吧!”郝老头无计再挽留,可让我一人走,又不放心,便建议:“我给你买车票送你到兰州,如何?”我连连摇手:“使不得,使不得!坐车反而不安全,查得紧,一个人沿途讨饭,没人注意,虽苦一点,却安全。”
郝老头听了觉得在理,便吩咐家人给我准备了一条面袋子,装了十三斤炒面,还蒸了四个特大的馒头,在每个馒头上涂上象征吉利的红点,供我路上吃,并寄托着他老人家的美好愿望。我从长工那里了解到,郝老头对每一位路过的红军,都给予优厚款待,临走时也是要给几斤炒面、四个涂上红点的大馒头,殷勤相送。
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了郝老头,又孤身只影地漂泊起来。我身上还有两件宝贝,一是一枝手枪,二是三块光洋。为了对付万一的搜查,我把光洋缠在裤腰带上,把手枪塞进大裤裆里,枪柄系在裤腰带上,走路虽然硌得慌,却保险,不脱裤子谁也发现不了。我吃着郝老头的炒面,一路向东。离战区远了,风声也不那么紧了,就有些大意,大摇大摆地在白天走起路来。
有一天路过古浪的一个镇子,一个保长看出我是流落红军,高叫一声“共产,站住!”就跑过来搜身。裤腰带上的三块光洋被他摸着了,拿起就跑,幸亏他财迷心窍,没有往裤裆里摸,我提到嗓子眼的心又放回肚里去了。可这一切被站在远处的一位老汉看见了,我正要快步逃走,又被这位老汉叫住了:“你往哪去?你回来!”我吓一跳,可又不敢跑,只得转过身来。“跟我来!”老汉命令道。我忐忑不安地跟着老汉,一直走进他的家。“保长是个坏家伙,刚才受惊了吧?我给你做点吃的,还有点羊肉,给你做羊肉面片吧。”
我松了一口气。吃过晚饭,老汉又让我上炕一起睡,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告辞要走,老汉含蓄地暗示:“先生,你身上要是有什么不方便的东西,先放在我炕洞里吧,马回子搜不去,谁也拿不走。”我明白老汉已发现了我裤裆里的秘密,便解下裤腰带,取出手枪交与老汉,老汉拿开炕洞的砖,把手枪塞进了炕洞:“你放心,什么时候来取,都在这里头。”
几十年过去了,“文革”之后我到河西走廊去寻访这位老汉,可惜我来晚了,老汉早已去世,孙子都成中年人,我问起枪的事,老汉孙子说:“爷爷放哪了,也没告诉我。”但我从当地政府那里得知,解放后老汉早把手枪交给政府了。
郭晨整理,录自《中华英烈》1989年第2期,收入本书时,编者作了一些改动,标题也为编者所改。左叶同志,江西永新人,生于1910年,1927年参加工农革命军,192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原任红五军团政治部宣传部长,红四方面军金川独立师参谋长,时任红西路军教导团(干部团)参谋长,后历任团长、军分区副司令员、旅长、师长、副军长,中南军政委员会交通部副部长,国务院农业部部长助理、人事司司长等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