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良诚
1937年3月16日晚间八点左右,我们难舍难分地告别了伤病员同志们,开始向祁连山外突围。
同志们被新的希望所鼓舞,精神抖擞地走得飞快。蜿蜒崎岖的小道被积雪覆盖着,大家朝着下山的方向摸索前进。走了一阵,队伍突然停下来了。前面的同志蹲下来,像找针一样地在寻找下山的道路。哪里还有路?前面是两丈多高的山崖。悬崖也要过!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天下原无路,路是人开辟”。我们只得裹紧衣裳,像滚石头似的滚下了山坡。有的同志摔伤了,爬起来又继续前进。走了一个晚上,还没有走出山去。天渐渐地亮了,我们向远处眺望,平坦无垠的河西走廊一片银白。这几十个人成群结队地行动,很容易暴露目标,尹子林同志当即决定:分成小组,分散行动。
黑夜漫漫
我们这个小组有六个人,三枝枪,我有一枝小左轮手枪,只剩下两颗子弹,另外还有两枝盒子枪,子弹也很少。刘玉亭同志是我们的负责人,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等天黑下山,穿过平原。
从祁连山到东大山约有80里路,估计一个晚上可以穿过去。走呀,走呀,走到晚上7点多钟,才找到一户牧羊人的家,只有一个老头,住一间只能躺下一个人的小草棚。我们央求他,出了五块白洋,买了一只不大不小的公羊,把它杀了吃了一顿以后,布袋里还塞了一些羊肉块,又急急忙忙地上路了。
天空星月皆无,一片漆黑,分不清东西南北。我们走了一个晚上,仍然没有走出山去。这时天已破晓,尽管有浓雾笼罩,我们还是识别出了东南西北,但是不能再走了。“怎么办?”
我焦急地问:“白天是不能走的,只好找个地方隐蔽起来,等天黑再走!”刘俊英皱着眉头回答。当时的处境十分危急,随时都有遇着敌人的危险。我们趁着滚滚浓雾,向一个山沟里走去。
雾气慢慢消失,太阳高高挂在天空,远处的景物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走到一个转弯的地方,走在前头的刘玉亭刚踏出一步就退了回来,说了声“敌人来了!”只见几十个敌人骑兵向我们冲来,突然枪声大作,枪声中还夹杂着恶狠狠的喊叫声。跑已来不及了。
敌人早已发现我们,从四面把我们包围起来,我们被俘了。敌人把我们押到山口外的一个小村庄,约有三四百个敌人露宿在这里。从被俘后走到这里,沿途所见,真是一幅血腥屠杀的凄惨图景:树上吊着红军的尸体,树下捆着被奸污后杀害的女同志,还有被砍死的、被枪杀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到处血迹斑斑。面对敌人的暴行,我们的心中怒火燃烧,愤恨万分,含着热泪,默念着:“战友们,安息吧!你们的血是不会白流的,总有一天我们要向敌人清算这笔血债……”
夜,来到了,乌云把天空压得低低的,寒风扬起团团雪粒,我们蜷缩在敌人围着的空地上,冻得整夜没合上眼。我们在静悄悄地商议着应付这帮恶狼似的敌人:“头可断,血可流,革命的意志不能丢。”决不能屈服于敌人,决不能泄露我们知道的机密,决不能做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的事。有可能的话,要活下去,继续斗争。你一言,我一语,互相鼓励着,向党表达我们的忠诚。大家记得尹子林同志分别前说的话:“留下葫芦子,哪怕没水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活着,就要继续斗争下去。冬日的黑夜是那样的漫长,好像故意和受难的人们作对。
天刚亮,一个自称是副官的家伙带着四个骑兵,端着枪,恶狠狠地向我们说:“你们要老实点,跟我们走,送你们上西宁去。”他把手一挥,几个家伙上来,用绳子把我们每个人的胳膊扎扎实实地捆住,拴成一串。 押送我们的五个敌人骑兵,都是回族,他们对共产党很陌生,对红军很不了解。但他们十分清楚,红军很英勇,不怕死,和一般军队不同。因此,他们对我们这些赤手空拳的战俘也十分恐惧。
有一天,风很小。我们如往日一样,边走边向五个敌人做宣传工作。对他们来说,我们讲的一些道理,都像听新闻似的,越听越有兴趣,我们也越讲越来精神。我们感到有责任,利用一切机会,来揭露敌人的欺骗,使敌人的士兵和下级军官受到启蒙教育。快走到离村庄不远的一条小河边,我们看见一个赤身裸体、被敌人杀害的女同志的尸体,愤怒的火焰立即在我们心头燃烧。“我们要过去掩埋她的尸体!”我指着尸体向副官大声地吼着。
这突如其来的吼声,使敌副官愣住了,瞠目结舌,一时支支吾吾答不上话来。他望了望我们六张愤怒面孔,不得不点了点头。我们走了过去,向死难的战友深深地鞠了一躬,表示对她的哀悼,然后拾些柴草,怀着敬意给她盖在身上。我们这种对自己战友的崇敬而负责的举动,把敌人中的一个士兵也感动了,他居然跳下马来,帮助我们掩盖尸体。“谁是土匪?谁是杀人放火的凶犯?又是谁奸污妇女,无恶不作?这就是最好的铁证!”我们朝着敌副官痛斥。
阶级的仇和恨,还在我心头汹涌,谁也不再和他们讲话了。大家默默地走了一程,敌副官先开了口,他像是受到良心的责备,感叹地说:“嘿,你们红军的女兵也真够厉害的啊!有一个被抓到的女红军,我们有个营长要她当太太,她宁死不从。就在那天晚上,她藏了一颗手榴弹,等到半夜,把她和营长一起炸死了……”我们一个个横眉冷对着这个副官说:“真他们妈的不要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只见那副官尴尬地低下了头,只顾自己走路去了。多么悲壮的故事啊,世界上还有什么力量能够摧毁我们红军忠于党忠于革命的赤胆忠心!
一天下午4点多钟,我们一行六人被押送进西宁南关一处阴暗潮湿的房子里。房子很小,长约一丈,宽约丈余,四周全是污秽的壁墙,简直像到了十八层地狱一般。潮湿的泥地上,散乱地摆了三个草垫,上面放了三床血迹斑斑的被子。 “这是人住的地方吗?”冯国寿同志一路上很少讲话,憋着一肚子气,这时首先开腔。“他妈的,简直是人间地狱!”老曾一进屋也骂开了。“这些狗东西,不把我们当人待。总有一天要他们自己进来!”我也愤怒地添上几句。
我们躺在草垫上,舒展了一下身子。忽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外面传了进来,接着听见了“中国共产党万岁!”“工农红军万岁!” 的口号声。跟着是敌人的号叫:“你他妈的,快变鬼了还叫什么!”又是两声高呼,“红军万岁!”“共产党万岁!”这声音更加慷慨激昂,响亮铿锵,像是巨人的怒吼。
我们向房门外望去,十多个荷枪的士兵分成两排,当中走着一个满脸横肉的军官,后面押着一个将要临刑的红军同志。他瘦长的个儿,两手被捆着,长长的头发,苍白的面孔,两眼炯炯有神。只见他步履矫健,挺胸昂首,不停地向两旁张望,向同志们告别。他是那么镇静,大义凛然,坚贞不屈,视死如归。我们怀着崇高的敬意,一直目送着他走到尽头。我问老刘: “是谁?”老刘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头发乱蓬蓬的,衣服被撕得稀烂,认不得啊!”
我们紧握着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吱吱响,复仇的火焰在心头燃烧,恨不得三拳两脚,把那些残暴的刽子手打翻在地。“来,我们商量一下!”刘玉亭同志悄声说。刘玉亭同志是河北人,是1931年宁都起义参加红军的,他长得敦实健壮,待人诚恳厚道,性格开朗,说话坚定有力,我们都把他看成长者。同志们都围在一起,老刘扫视了一下大家说:“死,我们是无所畏惧的,说实话,闹革命就得准备豁上性命……”老曾打断老刘的话说:“我们早就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了,怕死就不来革命,要干什么,你干脆说!”
是的,死,对于我们红军战士来说,是无所畏惧的,谁都知道,我们的敌人“二马”是穷凶极恶、嗜血成性、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我们既然不幸落入敌手,其结局可想而知,沿途所见惨不忍睹的事实,已经使我们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但是,革命者不能轻易去死,只要能活一分钟,就要战斗一分钟,直到把宝贵生命献给革命事业为止。
“是这样,”刘玉亭同志说,“我们既要勇敢,准备牺牲,又要沉着、冷静,要随时分析情况。如果发现敌人确实要杀害我们了,那就同他们拼,咬他们几口也行,总不能轻易让他们杀掉。”曾庆良同志接着说:“那时,我们也要高呼口号,像刚才那个同志那样,死,也要死得英勇。”我又补充了一句:“我们还要在大街上喊口号,让广大人民群众都知道。”
刘玉亭又说:“我们要做死的准备之外,也要作活下去的斗争准备。听说他们要把一些年轻同志编成‘工兵营’,给他们服劳役做苦工,是不是也会把我们送到那里去,如果是那样,我们也要有活一天就要斗争一天的准备。”
这天晚上,我思潮起伏,像大海一般翻腾,回想往事,怎么也睡不着。刚有些睡意,臭虫虱子又从草垫里、被子里接踵而出,像敌人一样吸吮着我们的鲜血,咬得我们翻来覆去直打滚。
臭虫虱子的肚子,就像脑满肠肥的地主资本家一样,吃得鼓鼓的。我顺手拈死了好几个,弄得满手血腥。这一晚上,大家都没睡安宁,不时地连连翻身。长夜漫漫,盼天难明,简直是度日如年呵!
一天下午,一个自称是军法官的家伙斜挎着盒子枪,满脸凶气,两手叉腰,站在我们面前。
他身后跟着两个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枪。军法官气呼呼地号叫:“快出来,送你们到另外的地方去。”我们以为快要临刑了,就异口同声地责问:“要到哪里去?” “这个,你们现在还没有权利问,快点出来。”军法官的怒气更大了。
我们紧握双拳,瞪大两眼,注视着敌人,挺胸仰首,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军法官在前,两个士兵在后,把我们押到军法处。一个身穿便服的肥胖矮个子对我们说:“你们算是命好,我向你们‘祝贺’,如再晚几天,那就……”他没有把话说下去,咳嗽了一声,然后又皮笑肉不笑地继续说:“蒋委员长有令,叫把‘共产官’都送到兰州集中,明天就由他(指那个军法官)送你们去兰州。”
集中营的斗争
4月下旬的一天,我们到了兰州,被关押在兰州城东拱星墩集中营里。这个集中营是军营改造的,周围有高大的围墙,墙顶上安有电网、警铃。
在这里关押的西路军被俘人员分为两个队,一个叫士兵队,约有1200多人;一个是军官队,约有130多人。刘玉亭、刘俊英、曾庆良、冯国寿、陈祖任和我,也被编在军官队里。我们是进入军官队的最后一批。记得我们进去的那天,一个挂着武装带的国民党准尉,指定我们六个人住在东排最后一间“87”号的房子里。房间很小,只有八九平方米,床铺离地面一尺多高,是用活动木板架起来的,上面放了一些砖头作枕头,此外什么也没有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们小声地议论。“军官队这么多人,一定有党的组织。”刘玉亭首先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这也有可能,不过,我们要提高警惕,谨防叛徒。”我接着说。“小黄说得有道理。”曾庆良第三个发言。刘玉亭同志看着老曾说:“我们要想办法尽快和党组织接上头。”我们断定几位领导同志可能是党组织的负责人,而幸元林可能是其中的一员。
第四天,刘玉亭同志代表我们小组去开了一次会,回来告诉我们,已经和党支部接上了头,联系人就是幸元林,刘玉亭是我们的小组长。党支部的其他成员我们不知道,我们估计几位职位较高的干部如方强、秦基伟、卜盛光、徐太先、徐立清等同志,很可能是党支部的领导人。有了党的领导,就像孩子有了亲娘,有了依靠,我们是多么高兴啊!
集中营大队部要从士兵队里挑个勤务兵,去侍候他们几个当官的,而且看中了还没有暴露身份的九军指导员冷赤哉同志。但他怕政治上背包袱,不愿意去,党支部知道后,认为这是了解情况的好机会,就动员他去了。从此以后,支部就能及时了解到大队部的情况了,对我们的斗争增加了有利条件。我们的同志病了,冷赤哉同志还经常到当官的小厨房去拿些好吃的东西来照顾病号。
集中营里设有政治教官,管理我们的队长是一个上校特务。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已基本形成,但这个上校仍遵照上峰的旨意,不时地对我们“训话”,大讲什么“中国只能有一个政府、一个主义、一个军队、一个领袖”,“只有三民主义才能救中国”等,还胡吹什么“蒋委员长”如何如何,胡说什么“共产主义是外来货,不适合中国的国情,共产党和红军应该取消”等等。我们对敌人的这些陈词滥调,进行了公开反驳,有时驳得他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