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山皆种麦,有水皆种秔。①牛领疮见骨,②叱叱犹夜耕。
竭力事本业,③所愿乐太平。
门前谁剥啄,④县吏征租声。
一身入县庭,日夜穷笞榜。⑤人孰不惮死,⑥自计无由生。
还家欲具说,⑦恐伤父母情。
老人倘得食,妻子鸿毛轻。⑧
【注释】
①杭:同梗,晚熟的稻。②“牛领”句:这句是说牛颈日夜被轭住,磨烂成疮,露出骨头。③本业:我国古代认为农业为本业。④剥啄:象声词,敲门声。⑤笞榜:鞭打杖击。⑥惮:畏惧。⑦具说:全部详细说出。⑧“老人”二句:这两句说,如果父母能有点吃的,妻儿也就顾不得了。
【品评】
诗作于庆元元年(1195)三月,时陆游七十一岁,家居山阴。诗中描写农民辛勤耕作而身不得饱,却为官府逼租酷打,几乎无以自存的惨境。
全诗可分三个部分,前六句为第一层,写出农民辛勤劳作、心盼太平的最低生活要求。农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因地制宜地耕种庄稼。犁牛颈背被日夜轭住,以致磨烂成疮,露出骨头。马、牛等家畜是农民的重要生产资料,农家视为至宝而百般爱护,何以伤害至此呢?联系“妻子鸿毛轻”句可知,父子、夫妇尚且不能相保,更何况牲畜呢?于此可见生存之惨状。前四句从空间(“有山皆种麦,有水皆种杭”)、时间(“叱叱犹夜耕”)两个角度说明农村生存的不易。“竭力事本业,所愿乐太平”,这两句说出农民的心愿。这里的“太平”,显然不是古代“三世”中的“太平盛世”,当取其平安、安稳之意。封建社会里,口腹之需尚难以满足,更何敢奢望太平盛世?中间六句为第二层,写出农民在县衙遭受催租的拷打,以致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爱民如子”的道德伦理荡然无存。陆游出身于官僚地主家庭,他对农民的艰辛不可能有深入的体会与认识,但是如果能睁开眼睛看现实,看着农民被捆绑着投进官衙、听着他们夜半三更传来的哀求哭嚎声,也就能冲破阶级局限发出内心的声音。最后四句为第三层,写农民心中承受的巨大悲愤与无奈。
刘克庄《后村诗话》论曰:“韦苏州诗云:‘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太守能为此言者鲜矣。若放翁云:‘身为野老已无责,路有流民终动心’。退士能为此言,尤未之见也。”刘氏此言有理,陆游已经是退休在家、颐养天年的七十一岁老人,儒家“为生民立命”的民间情怀和诗人“不平则鸣”的使命感,使其突破阶级局限,为我们记录了“农家之口义”,也是对现实政治无奈的“一声叹息”!第一章读杜诗
城南杜五少不羁,①意轻造物呼作儿。②一门酣法到孙子,熟视严武名挺之。③看渠胸次隘宇宙,惜哉千万不一施。④空回英概入笔墨,⑤生民清庙非唐诗。⑥向令天开太宗业,马周遇合非公谁?⑦后世但作诗人看,使我抚几空嗟咨!⑧【注释】
①城南杜五:谓初唐诗人杜审言。他是杜甫的祖父,居长安城东南的杜陵,兄弟辈排行第五,故曰“城南杜五”。②“意轻”句:杜审言恃才狂傲,将死的时候,诗人宋之问等问候他,他说:“甚为造化小儿相苦,尚何言。”造化即造物,指大自然。③“一门”二句:宋衡阳王刘义季素嗜酒,为长夜之饮。文帝责之,曰:“此非惟伤事业,亦自损性命。一门无此酣法,汝于何得之!”见《宋书》及《南史》“衡阳王义季传”。杜甫和严武是朋友,相传严武为剑南节度使,杜甫醉后登严武床上,熟视严武说:“严挺之乃有此儿。”古代当面称人父名,是极不礼貌的事。熟视:盯着看。挺之:是严武的父亲。陆游以为杜甫狂放的态度是由杜审言遗传下来的。④“看渠”两句:渠:他,指杜甫。胸次隘宇宙:极言其胸襟的博大,故以宇宙为狭小。胸次:指胸怀。施:施展。⑤“空回”句:是说只能把他的英雄气概表现在他所写的诗篇里。⑥“生民”句:《生民》是《诗经·大雅》篇名,《清庙》是《诗经·周颂》篇名,陆游指出杜甫的诗,应当和《大稚》、《周颂》相提并论,不可以一般的唐诗看待。⑦“向令”二句:唐太宗时,马周长于论事,拜监察御史,官至中书令。陆游指出倘使有太宗这样的君主,开创国家,杜甫必将像马周一样得到皇帝的信任和提拔。⑧“使我”句:抚几:拍案。嗟咨:叹息。
【品评】
诗作于庆元元年(1195),诗人家居山阴。诗中慨叹杜甫不被当政者赏识,没有施展其政治抱负,并对后世一些人只把杜甫看作一个普通诗人,表示异议。他对杜甫这样评价,其实是寓含了自己的抱负和期待的。
杜氏具有纵放不羁的家族传统。杜审言为武后时期的著名诗人,与李峤、苏味道、崔融同称为“文章四友”,明人许学夷称其为“律诗正宗”。可见不仅在嗜酒上,而且在诗艺上也是有家族传承的,自有其狂放的资本。然诚如陆游《东屯高斋记》所云:“少陵,天下士也……然去国寝久,诸公故人熟睨其穷,无肯出力。比至夔,客于柏中丞、严明府之间,如九尺丈夫,俯首居小屋下,思一吐气而不可得。”杜甫一生以“致君尧舜上”为政治理想,其“民胞物与”的情怀使他成为儒者楷模。但仕途坎坷,命与仇谋,真可谓心比天高,命如纸薄。陆游认为杜甫不是一般言志言情的诗人,而是不可多得的天下之士,如能幸遇明主,风云际会,自能成就一番事业。吴焯《批校剑南诗稿》评此诗“直为少陵称屈,足令千古魄动”,有理。其实陆游不仅是为杜甫鸣冤叫屈,更是借此发泄一生怨气。陆游的诗,在宋诗中也是直接继承屈、宋传统,自有其杰出成就。我们细加体认,杜、陆二公之诗,气味确乎非同一般,非唐宋两代诗歌所能囿限的;陆游的理想,也并非以诗人自命,而是要建功立业,“六十年间万首诗”,只是其雄才不得施展而旁逸斜出的副产品而已,后世如“但作诗人看”,岂不是辜负了他一生的襟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