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上斜阳画角哀,①沈园非复旧池台。②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③
【注释】
①“城上”句:画角:刻着花纹的号角,古时军中的一种吹奏乐器,又称号角。哀:谓声音沉痛感人。②沈园:会稽城南的一座私家花园,旧址在今浙江绍兴禹迹寺南。③惊鸿:鸿:指天上鸿雁,曹植《洛神赋》:“翩若惊鸿”。这里借以比喻唐琬体态之美。
梦断香消四十年,①沈园柳老不吹绵。②此身行作稽山土,③犹吊遗踪一泫然。④
【注释】
①“梦断”句:梦断香消:指唐琬的死。四十年:高宗绍兴二十五年(1155)至宁宗庆元五年(1199),已过四十四年,四十年是举其整数。②不吹绵:不再飘柳絮。绵:指柳絮。③“此身”句:稽山:即会稽山,在今浙江绍兴东南。这是说自己将老死埋葬在会稽山下。陆游此时已七十五岁,故云。④泫然:泪水暗流之貌。
【品评】
诗作于庆元五年(1199),是年诗人七十五岁,家居山阴。
陆游一生,不仅仕途蹭蹬,婚姻上也是饱受怨离之苦。不过,蚌病成珠,多情而忠贞的诗人在每每咀嚼、回味爱情的甜蜜与决离的痛苦时,也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爱情诗篇。陆游与表妹唐琬自幼青梅竹马,结婚后琴瑟和鸣,是一对无忧无虑的神仙伴侣。谁知这样的生活没过多久,陆游母亲就以唐琬不合己意而强迫夫妇离异。从此二人缘吝一生,陆游续娶了王氏,唐琬嫁给了名士赵士程。在那次著名的沈园相会之后不久,唐琬就抑郁而终。陆游后半生“子孙众多如王谢,寿考康宁如乔松”(周必大《跋陆务观送其子龙赴吉州司理诗》),似乎是一位受人羡慕的“十全老人”。但婚姻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具有强烈的个性体验特点。陆游和王氏,感情不可谓好,不可谓坏,同在屋檐下,大体上是平常夫妻关系。他似乎从未给王氏写过情诗,从未写过示爱的只言片语,只是在王氏死后写过一篇《令人王氏圹记》和《自伤》诗一首,此后也不再提到这位与他白头偕老的妻子。对于原配唐琬的感情却是一往情深,老而弥笃。庆元五年,七十五岁的诗人陆游去沈园凭吊,四十多年过去了,诗人的感情仍旧是那样真挚,不过因为岁月的磨砺,感情变得更加深沉而澄明了。
第一首,一起笔就将全诗的基调置于一种低沉哀婉的气氛之中,沈园是见证他们仳离的伤心所,故地重游,在难以遏制的感情冲击下,就索性打开记忆的闸门任其倾泻吧。凭栏照影的桥下春波,曾是唐氏表妹的惊鸿身姿,而今依旧粼粼生绿,并不为人生的变迁而停止其悄悄的流逝!第二首,写四十多年过去了,园中的老柳,都已不能吐絮吹绵。自身不久也要化为稽山上的一抔土了,爱情却并未随着年光渐老而黯淡,它应该被老诗人带进坟墓继续哀哀哭泣吧!
陈衍《宋诗精华录》评此诗曰:“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其实,诗人的怀人之作非仅此二首,作于八十一岁时的“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作于八十二岁时的“城南亭榭锁闲坊,孤鹤归飞只自伤。尘渍苔浸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城南》);作于八十三岁时的“故人零落今何在?空吊颓垣墨数行”(《禹祠》);作于八十四岁时的“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春游》),都写得情缠意绵,很难相信是出于八旬老翁之手。这可能正是诗人与普通人的分野所在吧。诗人生命活力旺盛,情感世界丰富,故能保持“高峰体验”的激情。一般的八旬老翁,恐怕是非聋即呆,还谈什么爱情、诗情!钱钟书先生评价宋人诗词创作时说:“爱情,尤其是在封建礼教眼开眼闭的监视之下那种公然走私的爱情,从古体诗里差不多全部撤退到近体诗里,又从近体诗里大部分迁移到词里。除掉陆游的几首,宋代数目不多的爱情诗,都淡薄、笨拙、套板。”(《宋诗选注·序》)对陆游的爱情诗给予了很高评价,确为知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