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再见,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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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将军黄牛 (2)

爸爸勃然大怒,妈妈一下子就消失在铸铁房主屋的方向,我则是像打嗝一样咕嘟着泪水,怯怯地往后退了几步。爸爸用力拉了拉绳子,巨大的将军黄牛才走到牛马棚外面。直到那时,我还以为将军黄牛会被装在车上,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以为装牛的卡车马上就会到达。但是,事实却不是那样。爸爸是把将军往猪圈方向拉去,那是手推车去往田间的方向!那么说,将军要去的人家是可以走着过去的,它要去的新家离我们家应该不会远!

我想确认一下将军去哪一家,这是情理之中的,如果我希望在自己想将军的时候就能见到它,我必须搞清楚它去的是哪一家。

将军向上智女像后边,也就是烧陶瓷的陶瓷沟方向走过去。我隔着二三十米的距离跟在后面。我不敢靠得太近,害怕爸爸会呵斥我马上回家。但是,爸爸和老朴却换了方向,拉着将军黄牛向山麓的另一侧走去。在开始看到田野的地方,矗立着一个高大的红色铁皮板房。啊!……我知道那个房子!乍一看,那房子挺像是一个磨坊或碾屋什么的,但是,那地方却是流遍了家畜们红色鲜血的地方,是屠宰场!

也就是说将军……直到昨天还在我的保护下开心地吃着青草和洋槐树叶子的将军黄牛,现在分明是在去死。好像将军也在某一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在进入屠宰场的入口处,将军死死地叫着,拼命地顶着劲儿,两个大人来拉它也是屹立不动,鼻环都快被拉断了,鼻孔里流出血来,但是将军就是一动不动。

最后,连在屠宰场里等着的三个大人也出来一起拉,但是将军反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奋力抵抗着,连续喘着粗气,嘴角流出白色的泡沫。

“哇!真是逼疯人啊!怎么还有这种事情?我干了屠宰10年,这么硬顶的家伙还是第一次看到啊!”

“这可怎么办啊?怎么也不能拿锤子过来,在路面上屠杀啊。”

这个时候,他们中有一个人回头看了一眼,见到了站在不远处一个劲儿抽泣着的我,跟爸爸说。

“家里的孩子吗?”

“是的。但是那家伙怎么也跟到这里来了啊?”

“我说那样的话……听我的话,你可别不开心……我们这样试一试,你看怎么样?我是说让那孩子拉一下绳子试试……”

“那是什么意思?几个壮丁上来拉都一动不动的……”

“这么弄下去,我看是没完没了的,会花很多时间……这是我的经验,家里养的家畜是会顺从自己喜欢的人的……那个孩子……”

“嗯,再怎么样也是,哪有……”

“是啊,试一下看看吧。没什么不好的啊?还有,称完牛的重量,才能谈价钱,可像这样弄下去,今天哪里可能顺利交易啊?所以,你就哄哄他,把绳子递给你儿子看看吧。”

爸爸好像不太乐意,啧啧地咂着嘴,踌躇了一下,最后还是挥手叫了我的名字。这些只是我到了现在再来猜测,才觉得他们应该是那么说的而已,而当时远远站着的我,爸爸一叫就走了过去。

“你来拉一拉试试。”

这句话让我天旋地转。爸爸居然叫我把我最喜欢的将军拉进屠宰场。我抓住了绳子,但是手却不停地哆嗦着,交替地看着爸爸和将军黄牛的眼睛。将军黄牛眨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我。

“还不快点拉?嗯!就拉一下试试!”

爸爸的脸上露出愤怒的脸色。因为害怕爸爸,我拉了绳子——就在那一瞬间,将军黄牛的大眼睛里流下了一行粗粗的泪水。同时,黄牛就像已经放弃了最后所有的希望似的,开始移起了沉重而又笨重的步伐。站在周边的大人们眼睛都凸出来了:三四个大人又是拉,又是用力地推屁股,还是一动不动的牛,我一个小孩一拉就乖乖地慢慢地动起来了。

将军黄牛在上屠宰场院子的入口附近停了一下脚步,在进到血腥味十足的屠宰场之前又犹豫了一下。可是一旦进到屠宰场以后,一个大人的力气也能轻松地牵动将军黄牛了。将军是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命运,默默走过去站到屠宰场里面垫着铁板称斤数的大秤杆上。我看到将军接下来被拉到屠杀台,害怕得开始往屠宰场外逃跑。在我满面泪光地喘着粗气跑到水田阡陌的时候,从屠宰场里面传来了“扑哧”一声钝重的声音和将军黄牛“呜呃呃”的掺杂着悲鸣的叫声。我耳膜一阵刺痛,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那天,我连晚饭都吃不下。饭还没吃进去,就已经“哗啦啦”地直吐出来。妈妈冲了蜂蜜水拿过来喂我。不知是不是因为又生气又难过,爸爸则在客栈喝酒喝到深夜。妈妈为了哄我睡,轻轻揉摸着我的肚子,自己却深深地叹着气,还不时地抽泣着。

那天晚上,我又做了恶梦,吓得全身冷战,从梦中惊醒过来。我害怕极了,梦中分明全都是血一样红红的颜色。但是,本应该在我旁边睡着的妈妈和爸爸都不在。看了看挂钟,快到凌晨一点了。我找了找妈妈,本能地从木地板上下来,像梦游似的拖着鞋子向原先将军黄牛的棚子走去。

我看到了妈妈。妈妈在那时,正捧着将军黄牛的草料桶失声痛哭。我第一次看到了妈妈在黑暗中那么伤心欲绝地哭,那声音像鬼哭狼嚎一样,听得我都快起鸡皮疙瘩了。妈妈发现了在近处犹豫的我,一把将我抱了过去,喘着粗气,哽咽着说:

“对不起啊……对将军也是,对你也是,真的……对不起啊……”

我长大成人以后,有一次问过妈妈,卖掉将军以后,为什么哭得这么凶。那时,妈妈刚开始只是微微一笑,不作回答。可是,我一再追问,妈妈说:“你看,将军就像是我丈夫和儿子的合体一样,每次看到它,都是那么结实有力。你说,将那样的牛送往死地,怎么能不伤心呢?”妈妈还说,听到年幼的我拉了将军的绳子以后,心里就像用刀割一样。她说爸爸也放不下那件事情,伤心了好久。他很内疚,因为自己在幼小的儿子手上沾染上了血迹。

我也是在那之后就再也不愿意和牛或者猪建立感情,甚至连小狗也是,看来这次事件在我的人生当中确实不是一件小事情。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因为妈妈在将军黄牛前面抱着我流下的那些泪水,我觉得我手上的血迹已经被她洗掉了。我只能够这样去开解自己。毕竟即使我没去拉,将军也应该知道,自己终是避不开一死的命运。人总得学会像那样让心碎的记忆慢慢淡化,就像用妈妈的怀抱和妈妈的眼泪,让记忆的伤疤慢慢愈合,慢慢忘掉。

可是,我真正明白,一个人活着就不可避免要剥夺无数动物和植物的生命,却真是用了很长时间。如果生存是不分物种、完全同等的,那么那些不就分明全是罪恶吗?活着所承受的痛苦,是否正是所有被自己吃掉的生命的痛苦累积下来的?所以我常常在想,一个人的生命需要无数的死亡来支撑和维持,这是不是就是我们痛苦的根源?

我看我现在也到了开始懂得人生的岁数,哪怕只是一点点。这样的夜晚,这种想法又涌上了我的心头。

妈妈,

妈妈的指节就像干巴巴的树节,

您的手背像松树树皮,

五只手指则像一个耙子。

妈妈最多用喂牛的草料揉揉手背,

却从没见过她在手上抹润肤水。

妈妈的手一生都只想着创造一些东西,

攥紧一些东西。

我现在才意识到那双手的美丽,

是因为我终于明白,

妈妈的手变得越粗重越毛糙,

变得越像脚掌,

我的手就可以越柔软无比吗?

给我拿出您的两只手吧!

我要紧握您的双手,

提前把我该做的事情都已完成的那双手!

我要将您的手在我脸上揉搓,

我想用我的眼泪润洗您干裂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