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的奏折到京时,两宫正在召见军机大臣,商讨江南战事。说是商讨战事,其实主要还是商讨人事。对曾国藩这些掌兵的汉臣,朝廷也不是没有顾虑。用之,怕尾大不掉;不用,江南军务又得靠他们支撑。恭亲王还特别提醒道:“曾国藩、左宗棠等人,都是肃顺极力推荐的,如何处置,请两位太后示下。”
“肃顺重汉轻满人所共知,问题不在于是否由肃顺推荐,关键他们是否算肃顺一党。”慈禧若有所思。
“臣等公议,曾国藩、左宗棠等人虽然是肃顺极力推荐,但算不得肃顺一党。从肃顺府中搜出的信件,除了曾国藩授两江总督后有一封私信表示感谢外,并无特别往来。臣等以为,曾国藩为大行皇帝看重,深受皇恩,而他本人又是大儒,最讲忠孝,即便肃顺有恩于他,也不会以私恩废大忠。当然,如果满臣中有取而代之者最好,但目前实无出其右者。有鉴于此,臣等建议让曾国藩继续总督两江。”恭亲王又道。
“不仅要让他继续总督两江,而且还要让他节制皖赣苏浙四省军务。”慈禧的话让大家深感意外,“是人才肃顺能用,哀家也能用。既然江南离不开这些汉臣,那就不如干脆放手使用。还有那个左宗棠,是先帝从刀下赦回之人,先帝不止一次称赞过他,说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
“圣母皇太后好记性。左宗棠现任太常寺卿,襄办湘军军务。他率领的楚军不过五千余人,却是非常善战,曾两日三捷,江西的长毛能基本肃清主要就是靠他。”恭亲王回道。
“听说这个人喜欢说大话?”慈禧突然问道。
恭亲王摸不清慈禧的意思,斟酌着词句道:“左宗棠是有些自夸,经常拿诸葛亮自比,有时候书信就署名今亮。”
“他也有自夸的本钱。”慈禧笑道。
“那是,那是!”恭亲王听慈禧的语气并不反感,便就这个话题又讲了不少左宗棠的逸闻,说得大家都笑了。
“像左宗棠这样的人,还真少见。就你这么一说,左宗棠既有才能,刚烈直爽,又有些自负,不给人情面,和他共事,肯定有些不舒服。不过国难时期,不能求全责备,用左宗棠这样的人总比用那些八面玲珑、只知保全禄位之人强上百倍。肃顺一案,不可牵连过多,他曾是朝里炙手可热的人物,肯定与不少人有交往,免不得信件来往。这些信你就不要再细究了,一把火烧了算了。要不然大家提心吊胆,哪有心思办差?”
慈禧如此心胸,实出大家意外,各位军机大臣真是心悦诚服。
就在这时,曾国藩的奏折到了。慈禧看罢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正说左宗棠呢,这不曾国藩就奏上来了,这位左宗棠果然是敢作敢当之人。沈葆祯夫妇更是大义凛然,忠义可嘉。老六,你也看看。”
恭亲王接过奏折,看过之后便让大家传看。
慈安不像慈禧那样留心读书,除非是特别直白的折子,一般稍经润色的折子她就很难看懂,因此干脆不看。慈禧就讲给她听,慈安听了也是连连夸奖。
“左宗棠这次救援不一般,广信不是他的防地,救了未必有功;万一他自己的防地出了问题,那可就是大过,像这种情形,没有担当的人是不会轻易赴援的。”
慈安是个善良的人,她道:“跑这么远去救人家,多不容易,就是出点过失,也不应该罚。”
“那也不成,那样的话那些弃城而逃的人岂不都有了堂皇的借口?”慈禧明白其中的利害。
慈安想了想笑道:“嗯,妹妹说的也是。”
见军机们都已看过曾国藩的奏折,慈禧道:“杭州已丢几个月了,浙江巡抚王有龄也投水自杀,至今职位空悬。先帝在时,就曾说过让左宗棠督办浙江军务,这次干脆就让他出任浙江巡抚,你们考虑一下,拟旨来看。”
……
咸丰十一年底(公元1861年),左宗棠被任命为浙江巡抚。此时浙江的主要州县大部分被太平军忠王李秀成、侍王李世贤、堵王黄文金占领,省垣杭州也成了李秀成的大本营。仍在官军手中的只有浙西的衢州。
朝廷恨不得左宗棠三下五除二就拿下浙江,所以一再下旨指授方略,催他进军。左宗棠则坚持己见,稳扎稳打,得寸则寸,得尺则尺,收复一地便巩固一地,不轻进,更不轻退。经过两年多的时间,浙江的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浙西全部被楚军克复。浙东一线,宁波税务司法国人德克碑率领的常捷军一路西进,占领了绍兴。
洋人直接与太平军作战,是从上海开始的。上海士绅出钱组建洋枪队,由美国人华尔任队长,雇请了一百多名外国军人。洋枪队全部装备洋枪洋炮,战斗力很强,在配合江苏巡抚李鸿章的淮军作战中,多次击退了太平军对上海的进攻。因为朝廷默许借师助剿,于是英国、法国纷纷效法,常捷军、常安军、常胜军都冒了出来。
洋人为朝廷打仗,当然是为了发财。攻进绍兴的常捷军不但将太平军留下的财物洗劫一空,而且还抢劫民财,就连入城的清军也被逐一搜身。他们将抢掠到的财物又强制卖给当地居民,居民拿不出现银,他们就强迫立下欠据,结果绍兴人欠常捷军约银十一万两。绍兴绅民深受其苦,便把状子递到了左宗棠的行辕。
左宗棠看后拍案而起,立即上奏朝廷,要求裁撤常捷军,并对其统领德克碑严加惩处。不仅对德克碑有气,对朝廷借师助剿也非常不满。他还在奏折中说——若不对洋人的军队加以载撤,则客日强而主日弱,费中国至艰之饷,养虎贻患,终恐非计。
借师助剿是慈禧同意的,而左宗棠说这“终恐非计”,慈禧看了奏折当然不高兴。于是她对恭亲王道:“朝廷指授用兵方略,左宗棠上奏说‘断不可行’,现在他又说借师助剿终恐非计,这个人果真自负狂妄得很。”
“借师助剿的方略不能改,但左宗棠又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之人,没个说法恐怕他还要接二连三的上奏。德克碑闹得也太不像话,抢了财物不说,还要强卖,没日没夜地向地方官索债,这成何体统?他已经把左宗棠得罪了,不换他,左宗棠恐怕心有不甘。在此情况下,朝廷何不借左宗棠之手牵制一下洋人,让他们也不要太过分。”恭亲王建议道。
于是,慈禧让恭亲王召见法国公使,让他们另派统领。理由很简单,左宗棠是浙江最高军政长官,他坚持要求撤换德克碑,朝廷不能不尊重他的意见。法国公使把消息传给宁波税务司日意格,这位日意格与德克碑是老乡,常捷军就是他们组织起来的,怎会甘心让别人出任统领?他接到消息后立即乘船去绍兴见德克碑,责备道:“你知道左宗棠是什么人吗?他连皇帝的旨意都敢违抗,你怎么敢去惹他!”
德克碑这个人也很自大,以为中国人都好欺负,不信还有敢不给他面子之人。他听了这番责备后便气冲冲去见左宗棠,大有兴师问罪之意。而这时,为了就近指挥大军收复杭州,左宗棠已把大营移到了严州。这天,各路将领齐集帅帐,聆听他的战略部署。他指着浙江的地图道:“我们还是老方法,得寸则寸,得尺则尺,先站稳脚跟,再谋破敌之计。既慎于前攻,也要慎于回顾,宁肯缓进,决不轻退。目前,浙东长毛已成孤军,浙西长毛已被我军击溃,主力全集中于富阳、杭州、余杭三城。我们最终的目标就是肃清外围,攻取杭州。刘松山、王文瑞各率本部兵马一万人进军安徽,防堵皖南长毛抄我后路;蒋益澧率所部一万人进攻富阳,敲山震虎;徐文秀、高连升防守富春江上游淳安、遂安、衢州、金华;康国器、魏喻义及其他各军防守富春江下游新城、桐庐,防止杭州长毛东窜。”
刚部署完,左宗棠便对洋人助剿大发牢骚:“大家都知道,最近常捷军攻下了绍兴、慈溪、余姚等城。按说这对我们肃清全浙大有好处,但我却不这样认为。浙江的事浙江了,何必洋人插手?朝廷允准借师助剿以来,官绅商民妄自菲薄,争附洋人,多少纨绔子弟以通洋语、悉洋情而沾沾自喜,举止若狂!洋人是帮我们下了几座城,可他们的军饷是我们的数倍甚至十几倍!他们打胜仗靠什么?靠的就是洋枪洋炮而已!借师助剿,尾大不掉,遗患无穷!”说到激愤处,他用力拍着桌案,“我已上奏朝廷,坚决撤换常捷军的统领德克碑。我就不信,能打败十几万长毛,还对付不了几个洋人!”
这时亲兵来报,说有个法国人求见。左宗棠一听便知是德克碑,大感意外道:“我正要找他呢,他自己倒送上门来了。击鼓升帐,娃子们,拿出楚军的威风来!”
帐外亲兵旗甲鲜明,帐内各位统领精神抖擞,楚军主帅左宗棠重新升账,端坐正中,一派威严。
德克碑进帐后操着绕口的中文道:“我是常捷军的统领,常捷军是宁波税务司和我共同组建的,是大法兰西帝国军人指挥的军队,你没有资格撤我统领的职务。”
左宗棠勃然大怒,喝道:“娃子们,先把这洋人打八十军棍!”
中军统领王德榜怕出人命,惹上洋官司,连忙出列劝阻道:“大帅,八十军棍能把人打死。他是外国人,还是小心些。”
左宗棠不以为然,挥着手连声喊道:“打,打,先打了再说。”
左宗棠的亲兵素以凶悍著称,如狼似虎,早把德克碑按倒在地。德克碑这时才知道他今天遇上不怕洋人的中国人了,但他不肯立即服软,道:“我是大法兰西海军上校,你无权动用军法!”
“我管你大法兰西还是大法兰东,在浙江的地盘上,我说了算,娃娃们还不动手?”左宗棠大声呵斥。
话音未落,德克碑已吃了几棍,他挣扎着举起双手道:“我求饶,我求饶。”
王德榜连忙让亲兵停止行刑:“大帅,洋鬼子已求饶了,暂且听他说些什么。”
左宗棠挥了挥手:“看在王朗青的面子上,今天暂且饶过你,本官问你,我这浙江巡抚管不管得着你?”
“管得着,管得着。”德克碑连连点头。
“你这样说,事情就好办了。本官已奏明朝廷撤去你的职务,你可知道为何要这样做?”
“属下知道,属下在绍兴所为十分不该。”德克碑此时已战战兢兢,“不过,属下已令兵勇销毁了欠条。”
这倒令左宗棠有些意外,他缓和了些语气道:“如此甚好。此话是否属实,本官还要着人查问。你今天来见本官,所为何事?”
德克碑弯了弯腰以示尊敬道:“属下今天来见大人,一是认错,二是请大人准许属下继续统领常捷军,为大人效力。大人用兵如神,就是西洋诸将也个个交口称赞,如果能够为大人效力,属下深感荣幸。”
左宗棠是喜欢戴高帽之人,见德克碑如此谦恭,就改了主意:“大清事,大清了,大清剿贼原也不必外人帮忙。既然你已认错,本官若再执意撤你的差也有些不近情理。不过,既然当了大清的总兵,就要遵守大清仪节。你在浙江用兵,就要听从本官军令,而且常捷军不可再增额,这些你若同意,就有商量余地,否则,本官断不改初衷。”
“这些都听大人的,只是常捷军的粮饷,希望不要减少。”德克碑眼巴巴地望着左宗棠。
“这个自然。”左宗棠爽快的答应了,“不过双方要定个协议如何?”
“但听大人吩咐。”
德克碑刚出大帐,统领们就炸开了锅。大家还以为洋人多凶呢,原来除了身子长点,鼻子高点,胡子浓点,也没什么。没想到这个洋人这么快就被大人镇住了,原来他们也不过如此。
左宗棠也很得意,捻着胡须道:“他哪是敬我,他是敬那份丰厚的饷银呢!”
第二天一早,德克碑就求见左宗棠,进门还行了将佐参见上司的礼节,因为初学,他的动作非常生硬别扭。左宗棠见德克碑样子与昨天有些不同,仔细一看,发现他的大胡子没了。就好奇地问道:“你的胡子呢?”
德克碑恭敬地答道:“昨天大人总是看属下的胡子,想必大人不喜欢。属下发现诸位将军的胡子没有大人的长,于是属下就剃去了。”
正在喝茶的左宗棠禁不住喷茶大笑道:“本官哪有这样的规矩?只是觉得你的胡子长得十分坚硬,所以多看了两眼。想来三国时的张飞、水浒中的李逵,大概就是你这样的胡须。”
德克碑愉快地笑了,他赠给左宗棠一支法国最新生产的后膛七响手枪。
左宗棠命人拿来起草的常捷军统带协议,德克碑几乎一字未易就签了字。
左宗棠见他如此毕恭毕敬,高兴道:“听说你们外国人都是行脱帽鞠躬礼,以后你就行本国之礼好了。”
德克碑要告辞时,左宗棠叫住了他,递给他一张浙江总兵的委任状,并说道:“当初我不同意借助洋人处理本国之事,所以不同意给你委任状,后来李鸿章给了你。如今你在浙江,李鸿章的委任状就不算数了,这个应当由本官给你。”
德克碑双手接过道:“大人肯任命属下做浙江总兵,这比李鸿章大人的任命更让属下骄傲。”
“这是为何?”左宗棠很感兴趣地问道。
“属下听说大人连皇帝的话都敢反驳,李鸿章大人就不敢。”德克碑说了个不着边际的理由。
左宗棠一听这话,就乐得哈哈大笑,又问道:“你可知道为什么我敢而李鸿章却不敢?”
德克碑摇了摇头。
左宗棠指了指自己的顶戴道:“李鸿章怕丢了它,可是我不怕。”
十几天后,左宗棠的折子到京,说德克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所以留任他为常捷军统领。恭亲王大为头疼,哭笑不得,因为他已督促法国公使推荐了新的统领,也许人已从天津上船了。他扬着左宗棠的折子道:“你们瞧瞧,我这个议政王,都让左骡子牵着鼻子走了。”
自从慈禧说过左宗棠“真是头倔骡子”后,“左骡子”这个外号就悄悄在军机们嘴里传开了。不算贬,但也不算褒,只能算是无可奈何。
德克碑率领的常捷军在左宗棠的严令下,纪律已大为严明,训练也十分得力。左宗棠把他调到富阳城外,协助蒋益澧进攻富阳。
富阳属杭州府,位于杭州西南、富春江边,是杭州重要的军事屏障。如果攻克富阳,就可水陆并进,直逼杭州。蒋益澧已围困富阳三个月,在常捷军大炮的支援下,富阳城外的卡垒和几丈宽的城墙都被轰塌了,楚军发起强攻,当天就攻占了富阳。
捷报到京后,慈禧大加赞赏,并让军机处拟旨,实授左宗棠闽浙总督,军机大臣们都十分惊讶。左宗棠在咸丰十一年五月被授太常寺卿,半年后授浙江巡抚,任巡抚才一年多就实授闽浙总督,这未免也太快了些。要知道曾国藩早在道光二十七年(公元1847年)就是二品侍郎了,到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才实授两江总督。左宗棠从襄办湘军军务起不满三年,竟然实授闽浙总督,用平步青云也不足以形容他的骤然升迁,所以军机大臣们都不语。
不语就是有看法,恭亲王作为领班军机,必须站出来:“左宗棠深得先帝、两宫和皇上的器重,只是……”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慈禧打断了:“没有只是,哀家和母后皇太后已经商议过了,实授左宗棠闽浙总督,你们只管拟旨便是。”
众位军机见此只得领旨跪安。
慈安心里也有些愕然,心想此事事前并没有商量啊?不待她发问,慈禧便向慈安靠了靠,压低声音道:“刚才军机大臣们在,不好当面说,我当然不能隐瞒姐姐。如今湘军、楚军、淮军共有三十万左右,湘军不用说,和曾氏兄弟自家的军队差不多;淮军的李鸿章,是曾国藩的学生,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师徒两人声气互通。你再看咱大清的督抚,江苏巡抚李鸿章,江西巡抚沈葆祯,湖北巡抚李续宜,湖南巡抚毛鸿宾,广西巡抚刘长佑,贵州巡抚江忠义,四川总督张亮基,这些人不是他的旧部,就是他的好友,咱们半壁江山都在曾国藩手里了!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慈安太后平时不太关注政务,但这些督抚的情况她还是略知一二的,经慈禧这么一说,她还真是吓了一跳,道:“妹妹,那你怎么还让左宗棠任闽浙总督,这不是让曾国藩更厉害了吗?”
慈禧笑道:“姐姐说得没错。左宗棠与曾国藩还有故去的胡林翼,人称湘军三杰,按理说应该削弱左宗棠的实力才是。可姐姐注意没有,这些督抚里面,敢批评曾国藩,敢和他不唱一个调的也只有左宗棠。让左宗棠成了总督,他们就可平起平坐了,曾国藩要想指挥左宗棠,那就没那么容易了。”
慈安这才恍然大悟道:“妹妹真是好心计,姐姐真是自愧不如。”
慈禧笑道:“姐姐你就别夸我了,咱们姐妹一起共患难,我有十分力绝不敢只用九分,那样就对不住姐姐了。这以后啊,咱就注意这些封疆大臣的折子,谁和曾国藩吵闹,咱就护着谁,总之,不能让他们十个手指攥成了拳。”
慈安“扑哧”一声笑了:“不让十个手指攥成了拳,妹妹说得真有意思。”
“姐姐你别笑。按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咱不应该这么防着人家。可人心隔肚皮,就算曾国藩没有不臣之心,他的那些部下呢?万一闹一场‘陈桥兵变’,就由不得他了。”
慈安读书不多,对“陈桥兵变”不甚了解,慈禧就给她讲了个大概。慈安闻言后感慨道:“是啊,万一他的部下有不臣之心,非要他披龙袍,那时也由不得他了。按妹妹这个办法,不让他们十个手指攥成拳,他的部下也就没那个胆子,这也算是护着曾国藩呢!”
慈安这话给慈禧的权术标注了一个很高尚的标签,慈禧大喜道:“可不是嘛!咱姐妹这是护着老臣呢!”
……
攻克富阳城后,左宗棠即移驻此地,就近指挥克复杭州。此时,全浙只有杭州、余杭、嘉兴、湖州还在太平军手里。因为天京危机,李世贤已奉命率精锐回师,守杭州的是听王陈炳文和归王邓光明,守余杭的是康王汪海洋。他们在城外修筑了大量的堡垒,还挖掘了城壕,想凭坚固守。双方在余杭、杭州多次激战,从阴历九月一直战到春节,楚军也没有攻下两城。
到了第二年二月,杭州城里已经断粮,太平军军心已乱。这天,从城里出来一位农民打扮的人,非要见左宗棠,说是有绝密相告。
原来来人是听王陈炳文的心腹,带了密信,希望向左宗棠投降。如果左宗棠同意,他将在约定时间打开南门,放官军进城。
如果真能里应外合,省去攻坚之苦,减少成千上万的牺牲,的确再好不过。但这封信可信度有多少?大家争论不休,最后左宗棠拍板,到时候城外预留大军,万一有诈,城内城外同时进攻,也比攻打坚城有胜算。双方约定在二月十八日天亮前里应外合,拿下杭州。
转眼就到了约定的日子,这天夜里,太平军突然打开北门,向外突围,虽中了楚军埋伏,死伤两千多人,但也逃走两三万人。天亮的时候,南门果然大开,听王陈炳文亲自跪行出城,迎接左宗棠进城。他的部众有三千多人随归王突围而走,尚余五千余人,现在他已交出军械马匹以及各营名册。五千余名太平军徒手出城,在南门外列队。左宗棠遵守诺言,并不伤害,而且发给路费,让他们各回原籍。
左宗棠先派了一支几百人的队伍进城仔细搜索,除老弱百姓外,果然并无伏兵。午后,左宗棠亲自进城查看。杭州城内,断壁残垣,一派肃杀景象。他骑马缓行,一边口述命令:“传我将令,凡兵勇擅入民宅者,斩!勒索绅民者,斩!拐卖人口者,斩!宰杀耕牛者,斩!”
他的行辕就设在伪听王府,也就是原浙江巡抚衙门。因为还没来得及收拾,他暂住城外大营。大军除部分守城巡夜外,大部也驻扎在城外。
忙了一天,第二天下午大家正准备移驻城内。刚要拔营时,突然有人前来求见左宗棠,说有密事相告。这次来的人并不是上次的密使,他叫朱明训,小名朱小三,是陈炳文的心腹亲兵,原籍景德镇。
左宗棠曾在景德镇驻兵,对百姓秋毫无犯,民声很好。百姓曾献两头牛劳军,左宗棠不忍杀之,分送给镇中两户缺少人手的贫民家,其中一头就送给了朱小三的父亲。朱小三是个孝子,自从太平军占领杭州后,他就把老父接来,早晚照顾,以尽孝心。没想到自老父亲来杭州后,就天天劝儿子不要再与官军作对。但听王对朱小三有救命之恩,他不忍背叛,所以迟迟未下决心。
这次听王投降其实是个阴谋,他的两千精锐分别藏在听王府和归王府的秘道中,准备突然杀出,目标就是左宗棠。朱小三听多了左宗棠的事,所以借送老父回乡的机会,前来密告左宗棠。
左宗棠让朱小三回城,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他则照原计划进城。幕宾们闻之都不同意,左宗棠晓以大义道:“无论如何不能打草惊蛇,不然两千精锐杀起来,难免玉石俱焚。”他吩咐王德榜进城通知陈炳文,就说他要在行辕设宴,论功行赏。除了几百亲兵外,大军依然未让进城。
宴会就设在巡抚衙门大堂,因为人多,院子里也摆了几张桌子,满院弥漫着酒菜的香气。赴宴的除陈炳文外,还有他麾下八员大将及十几名亲信统领。而左宗棠这边参加宴会的,只有几名去年投降的太平军将领。陈炳文与他们都认识,便道:“诸位,咱们又在一个锅里摸勺子了,来来来,坐坐坐!”
一会儿,只听得有人高叫道:“大帅到!”
大腹便便、阔脸肥耳的左宗棠走进院内,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太平军的礼节与清军不同,有人行旧礼,有人学着行清军礼,五花八门,此起彼伏。开始这十几个人心里有些忐忑,后来见大家都随和,而且没有带刀的护卫,就稍稍放下心来。
左宗棠示意大家坐下,然后道:“大家都是一家人了,不要拘礼,来,我先敬大家一杯。”
大家喝过酒,左宗棠放下杯子,感慨道:“这场乱子造成了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我知道你们中的许多人跟了长毛是被逼的。吏治腐败,是这场乱子的根源。但说到底,受害的还是百姓。不是我有意这样,依我看,你们的天王成不了大事。自从占了金陵,他就当起了太平天子,手下各王也是扩府建邸,奢靡成风。所封各王,妻妾成群,而一般兵士却要男女分营,夫妻不能生活,子女不能相聚,这是灭人伦。近年来更是内讧不止,分崩离析,所以我断定他们长不了。既然长不了,却还要与朝廷作对,那只能是祸害百姓,所以我才出山带兵,希望早熄战火。”
众人都应和道:“大帅教训得是,我等也是为百姓着想,才决定弃暗投明。”
“只要你们诚心诚意归顺朝廷,天大的事都有我为你们担着。”说这话时,左宗棠微笑着看每个人一眼。
这些人也都举起杯子道:“多谢大帅成全,我们都是诚心归附。”
左宗棠点了点头道:“我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像你们一样,但凡主动过来的人,我左某都不会亏待。这几位你们大都认识,虽然他们从前也从过长毛,有的甚至是悍将,但投诚后一样成为我手下的大将。”
那几位降将都站起来道:“大帅说得不错!陈兄,你只要诚心归顺,大帅一定会善待的,弟兄们尽可以放心。”
左宗棠望着陈炳文,诚恳地问道:“陈将军还有什么要求吗?或者有什么话要说吗?无论什么话,无论什么要求,我无不诚心体谅。”
他的确希望陈炳文说点什么,但他失望了,陈炳文只是诚惶诚恐地点头。左宗棠又道:“你们深明大义,杭州百姓免了刀兵之苦,这就为朝廷立了大功。有功必赏,这是我左某的原则。来呀!把诸位弟兄的顶戴取来。”
十几名戈什哈一人端一个托盘鱼贯而入,托盘内是崭新的顶戴和官服,左宗棠大声道:“大家都穿起来,免得你们总把自己当外人。”
左宗棠先是温语相劝,身边又没有带刀的护卫,现在进来的戈什哈也没带兵刃,所以大家都放松了警惕,喜气洋洋换起顶戴来。突然这些戈什哈同时动手,从托盘下抽出尖刀来,太平军首领立时被刺倒。只有伺候陈炳文、朱小三的戈什哈手里没刀,但他们也被团团围住。
左宗棠叹气道:“陈炳文啊,我一再给你机会,可你总不悔悟,白白让你的弟兄送了性命。”
朱小三这时跪下道:“听王,属下对不起您啊!可是左大帅对家父有恩,父命难违,属下要救左大帅一命。”
陈炳文怒视着朱小三道:“没想到竟是你出卖了弟兄们,算我瞎了眼,把你这个贪图荣华富贵的小人当成心腹。”
左宗棠厉声打断道:“你错了,是他救了你的弟兄。你以为就凭你区区两千人就能扭转乾坤吗?别做梦了!我把道口一封,你们一个也跑不了,两千人不过是两千具尸体罢了。我这里有两条路供你选择:一是你现在就破口大骂,表现出大义懔然,我杀了你,再把所有秘道封死,把你的两千弟兄都饿死;第二,我放你下去劝降他们,我保证一个不杀。至于你,如果能劝他们投降也算有功,我就不杀你了,你自裁好了。”
朱小三跪下求道:“大帅,您就饶了听王吧,小的愿拿命来换!”
左宗棠正色道:“谁也换不了谁的命。明人不做暗事,像陈炳文这样诈降之人我若饶他,往后诈降的人会更多,所以他必须死。”
“小三,你也不要再求了,我死而无憾。但大帅要答应我,不要杀我的弟兄,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说罢,陈炳文进入秘道,劝说里面的人投降。
里面的人一个个走了出来,都是瘦弱不堪,连饿带憋,已有近百人死在洞内。左宗棠遵守诺言,派出人马把他们遣送回籍。在最后一个人走后,陈炳文横刀自刎。
朱小三跪下道:“听王,属下也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也不贪图荣华富贵,我随你去了。”说罢,他抓起陈炳文身边带血的钢刀,颈间一横,立时气绝。
左宗棠十分痛惜,对亲兵破口大骂道:“你们为什么不救下他,陈炳文死不足惜,朱小三这样有情有义的人,如何眼看着他死?”
亲兵们有苦说不出,只有垂头挨骂……
夜已深,左宗棠伏案上奏:
杭州乃数朝故都,江南重镇,向来文化兴盛,商业繁荣,且有西湖胜景,烟雨画桥,山光塔影,为天下人所向往。然经数年战祸,已是满目疮痍,人物凋敝,田土荒芜,弥望白骨黄茅,炊烟断绝,令人目不忍睹。城中原有居民八十余万,如今却只有七八万余,多是穷困无可逃者,衣食无着,流浪街头,更有骨瘦如柴幼儿,嗷嗷待哺,令臣伤感万分。当前形势,安民第一,剿贼其次……
正如奏疏所说,杭州城现在是安民第一。左宗棠在城内设十几处施粥点,米可以先从军粮里出,但鼓励百姓掩埋尸体,这些都需要钱。楚军粮饷不足,勇丁已经欠饷七八个月了,又如何能拿出这么多钱粮来?他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向富绅摊派。他派专人通知浙江有名的富绅胡光镛、毛象贤、愈斌、钱如生、王厚德、刘恒寿、陈士元等人,每人筹银一万两,购成粮食,一月内运到杭州赈济,否则必将严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