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左宗棠(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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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弃前嫌致哀曾相 愤西事谋复新疆

同治十二年的深冬,无论朝廷还是左宗棠行辕,都是一派生机勃勃,因为这年肃州的收复,标志着混乱十几年的陕甘终于安定下来,而且在左宗棠保证的五年之内。朝廷非常高兴,立即下诏褒奖:

陕甘动乱十有余年,势极狓猖;自简任左宗棠总督陕甘,数年以来;不辞艰苦,次第剿除。此次亲临前敌,督饬将士克复坚城,关内一律肃清;朕心实深嘉悦。自应特沛殊恩,用昭懋赏。左宗棠着以陕甘总督,协办大学士。该大臣前赏给骑都尉世职,着改为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其他立功将士着速立保案,朝廷一一恩赏。钦此。

明清两代,大学士相当于宰相,协办大学士那就是副宰相。不管正副,大家都要称一声中堂了。有清一代,汉人不中进士而封大学士者还未有先例,所以这个协办大学士对左宗棠而言,确是一件大喜事。

还有件喜事,就是他购买的洋机器不日就到。入驻兰州后,他就委托胡雪岩购买机器,准备在兰州创办甘肃制造局,制造枪炮弹药,这批机器从上海分批起运,一路上跋山涉水,险关重重。运夫们只好把机器拆散了,分装了一百余车,有些地方要把山岩凿开才能通过。这样运了十几个月,到同治十二年五月才进了甘肃境内。

左宗棠对这批设备非常关注,开始是一月一报,后是十日一报,如今几乎是一天一报。车队到达兰州这天,他亲自出城去等。

出了城,因为车队尚未到达,左宗棠就在城外转悠。他看到路边一位老农正与几个运丁争吵,原来老汉是进城卖萝卜的,在城门外歇脚,恰巧一队运丁牵着骡马走过,没当心,一头骡子叼起一个萝卜就吃掉了。老汉怪运丁没管好牲口,运丁怪老汉没看好萝卜,双方争执不下。运丁人多势众,把老汉团团围住。老汉毫无惧色道:“你们想干什么?你们以为人多就可以不讲道理吗?现在可是左大帅带兵,他可不许你们胡来!”

这话听得左宗棠心里十分舒服,于是挤进去劝道:“你们两家都有道理,也都有过失。运丁一人牵骡三匹,如何能看得过来?老汉你自家的东西应当看紧点,但不管怎么说你是受了损失的。本部堂说过,在陕甘运夫是老大,没有他们,军前粮饷就不济,仗自然就没法打。老百姓是老二,民为贵嘛。本部堂这总督呢,虽是一方大吏,可也不过是为军为民服务的,只能算老三。今天老大的骡子吃了老二的萝卜,就让老三来付账吧!”

大家这才知道眼前这个穿羊皮袄的就是陕甘总督、督办陕甘军务的钦差左大帅。运丁们都纷纷请安,老汉也要下跪,却一把被左宗棠扶住了。

老汉道:“大老爷就受小老儿一拜吧,陕甘百姓谁不想给大老爷一拜?今天得见大老爷,是小老儿烧高香了。甘肃乱了这么多年,总督巡抚换了又换,都被乱军打得不敢出兰州,大老爷过来了,没几年工夫,董志原收复了,金积堡收复了,河州投降了,西宁、肃州也收复了,甘肃哪个不念大老爷的好?”

左宗棠被老汉夸得高兴,抚髯大笑道:“当年本部堂给朝廷立下军令状,今年恰好五年,人定胜天啊!”

这时,车队出现在东门外,负责运输的正是赖长。他上前请安,左宗棠握住他的手道:“不必多礼了,总算把你们盼来了。”

赖长报告道:“这次运到的机器包括车床、刨床、镗床、铣床等二十一件,折散分装了一百一十九车。”

“这些机器,能否制造新式的枪炮?”左宗棠指着机器问道。

“等制造局创办起来,以这次购买的机器,完全可以制造最新式的枪炮。”

左宗棠很高兴,抚掌道:“好啊,等建起咱自己的制造局,枪炮弹药就不必从上海采买了,进军新疆、剿灭阿古柏就更有把握了。甘肃制造局关系收复新疆大局,必须有得力的人主持我才放心,所以才接二连三写信把你请到西北来,这件事就拜托了。”

赖长拱手道:“属下能为大帅效力,真是求之不得。只是偌大一个制造局,不是属下一人可以承担得起的,必须有几十名熟练的工匠共同努力,将来制造枪炮才有希望。”

“这事你大可放心,我已委托胡雪岩从上海、浙江等地招募熟练工匠,还特意叮嘱他要请三、五名洋技师,胡雪岩回信说所聘之人月内就可到兰州。”左宗棠捋着胡须道。

“大帅如此安排,属下心里就有底了,请大帅放心,明年上半年一定能造出枪炮来。”接着赖长又话锋一转道,“大帅,您知道属下在两江见到谁了?”

左宗棠摇摇头道:“两江那么大,我哪知道你见到谁了?”

“属下见到曾中堂了。路过金陵时,属下专程前去拜访过他。”

左宗棠曾与曾国藩闹得音讯不通,天下人尽皆知。赖长竟专程去拜访他,还专门说给左宗棠听,这让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赖长见状便道:“大帅不要生气,当年我曾给曾中堂铸过炮,也算是老相识,路过金陵时,属下心血来潮,就去拜访了。属下把这件事说给大帅听,是因为曾中堂也说起了大帅。”

左宗棠不以为然道:“反正他不会有什么好话。”

赖长摇头道:“不,曾中堂对大帅是称赞不已。”

左宗棠大感意外,急问道:“不会吧?他怎么说?”

“曾中堂对大帅进军新疆极为推崇,他说新疆也只有大帅您才能收拾。曾中堂说他已是衰朽之躯,自然不行;虽说李鸿章正当盛年,但他太顾惜自家的声名,也没有收拾新疆的气魄;就算胡文忠公复起于地下,也难当此大任。曾中堂还说,每当危迫之时,他难免犹疑无措,而大帅却临危不惧,坚韧不移,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气魄。收复新疆是万难之事,也是千秋之功业,需要非常之人,此人非季公不可。”

左宗棠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道:“他总算说了句公道话。说起来,他虽然气魄不够,胆略也稍有逊色,但为人正派,虑事周详,除了我,少有人能及。他那个门生李鸿章就是名利之徒,曾涤生竟然有这么个门生,真是不可思议。”

接着左宗棠又骂了一通李鸿章,才把话题转回来问道:“曾涤生身体如何?”

赖长摇了摇头道:“曾中堂身体非常不好。因为同治十年的天津教案,他清誉大损,自己也后悔不迭,常说是内疚神明,外惭清议,心神两伤,眼睛几乎全盲,如今又添了腿脚麻木的毛病,依属下看来,怕是阳寿无多了。”

左宗棠唏嘘不已,不禁也有些伤感,他回顾起两人的恩恩怨怨,不禁唏嘘慨叹。真是无巧不成书,两人正在说着曾国藩的身体,戈什哈就送来了两江总督衙门发来的六百里加急。

曾左两人交恶,虽然没有私信往来,但公函却是常有的。不过这次的公函与往常有些不同,公函后面写的是“晚生曾纪泽拜”。左宗棠连忙打开一看,竟然是报丧信。

曾纪泽在信中详述了曾国藩病逝的情形,还说“晚辈知道两位老人心存芥蒂,但先父不止一次说过,两人所争都是国之大事,非为个人私利。如今先父已成故人,晚辈恳请两位曾经出生入死的朋友尽释前嫌,以慰逝者在天之灵。”

左宗棠早被曾纪泽的诚恳所打动,人已作古,就是心中有天大的块垒,又有什么不能化解的呢?想想这些年来,倒是自己常常指责曾国藩。无论怎么说,曾国藩都是大清少有的名臣,自己当然不能意气用事。于是他吩咐笔墨侍候,提笔思索着。

一回想起往事,他就忍不住连连叹息,饱蘸浓墨,笔走龙蛇,写了一副挽联——

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

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

写完之后,他又吩咐寄上二百两奠仪。

曾国藩为官清正,没有余财,此次出丧,对他家而言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春节马上就到了,各路大军统领都来行辕给左宗棠拜年、贺喜。行辕特准张灯结彩,舞龙耍狮,燃放鞭炮,好不热闹。大军所驻之处,吸引了许多商人,周边竟然慢慢形成集市。

初一和诸将领喝过贺年酒,大家起哄要陪他到外面集市上逛逛,左宗棠欣然应允。十几位将领加众多的护军,前后簇拥着左宗棠来到集市上。他兴致很高,与商贩们攀谈着:“小哥,最近生意如何啊?路上可否安定?有无兵勇强买强卖?”

有位商贩很机灵,见那么多武职大员都是恭恭敬敬侍候在他的身后,便猜此人身份非同一般,很有可能就是左大帅,因此有意讨好道:“老先生您有所不知,这统军的左大帅是诸葛再世,不但满腹韬略,而且特别爱护百姓,约束部下又严,兵勇哪敢闹事呢?”

这几句话把左宗棠恭维得很高兴,他便笑呵呵道:“你也知道左宗棠可比诸葛吗?那我要告诉你,这位诸葛可胜过三国的诸葛呢!”后面的将领闻言都乐得哈哈大笑。

那个商贩又道:“要说烦心的事儿吧,也有一样,就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乞丐,天天来讨钱,不胜其烦。”

左宗棠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奇怪的?西北战乱多年,多少人流离失所,乞丐多也再正常不过。”

“今年的乞丐不同往年,他们很多都是从新疆那边过来的,迪化、玛纳斯、达坂城都有。”

这就让左宗棠有些出乎意料了。正在这时,有几个穿维族服饰的乞丐过来了,个个面黄肌瘦,衣着褴褛。他们看左宗棠被这么多人簇拥着,知道是位大官,所以立即下跪乞讨。

左宗棠关切地问道:“你们怎么都到关内来了?”

乞丐里面有几个汉民,代他们回道:“自从阿古柏霸占了新疆,当地人的日子没法过了。”

当年新疆受太平军和陕甘动乱之影响,各族也乘势而起,建立了四五个政权。后来,这些政权都落到封建主手里,他们之间互相攻伐,弄得整个新疆混乱不堪。当时喀什噶尔的领主为了壮大自己的实力,就向浩罕国求援,于是,浩罕国王便把他的大将阿古柏派到南疆来了。

阿古柏本是一个小舞师,经常为贵族们跳舞,因而得以结识权贵,他又特别善于逢迎,竟然慢慢担任了浩罕国的军政要职,甚至连国王也对他有所忌惮。因此,当喀什噶尔的领主向浩罕求援时,国王就趁机把他打发走了。那时候俄罗斯也正要把浩罕纳入它的版图,留在浩罕也是凶吉难测,所以阿古柏也乐得去另辟天地。

浩罕是伊斯兰国家,习俗、服装与新疆十分相似,因此他们很容易得到当地人的信任。阿古柏又特别擅长玩弄权术,不到两年就掌握了天山以南大部分地区,还成立了哲德沙尔王国。他还越过天山,占领了迪化、吐鲁番等地方。

阿古柏的势力很快坐大,军队达到六万余人。这时他的豺狼本性也就暴露出来了,开始大肆敛财。农民要将收获的四分之三交纳田赋,还要将财产的四分之一交纳宗教税,死人要交念经费,种菜要交蔬菜税,果树要交果园税,各种名目的杂税真是数不胜数。他还特别荒淫,每占领一地,就把八岁以上的女孩全部软禁起来,一一奸淫。姬妾更是有六百多,一旦怀疑与他人有染,就在帐篷里挖个坑埋掉。百姓被逼无奈,纷纷逃亡。

“现在的新疆是狼和羊在一个涝坝里喝水,鸽子和鹰在一棵树上筑窝。”他们还为左宗棠唱了一首广为流行的民歌:

黑色的猫头鹰在头顶上惨叫,

罪恶的战火在草原上燃烧,

柯尔克孜人的家乡流着鲜血,

大地母亲,为她的儿子在痛哭号啕,

号啕——痛哭——痛哭——号啕。

灰色的恶狼在白骨堆上嗥叫,

阿古柏的马队像黑风在咆哮,

柯尔克孜人的太阳是谁抢去了,

大地母亲,为她的儿子在痛哭号啕,

号啕——痛哭——痛哭——号啕。

……

歌声非常凄凉,乞丐们边唱边流泪,左宗棠听着听着眼角也湿润了,吩咐随从把他们全部带回行辕,饱餐一顿。得到消息后,其他的乞丐都赶过来了,有五六十人。吃过饭后他们还不肯走,跪求左宗棠给他们一条生路。左宗棠稍作思考,便命令把身体结实的青壮男子编进勇营,年老的就编入长夫中,喂马做杂役。

将领们都很不解,问道:“大帅募勇一向极严,为什么对这些人这么随意呢?”

“他们这些人千里迢迢投奔关内,总得要给他们一条生路。你们不要小看他们,将来收复新疆,他们就是最好的向导。”左宗棠笑道。

“可是新疆非同关内,出关还需要西行数千里,收复新疆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将领们又问道。

左宗棠忧虑道:“新疆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急等着我们去解救,收复新疆也要马上排上议程。”

“到时候由谁来收复新疆还很难说,朝廷未必就能让大帅担此重任,在新疆问题上,朝廷向来都是重用满人的。”王德榜道。

“糊涂,无论谁来收复,总要用向导的。”左宗棠又笑了笑,“收复新疆,怕离了左某无人能凑功。”

此时朝廷也关注起新疆来,因为不但阿古柏占领了新疆大部,而且更为麻烦的是俄罗斯也出兵占据了伊犁。

说起伊犁,大家并不陌生,它是古丝绸之路的重镇,历史久远,商业发达。自两汉迄晋,伊犁为乌孙和匈奴地;隋唐为西突厥及回鹘地,隶北庭都护府;元、明为蒙古诸王地;明末清初为瓦刺游牧地,准噶尔部建帐于此。

清军平定准噶尔叛乱后,才把这片地方叫伊犁,因为境内有条叫伊丽水的大河。1762年,乾隆皇帝在这设立了“总统伊犁等处将军”,作为当时西北最高行政和军事长官,统辖天山南北各路驻防部队及归附清朝的中亚和哈萨克各部。伊犁将军还兴建了惠远城,并陆续在其周围建起惠宁、绥定、广仁、宁远、瞻德、拱宸、熙春、塔尔奇八城,统称为伊犁九城。

伊犁位于天山脚下,雪水滋润,水草丰美,境内除伊丽水外,尚有阿尔齐斯河、乌伦古河、额敏河等大小河流不下二百条,冰川二千余条,水流量大概占整个新疆的一半。这里雪峰巍峨、冰川瑰丽、林海苍茫,更有美丽的那拉提、唐布拉、恰西草原,很早就被文人墨客们称为塞外江南。这样的好地方,在整个中亚高寒干旱之地,实在罕见,难怪俄罗斯一直打它的主意。

清廷在为太平军、捻军、陕甘之乱而焦头烂额的时候,俄罗斯却正在迅速向外扩张,对伊犁更是垂涎三尺。当阿古柏打算向伊犁进军的时候,沙皇还为此召开了多次特别会议,最后决定由七河省省长科尔帕科夫斯基占领伊犁,理由是帮助中国代守,以免落入阿古柏手中。当时伊犁军民多是使用大刀长矛等冷兵器,根本无法与俄军抗衡,不久,伊犁全境被俄军占领。

那时候天山南北大部都被阿古柏占领,所以伊犁被占的消息根本传不到朝廷。俄罗斯占领伊犁两个月后,俄驻华公使才到总理衙门通报了这件事。当时在总理衙门当值的大臣是文祥,他责问俄驻华公使道:“伊犁是中国的地方,俄罗斯凭什么出兵侵占?”

俄国公使狡辩道:“文大人误会了,我国是帮贵国驻守伊犁,怎么能说是侵占?待贵国收复了乌鲁木齐等地方,我们自会交还。”

由于此事太过重大,文祥立即向恭亲王报告。恭亲王也是大吃一惊,但当天不敢回奏,因为慈禧正在生儿子同治的气。

同治六岁登基,今年已十七岁了。按清制,早该大婚亲政了,但慈禧舍不得手中的权力,所以迟迟没有给他选后。但到了今年也不能再拖了,就在前些日子,朝廷举行了选后大典。

当时最出色的秀女一个是富察氏,一个是阿鲁特氏。阿鲁特氏为人持重,但她是郑亲王端华的孙女。郑亲王是顾命八大臣之一,是慈禧的政敌,所以慈禧不喜欢阿鲁特氏。但富察氏为人太过乖巧、轻浮,慈安不喜欢她。这样,两位太后的意见就不一致了,最后慈安说让同治自己选。没想到儿子竟然和慈安一条心,选了阿鲁特氏。所以慈禧非常生气,一气之下便病倒了。

恭亲王得知这事后便召集了所有的军机大臣商讨对策,以备明天应对。等军机们拿定主意时,鸡叫都两遍了,上朝的时候也就快到了。

早朝的时候,帘子后面坐的只有慈安。一听伊犁被俄国人占了,慈安顿时六神无主。而同治什么事都想做主,但他的主张几乎没有多大的意义。

“六叔,左宗棠不是在西边吗,让他带人出关,把伊犁要回来。”

恭亲王敷衍道:“皇上说得不错,左宗棠能征善战,是收复新疆的最好人选。但现在甘肃全境刚刚平定,大军也需休整,他抽不出身来。”

“他手下不是有员大将刘松山吗?让他出关得了。”同治大声道。

恭亲王摇头道:“刘松山虽说是难得的将领,但征战多年,也需要休整,也不能出关。”

同治一听就没了兴致,道:“那你们就看着办吧。”

“这是大事,恐怕要奏明圣母皇太后。”恭亲王道。

“是的,这事当然要让皇额娘知道。”

这时慈安也道:“这种大事,向来是妹妹拿主意。她身子不好,没上朝,你们就去她那边说说吧。”

恭亲王拖上文祥到慈禧寝宫,这边的首领太监是李莲英。去年安德海私自出宫,已被恭亲王、同治联合山东巡抚丁宝桢斩杀。这时候的李莲英刚刚当上首领太监,又有安德海的前车之鉴,所以办差还算谨慎。一听有大事,连忙亲自去回禀,一会儿又小跑着出来道:“王爷,文大人,太后有请呢!”

两人进了寝宫,隔着纱帘,慈禧半躺在床上,不冷不热道:“什么事啊?有皇上和姐姐,什么事不能办了,何必还要来找哀家?”

恭亲王恭恭敬敬道:“这是件大事,母后皇太后做不了主。”

这话慈禧愿意听,但嘴上却不饶人道:“哟!什么事姐姐还做不了主?”

“俄国人出兵占了伊犁。”

“什么?”慈禧竟一骨碌爬了起来,“伊犁让俄国人占了,什么时候的事?”

“已有一个多月了,俄国人昨天晚上才通报,可宫里已经落匙,臣等没敢讨扰。”

慈禧厉声道:“伊犁将军荣全呢?他怎么把伊犁拱手让人了?”

“新疆变乱之后,他带兵与阿古柏作战不利,被迫退到了乌里雅苏台。那里已离伊犁很远了,恐怕至今他还不知道伊犁被占的消息。”恭亲王如实回禀。

慈禧恶狠狠道:“真是死狗托不上墙!那现在新疆都有哪些兵驻守?”

“乌鲁木齐都统景廉部有三十营,伊犁将军亲兵十营,此外还有锡伯营、索伦营、察哈尔营、蒙古营、厄鲁特营,也有三十余营。”

慈禧屈指一算道:“这些兵马少说也有三万人,俄国人出了多少兵?”

“俄使说出了三千。”

“三万人竟挡不住三千人。一年粮饷百万两,朝廷都白花了?”慈禧勃然大怒。

“都是臣等办差不力,请太后责罚!”恭亲王赶紧磕头。其实这三万人分守不同的地方,不可能都驻在伊犁对付俄国人。何况近年来与阿古柏周旋,还溃散了不少,战斗力大打折扣。

慈禧其实心里也明白,不过着急了一些,漫无边际地指责罢了。等气消了些,语气才缓和了,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俄国人说是代守伊犁,那就没把事做绝,所以我们先要派人与他们谈判。听俄使的意思,要谈也要与伊犁俄国带兵的军官谈。”恭亲王小心翼翼答道。

“伊犁被俄人占领,伊犁将军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就让荣全去谈。乌鲁木齐必须收回,你们看由谁带兵出关?”

恭亲王沉思了一会儿道:“要论能征善战,左宗棠最为合适。”

慈禧听了直摇头道:“左宗棠不合适,一则陕甘并未彻底平静,需要左宗棠镇守;二则新疆用兵向来不用汉人。”

“臣等也是这个意思,离新疆最近的就是乌鲁木齐提督成禄的部众,大约有二十营。他领提督一职后正赶上新疆变乱,一直没有出关,就驻在甘肃高台。”

慈禧叹了口气道:“去年左宗棠就参成禄贪墨不法、治军无方,他这个乌鲁木齐提督竟八年没出关,也难怪左宗棠参他。督促他立即出关,否则就押回京城治罪。”

……

左宗棠接到上谕,大不以为然。他认为俄国人出兵占领伊犁,名义上是代为驻守,实际上是蓄谋已久,所以派荣全去谈肯定会无果而归。而派成禄出关帮景廉收复乌鲁木齐,他也不赞同。他不是不赞成收复乌鲁木齐,而是觉得朝廷期望成禄、景廉收复乌鲁木齐根本是不切实际。于是他在给朝廷的奏折中说道:

俄人窥我西疆,蓄谋已久,趁我新疆变乱,而出兵强占,虽称代为驻守,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恐非口舌所能争。荣侯深入无继,景都护兵力本单,后路诸军,久成迁延之习,兵数虽多,并无斗志。

成禄坐拥高台,战守无状,盘剥百姓,民怨极深,望其速赴戎机,克复要地,实无把握。何况天山南北大部被阿古柏占领,孤军如何深入?

臣以为,欲杜俄人狡谋,收复伊犁,必先复天山南北。届时无后顾之忧,有可用之兵,即使不索伊犁,亦是隐然不可侵犯,彼如知难而退,归还伊犁,万事皆休;如俄人欲起兵端,我国亦可从容应对,以逸待劳。现在荣侯与之相争口舌,俄人定百般狡辩,推三阻四;若彼以兵事要挟,更是无以应对。

幕宾们看了奏折,都劝道:“大帅,您这个折子就是把朝廷的意思都给否了,朝廷恐怕会不高兴。朝廷派荣全去谈,就让他去谈吧,有用无用都随他。朝廷要成禄出关,就让他出关,反正他在甘肃也没什么用。不了解的,还以为大帅是不赞同收复新疆。”

“我不是反对收复伊犁,而是反对现在进军。要收复伊犁,必须新疆安定后方可,现在新疆还在阿古柏手中,贸然孤军深入,敌军把粮道一断,岂不是自趋绝地?我不是怕俄国人,更不怕阿古柏,我是担心有没有把握战而胜之。新疆遥遥千里,不做好充分准备,不思虑周密,贸然进军,如何能成?战而不胜,局面反而更复杂,对收复新疆只会更为不利,这番道理总要给朝廷讲明白,省得日后两地用兵,久拖不决。我原本打算陕甘之事一了就告老还乡,可现在俄人竟侵我疆土,我就要与此虏周旋下去。你们可知当年我与林文忠公彻夜长谈,谈得最多的就是新疆。林公当年就发配伊犁,他在那里兴屯政,办水利,深得百姓爱戴。他倾注心血之地,如何能容他人强占?”

事实果然如此。荣全接到朝廷命令后,立即从乌里雅苏台起程。为了行军迅速,他仅带了一百余名亲兵。两个月后,他到达塔尔巴哈台,便派人通知俄方,他准备到伊犁与科尔帕科夫斯基讨论接收伊犁问题。

可俄军却回话说,讨论伊犁问题不必到伊犁来,要到那旦木议事,但又不告诉那旦木在什么地方。荣全接二连三催促,一个月后俄国人通知改在阿亚古斯会谈。

但当荣全走了两个月到达阿亚古斯时,却见不到俄方代表的影子。他在此地空等了五十余天,后来俄方代表终于出现了,却不谈伊犁的话题,而是当面斥问荣全道:“你们大兵何时前来交接?将军带来了多少兵?你们乌鲁木齐、玛纳斯有多少兵,这些乱地方你们什么时候收回?这些地方你们若不收回,俄国可派兵前往。”荣全一时被问得哑口无言。

双方这么空谈了几天,荣全实在忍不住了,便质问俄使道:“本将奉旨办理伊犁之事,此事究竟怎么说?”

可这位俄方代表竟道:“伊犁之事我一句也不能说,伊犁是科尔帕科夫斯基带兵过去的,你有问题就去找他。”

荣全只好再回伊犁,好不容易见到了驻伊犁的科尔帕科夫斯基,他却说自己只管军事,外交的事不管,此事需听土耳其斯坦总督考夫曼将军的命令。但总督的答复是两国交往,不是他可以僭越的。俄国在北京驻有公使,请与俄使交涉。

总理衙门接到荣全的报告,立即派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臣文祥与俄国驻华公使交涉。俄国驻华公使道:“荣全兵力单薄,即使把伊犁交给他,他也不能守住。”

“伊犁是敝国之地,守住与守不住都要由敝国驻守,何必贵国多此一举?”文祥反问道。

俄驻华公使却大言不惭:“既然贵国不能守住,敝国就要代为驻守,等乌鲁木齐、玛纳斯等地收复后,敝国自会归还伊犁。”

文祥又质问道:“伊犁是大清之地,随时都应收回,为什么要等乌鲁木齐、玛纳斯收复了才归还,这是何道理?”

“伊犁系交界之地,此地变乱,必然影响敝国边民。为敝国安全计,只有贵国收复了乌鲁木齐等地方可交还。贵国如果现在要伊犁,那就请给敝国发一个照会,将来荣将军收复伊犁后,可保永远不失,不令贼匪扰窜俄边。如伊犁再失,即由敝国按边界之事办理,贵国不得过问。”于是,会谈不欢而散。此后宝鋆等人也与之会谈,一样是毫无结果。

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年多,依然毫无结果,伊犁还是紧紧攥在俄国人手里。慈禧叹了口气道:“果然都让左宗棠说中了,看来只有等大军收复了乌鲁木齐、玛纳斯等处再与俄人交涉了。新疆如何收复,传旨给左宗棠、李鸿章、曾国荃等督抚,且先听听他们怎么说。”

甘肃制造局的赖长,不仅实现了半年内造出大炮的承诺,而且还琢磨着制造民用器具。这天他对左宗棠说道:“大帅,属下制造了一架吸水龙,请大帅前去看看。”

左宗棠好奇地问道:“吸水龙是什么东西,能做何事?”

“吸水龙,顾名思义,就是能吸水的东西。听说洋人造的吸水龙,能把水从四五丈深的塘里吸出来,属下造的这个,吸个三四丈应该没问题。”

左宗棠大感兴趣说道:“那就好比江南的水车了。”

“属下这个吸水龙,功效比水车还要强若干倍,它不用人力,也不用水流来冲,只需一个蒸汽锅炉,加炭烧水做动力。”赖长有些得意。

“是吗?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走!你带我看看去。”左宗棠兴致很高。

吸水龙就安在机器制造局后院,那里有口水井,吸水龙长长的铁管一直伸进井里,蒸汽机就架在井台边,已加炭多时,蒸汽充足。赖长令两名役丁向铁管里灌水,直到把铁管灌满。一声令下,蒸汽机开动的同时,两名役丁松了手里的绳子,随着“腾腾”的声音,铁管里喷出水来,但只喷几下水就明显少了。在场的人都很紧张,赖长急得直跺脚。正焦急之时,水又大了起来,“哗哗”地直向外涌,一会儿就把渠道灌满了。

“不错!不错!”左宗棠连连称赞,又问道,“这就奇怪了,这水是如何被吸上来的,这其中有何机巧?”

赖长憨笑道:“这个属下也说不好,据洋人报纸上讲,是空气把水压上来了。属下事先把铁管里灌满水,一开机器,铁管里的水就喷出了一些,铁管就有一段是空的了,空气就要来填这个空,可是又隔着水,结果就把水推上来了,这样不断地推,水就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了。”

左宗棠和大家都听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水不断向外涌却是事实。大家就这样聊着,很快就到了吃饭时间,左宗棠就在机器局和技师们一块吃。制造局里有三个洋技师,还有十来个从闽浙请来的中国巧匠。三个洋技师和两个中国工匠陪餐,赖长知道左宗棠不喜铺张,但因为有洋人在,所以备了牛排、洋葱等洋人喜欢吃的东西。

左宗棠请洋技师讲吸水龙的原理,三位洋人立即不吃饭了,又是在木板上画图,又是手舞足蹈地讲解,大家总算勉强明白了。左宗棠看着画板沉吟了片刻道:“新疆土地本来肥沃,但就是缺水,将来如果能到处装了吸水龙,那灌田就不成问题了。”

赖长闻言叹了口气,道:“是啊,可就是这蒸汽机吃炭太厉害了,而且一时半会也难以推开。”

“是啊,要想推开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办到的。不过眼下有一件事你看成不成——兰州的井太少,百姓喝水多是直接从黄河中取,可黄河的水实在太污浊了,如果我们把吸水龙架在黄河边,把黄河水吸上来,然后开渠引到城内,再在城内开个大塘,把水澄清,任百姓取用,这岂不是一件便民的大好事?”左宗棠盯着赖长,想听听他的意见。

“这个办法好,属下就立刻按大帅的吩咐办。”赖长当即就答应了。

不过十几天工夫,赖长已按左宗棠的意思把水池挖好,吸水龙也在黄河边上架起,直通水池的明渠也已挖通。大家簇拥着左宗棠来到黄河边,沿河站满了百姓。一声令下,吸水龙轰然作响,黄河水果然被吸了上来喷进明渠里,向兰州城流去。岸边百姓一片欢呼。大家再到城里水池边,这里同样围满了百姓。水流速度很快,此时池中已有半池水,只是水有些浑浊。赖长指着水池对左宗棠道:“大帅,这一池水可供兰州军民饮用三四日,从此不必再喝污浊的黄河水了。这也算兰州的一件大事,大家都希望大帅能给这个水池取个名。”

左宗棠稍加思索后道:“那就叫‘饮和池’吧!无论回汉,共饮黄河水,都是亲兄弟,应该和睦相处。”

赖长命人取来纸笔,左宗棠奋笔挥毫,写就“饮和池”三个大字。赖长举起来,让众人观赏,百姓又是一片欢腾。

在众人面前,左宗棠宣布了一件大事:“如今陕甘安定,进军新疆已无后顾之忧。阿古柏占我天山南北,俄国人又强占了伊犁,本部堂已上奏朝廷,愿率大军歼灭阿古柏,讨回伊犁城,你们愿不愿跟我进军新疆,讨回伊犁?”

将士们闻言齐声吼道:“进军新疆,讨回伊犁!”

慷慨之音,声震屋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