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处,他把这话又对章怡说了一遍,她劝道:“老爷,您也别着急,急也没用。您从前做封疆大吏,说一句话谁敢不听?所以您觉得办什么事情都不难。可如今到了京里,上面有两宫和皇上,接下来有恭王爷,再下面还有其他军机大臣,您想的未必总和大家想的一样,事情办起来自然要难。您是立了大功,皇太后对您恩赏有加,换作他人,就像宝中堂,一句话说不好就要受申饬,他可是当了二十多年的军机大臣了。”
一听说宝鋆经常受申饬,左宗棠就高兴了,道:“幺妹,你说得不错,太后都要让我三分,哪像宝佩衡他们。想我做陕甘总督、新疆军务钦差大臣时那多威风。可到了京中,怎么就觉得手脚舒展不开。现在我知道了,原来幕府里行军打仗对付粮饷的人才多,应付京中这些没头没脑的事却一个人也没有,说起来倒连你一个丫头还不如。老了老了,倒要拜你为师。”
章怡乐得“咯咯”直笑,把眼泪都笑出来了:“老爷拜奴婢为师,奴婢会什么呀?老爷,有些东西不是学来的。比如察言观色,勾心斗角,有些人几乎生下来就会。可老爷您呢?不要说没人教您,就是有人教,您也学不来,而且您也不愿学。”
“不错!”左宗棠闻言连拍大腿,“我是大丈夫,欺人也要欺在明处,察言观色,委屈自己,我一辈子也不去学。咱活一天就要痛快一天,不能夹着尾巴做人不是?”
章怡好像又想起另一件事来,道:“老爷,您应该把家人都接来了,您没人照顾总是不行的。原来您在西北不方便,不想让家人陪您吃苦,可现在京师就不同了,天子脚下,繁华无比,也让家人来见识一下京中气象。”
“我也想过。可还是有点不踏实,等我安顿好了就让他们来,再说你照顾得不是很好吗?”
章怡嘟起嘴道:“照顾得不好,您不骂奴婢就不错了。”
“都知道我爱骂人,而且还是骂一二品的大员,可我从来不骂女人。”左宗棠如此道。
“奴婢没有照顾好您,您应当骂。”说这话时,章怡低下头去,脸颊飞红。
天色晚了,左宗棠又掌灯看了一会儿书,但是眼睛总是流泪。章怡就劝他不要看了,早点休息。可躺下没多久,他好像又回到了西北,风很大,好像就在哈密,他升起帐来,下属分文武两班站着。
他正为一件事大发雷霆,大家都不敢吱声。对了,就是为禁鸦片的事,镇迪道正在向他陈述困难,请求延期,他不答应,让亲兵将其拉出去斩了。这时就有人为他求情,“大帅,大帅”喊个不停。
左宗棠醒了过来,金老大正站在他身旁道:“大帅,宫里来人了,请您进宫。”
“什么时候了?”
“刚三更。”
“深更半夜让进宫,一定是有什么大事。”章怡提醒道。
“可不是嘛,属下问他,他说什么母太后不好了。”
金老大是个粗人,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这样的称呼他本就弄不清楚。左宗棠也不再问,立即更衣,章怡帮他挂朝珠,戴顶戴。轿夫们已在外候着,一个小太监提着宫灯,冻得缩手缩脚,见左宗棠出门,便请安道:“左大人,奴才给您掌灯,六爷他们早到了,正等着您商量大事呢!”
左宗棠也来不及问话,不过他估计十有八九是圣母皇太后出事了,她已病了两个多月,连太医都治不好,所以军机处特让各地督抚荐过名医。
轿夫们一路小跑就进了东华门,向北再向西,直接到了乾清门前。此时,近支亲贵、御前大臣、军机大臣、大学士、六部尚书、内务府大臣,以及内廷行走的毓庆宫师傅、谙达及南书房翰林诸臣几乎都到了。因为宫门尚未开启,大家都集中在这里,小声地议论着。看到左宗棠的灯笼,恭亲王立即着一个小太监过去将他引到乾清门右边来。
左宗棠急匆匆问道:“王爷,这是怎么回事,是哪位太后?”
“宫里传出话来,说是母后皇太后。”
“不可能啊,是不是弄错了。昨天母后皇太后还在临朝,哪能说不行就不行了?”
王文韶拉了拉左宗棠的衣袖,示意他小声说话,又提醒道:“王爷,宫门要开了,我们进去看脉案吧?”
脉案就放在内奏事处,首领太监把它递给惇亲王,惇亲王又递给恭亲王。脉案共有五份,看上去病情是从昨天早晨迅速加重的,早晨的方子说“额风,痫甚重”,午间的说“神识不清,牙关紧闭”,下午一张说“痰涌气闭,遗尿”,另一张说“虽可灌救,究属不妥”,最后一张说“六脉尽脱,药石难下”。具名的是一位名叫庄守和的不知名太医。
“母后皇太后是什么时候驾崩的?”恭亲王问道。
“戌时。”
戌时就是晚上七点,到现在已过了三四个时辰。大家都是疑惑万分,这病发得太突然了。早晨发病,晚上就崩了,而且下午已十分严重,那为什么没有通知军机大臣和近支亲贵?为什么戌时已崩,却要拖到现在才分头相告?大家心里都惊疑,但没人说话。
左宗棠沉不住气道:“奇怪,既然午间已神识不清,牙关紧闭,怎么没人通知一声?”
在静得只能听见呼吸的空气中,左宗棠的湖南话十分刺耳。李鸿藻提议道:“六爷,我们到南书房坐坐。”
南书房就在不远处,内阁在此有值房,日夜都有人入值。到了南书房门口,恭亲王改了主意道:“去军机处吧。”
军机处也不远,往西一走就到。而且军机处关防严密,非军机处之人自然都得停住脚步。进了军机处,恭亲王坦言道:“事发突然,大家自然有种种疑问,可无论别人怎么说,我们军机上的人不能乱说。”
这话明显是指左宗棠的,不过恭亲王怕他误会,又补充道:“大家都在看着我们,等我们拿主意,本王的意思是别人可以慌,我们不能慌。有几件事现在就要着手办,一是立即拿出恭理丧仪的名单,这件事佩衡找五哥商议,先拿个单子,我们再定。再一件就是立即准备皇上的哀诏和大行皇太后的遗诏,这事就交给南书房的翰林们,李中堂现在就去南书房和他们商量,您是大手笔,您去我放心。”
这么一吩咐,大家就各司其职,立即去忙了,军机处只剩下恭亲王和左宗棠。恭亲王默坐一会儿,突然呜咽起来,而且抽噎得越来越厉害。左宗棠走过去安慰道:“王爷,您节哀!”说着,就要去给恭亲王倒茶。
恭亲王拉住他的手道:“季高,你先不要忙。你不知道在那么多人前本王不能哭,本王的心痛得如刀绞一般,也不能哭。大行皇太后一去,以后这差可怎么当啊?虽然她不善辩,关键时候却总能为本王说句话。”
这话不假,慈安口拙,但其实心里明白得很,她是大智若愚,从不与人争锋。诛杀陷城失地、临阵逃脱的两江总督何桂清;将骄奢贪淫的胜保下狱赐死;赏给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爵位,皆出自她的主意。
当年自己被黜复起、斩杀私自出宫的安德海、劝阻缓建园子,这些事离了大行皇太后都办不成。这以后两宫垂帘成了一宫独掌,又有谁能牵制得了西边的?一想起这些,恭亲王就锥心的疼。
“季高,你不要怪本王过分谨慎,宫中眼多口杂,咱们无意间的话传出去不知会惹出什么烦心事来。”恭亲王虽对左宗棠颇不耐烦,但如今见他一把年纪又是忙着倒茶,又是来安慰他,因此态度也就诚恳了许多。
左宗棠此时已明白自己刚才的话有些唐突了,所以他由衷地点头道:“王爷,你这差当的真不容易。”
“有你这么句话,本王就知足了。以后咱们互相帮衬,共度时艰吧!”恭亲王拍了拍左宗棠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遗诏、哀诏都完成草稿,李鸿藻看罢,改了几个字便道:“来不及重誊了,先给六爷看看。”恭亲王看罢,也没有异议,随即让人誊清。刚刚拿回来,太监便传话让大家去钟粹宫。
众人赶到钟粹宫,慈安已经小殓,慈禧坐在一旁的矮凳上,一脸憔悴道:“真想不到前天偶感风寒,薛先生还说不必用药,谁料昨天病情就突然加重了,这么快就驾崩了。我们姐妹这二十几年苦苦支撑,总算有了今天的局面,刚可以喘口气过几天闲在日子,她就去了。”说到这里,慈禧以帕敷面,不胜悲戚的样子。
恭亲王和惇亲王都劝慈禧节哀,还把恭理丧仪名单递了上去:“圣母皇太后请节哀,现在许多事还等您的慈谕,皇上还小,国家社稷都在您的肩上。”
“姐姐真是狠心,竟然撒手而去。”慈禧听了这话,心中高兴,但她嘴上却未表露半分。她看罢名单,也无异议,接着吩咐道,“照例,恭理丧仪的八位要穿百日孝服。老七虽是皇上生父,可也还是小叔,他也该穿孝。”
“臣等也是如此想。”说罢,恭亲王把遗诏和哀诏递了上去,“遗诏和哀诏都已拿出初稿,匆忙之间来不及推敲,另外病情一段还空着,请圣母皇太后慈览。”
慈禧看罢,也没有挑毛病,道:“这么短的时间就拿出稿子,你们辛苦了。病情这一段如实写就是了,初九日偶染微疴,初十日病势陡重,延至戌时,神思渐散,遂至弥留。”宝鋆接过稿子,到外边就着一块石墩,借着黎明的曙光迅速写好。
“你们都忙去吧,这是她最后一件事了,你们一定要尽心办好,到时候有功人员一律有赏。”
得了慈禧这句话,众人告退。不过恭亲王心中有个疑问,皇太后崩,照例须传亲属入内瞻视后方可小殓,可这回偏不循故例,大行皇太后母家钮钴禄氏的族人一个也不曾见到,难怪大家都一脸孤疑。
左宗棠回到贤良寺,金老大掀开轿帘告诉他道:“大帅,胡大先生来了。”
左宗棠的一帮护卫仆役一直习惯叫他大帅,胡大先生就是那个一直为他筹措粮饷、闻名大江南北的财神胡雪岩。
“什么时候到的?”左宗棠一边向外走,一边问道。
“已经大半天了。”
“职下给大人请安。”此时胡雪岩已迎了出来,说罢就要行大礼。
左宗棠扶住他道:“你我之间何必行此虚礼。宫中出了大事,让你久等了。”
“大人这么久不回,职下猜想必是大事。”
“东太后暴崩,而且死因极为可疑。”左宗棠在家里就没那么多忌讳,所以把憋在肚子里的话要一口气全倒出来,“前天偶感风寒,本不算什么病,昨天却突然加重,中午就……”
“老爷,您何必站在院子里说话,大冷的天。”章怡嘴上打断了他的话,一边搀他进屋。
冷是一个原因,的确不宜在院中久站,但最主要的是章怡心细如丝,知道他这样大呼小叫,万一被下人漏出一言半语,就会闯出天大的祸。
左宗棠进了屋,章怡立即把下人打发了出去,她给左宗棠脱下官衣,换上藏青棉袍,待他落了座,还亲自来续茶。左宗棠喝了一口热茶道:“病因实在可疑,本是小恙,昨天早晨突然加重,中午就神志不清了,傍晚就闭了牙关,戌时左右就不行了。”
章怡听说东太后暴崩,心里悲伤得很,宫中人人皆知东太后菩萨心肠,最初进宫她也是侍候东太后的,只是慈禧见她聪明灵透,就要了过去。她这会儿不能只顾伤心,只怕左宗棠说得太多,忙抹了抹泪插话道:“听这情形,好像是患头风。奴婢的一位族叔就是这样没的。”
“啥子头风?我看其中必定有鬼!正午病情已重了,为何一直不召见军机?人明明是戌时就驾崩了,为何到了半夜才把消息传出来,这岂不是太可疑了吗?不要说王公大臣,就是恭亲王、军机们谁不是一肚子疑惑,就是没敢说罢了。”
“今天老爷走的早,奴婢估计可能有大丧,所以已让人买了白烛,一切热闹都要不得了,胡大先生已备好菜肴,只等老爷回来就传,现在有了这件大丧,就只能传素菜了,而且不能多。不然传出去,说不定那些都老爷要参您。”章怡想得十分周到。
都老爷就是指御史们。国有大丧,却大张宴席,当然可参。
“我不怕他们,不过幺妹也说得有理,雪翁你就着人一定少传。”左宗棠道。
当年他在杭州、福州时,胡雪岩前去拜访,十有八回是左宗棠请他吃饭,但菜肴却多是胡雪岩安排人做的。左宗棠有几样嗜好的菜,却又不能常吃,所以胡雪岩每次必备,左宗棠必是风卷残云。
在西北之时,胡雪岩特意精选海菜干货送至行辕,左宗棠回信说陕甘地瘠民穷,他不忍下咽,所以不让再送。此次入京,胡雪岩除了着人在阜康大厨预备现作,还送来足用半年的干菜。
“职下本来是备好的,还是少夫人考虑周全,职下立即着人只选几样送来。”说完他交代跟班,立即去阜康传话。
趁等菜的工夫,胡雪岩要向左宗棠汇报正事。不然过会儿菜到了,饭桌上左宗棠少不得铺排他的西陲功勋,又要大骂李鸿章,这样一通下来,非有一两个时辰不可。所以左宗棠一说到西陲,胡雪岩就借机汇报此行的正事——再借一笔洋债。
自从任陕甘总督起,左宗棠最愁的就是粮饷。西北民穷库绌,粮饷全靠东南各省接济。但各省的协饷却总是一拖再拖,而带兵打仗,战机稍纵即失,总不能有饷就打,无饷就停,无饷而驱兵上阵,非闹哗变不可,所以当官的最怕闹饷。
胡雪岩献议借洋债,用这种办法保证了西征大军士饱马腾,从而使左宗棠得以扬威边陲,收复新疆。左宗棠也对胡雪岩之功极为推崇,不止一次在书信中赞他“无中生有,绝处逢生,雪岩之功,一时无两”。
商人无利不起早,胡雪岩从这几笔洋债中也分利极厚,因为朝廷支付的利息远远高于实际支付洋行议定的利息。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借洋债的事一直深受诟病。曾纪泽出任驻英法大使后,知道了胡雪岩借洋债的利息底细,他在给左宗棠的信中道:“奸商明目张胆牟利如此其厚,虽籍没其资财,而科以汉奸之罪,殆不为过也。”
左宗棠写信给胡雪岩,点到为止地劝了他。胡雪岩暗自心惊,怕自此失信于左宗棠,因此极力想要以功补过。
机会来了,这次左宗棠入京,虽然不再管西北的事,但督办新疆军务的是刘锦棠,署理陕甘总督的是刘典,都是他的老部下。两人毕竟资历浅,朝廷一下旨令左宗棠回京,协饷省份就立即拖沓下来,陕甘、新疆入不敷出,面临闹饷的局面。
左宗棠还在路上,两人联名请帮借洋债以裕饷用的信就到了。左宗棠义不容辞,就写信给胡雪岩请他代为筹办。
胡雪岩接到此信大为欢喜,一则显示左宗棠依然信任他,二则也给了他一个补过的机会。所以接信后他立即想办法从德国泰莱洋行借款,利息八厘,而且还不要海关出票,只要陕甘总督关防即可。他还吩咐,除了必不可少的开支,他宁愿赔进十万八万也要让左宗棠满意,因此精打细算,各类必要的开支加进去,利息压在十厘以内。
左宗棠听说不要海关出票,只要陕甘作保,有些不信道:“德国人真的不要海关出票?”
“是的,德国人只要陕甘总督的关防就成。”胡雪岩笑着做了一个盖印的动作。
“陕甘总督的关防也值钱了。”左宗棠捻须大乐。
“不是陕甘总督的关防值钱,是大人的威名值钱。”胡雪岩知道左宗棠的脾气,因此极力恭维道,“从前陕甘贫穷,除了俄国人窥我西陲,知道陕甘外,外人还有谁知道陕甘?可自从大人西征之后,中外谁不知西北有位左大人?借大人威名,现在陕甘虽然还是贫穷,但关防却值钱了。”
左宗棠听了乐得哈哈大笑。
“就是两江、直隶的关防也没陕甘的值钱。”胡雪岩借机发挥道,“职下曾问过洋人,如果直隶李中堂和两江刘大人要借钱,只盖直隶、两江关防行不行?他们说不行,还得海关出票,可见如今陕甘的风头已经压过直隶、两江了。”
自从曾国藩死后,与左宗棠争锋的就只有李鸿章了,如今听说陕甘借了他的威名风头压过了直隶,心里自然十分畅快,不免有些自夸道:“李少荃向来主和,只知道向洋人赔笑脸,结果洋人还是不买他的账。我向来不肯屈膝,无论哪一国,只要他敢动手我就敢和他开战,结果威名远播,就是太后见了我时也说洋人惧我声威。可见声威不是笑脸赔出来的,是打出来的!人家要打你,你还觍着一张笑脸,人家恶心还来不及,如何能够敬你?”
“大人说得再对不过了。”胡雪岩从来不称左宗棠为“中堂”,因为二字音太相近,很容易听成直呼其名讳,左宗棠也深以为恶,所以胡雪岩要么称大人,要么称大帅,“国际交往职下不懂,但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就是国与国之间,情形也是一样的。不过现在有件事还需要大人明示,陕甘、新疆那边的用度急不急?”
“怎么不急,等米下锅。”
“与洋人交涉,由职下去办就是了,但难的就是部里这关。”胡雪岩说出了难处。
所谓“部里”,指的就是户部。借洋债必须户部核准,请旨也无非是“着该部议”,如果他们找理由驳回,那就借不成了。而且管户部的是宝鋆,驳回的可能性很大。用兵之时,箭在弦上,就是户部也不敢耍什么花招。可是现在形势不同了,左宗棠已不在陕甘,与俄国人又已议和,何必借洋债发军饷呢?而且就算户部不驳,现在遇上大丧,公事怕是一时也顾不上了。
“那是一定的,现在罢朝五日,然后二十七天内要一日三次哭临,非军国要务,一般都不去奏闻。”左宗棠对宫中的规矩也大致清楚了。
胡雪岩叹道:“那就难了,照这样下去,部里这关一两个月内恐怕都过不去了,洋人那边各种手续办下来也要个把月,拿到银子最快也要三个月。”
左宗棠急得瞪大眼睛道:“三个月怎么成?三个月还不闹翻了天!我看这样,干脆绕过户部,来个先斩后奏。”
他认为借洋债自然可以算作洋务,算作洋务就可以由总理衙门来办理,他自己现在就是总理衙门大臣,一切都很方便。
这个办法不错,但要说宝鋆不会有异议,那却未必。他要是上一个“和议已签,西饷可缓,洋债不必”的折子,再把前几次洋债息高债重的事扯出来,非但借不成洋债,恐怕从此还没有宁日。因为现在新疆已复,卸磨杀驴也不是不可能的。大家虽顾忌左宗棠的声威,自然不敢为难他,但拿他胡雪岩泄愤还是极有可能的。
“为了稳妥起见,户部那边该照应的照旧照应,免得到时候宝相出来聒噪,惹大人不高兴。”胡雪岩道。
“你们看着办。我的奏章三两日内就上,你们就权当已经批准,和洋人议定就是。”左宗棠决定先斩后奏。
先斩后奏容易,但奏折写起来却颇费周折,难就难在既要让朝廷知道这事已在运作,又要让朝廷觉得他是在奏请。明明是先斩后奏,却又要朝廷痛快,自然是勉为其难。
当天晚上他就亲自动笔起草,先是铺叙西饷的急迫——虽然和议已签,但伊犁尚在俄国手中,顺利收回依然要以军队为后盾。刘锦棠正在奉命整顿、裁撤兵勇,遣散费用必须现付。
接着他又叙述这次借债的经过——他在兰州时,德国人主动联系,表示有巨款可借,而且不需海关出票,只要陕甘关防。“抵都后,连接刘锦棠、刘典飞函,言及饷源已涸,春夏之交,断难接续,恳请据情以告,情词迫切。”随后还详报此次借款的本息及还债办法,年息不足一分,较历次为轻,分六年偿还,前两年只还本,并无窘迫之患。
最后虽然只有几句,却是最费脑筋——军情迫切,间不容发,已饬道员胡光镛、德国人福克、凯密伦即行定议,仰恳天恩敕下总理衙门,札饬道员胡光镛等一体遵照,以便陕甘出票提银。
左宗棠忙着起草奏折之时,胡雪岩也没闲着。他原来打算像从前一样,把户部堂官司官的嘴都堵上,现在左宗棠决定绕开户部,那么可能插嘴的就只有宝鋆了,所以他决定把好钢用到刀刃上,专攻宝鋆。
钱当然是要送的,但办法却要文雅,那便是到琉璃厂去买一件古董。提起琉璃厂,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里原名海王村,在辽代时还是城郊的一个穷僻小村,到了元代定都北京,开始在这里设窑烧制皇宫用的琉璃瓦,因此得名。到了清代,进京的举子们应试,多在此地居住盘桓,于是买卖文房四宝、古玩字画的人日渐多了起来。
乾隆时期的大贪官和珅,便在琉璃厂上动脑筯,发明了一种文雅的纳贿办法——你要办什么事,就到“古玉轩”去问,掌柜的就问你有何事相托,然后根据事情大小,建议送什么古董。被委托人收到这件古董,知道银子已经到手,就把事情办了。古玩店随即送上银子——当然要扣除应得的一份,然后再把古董拿回去继续卖。和珅后来虽然倒了,但他的办法却代代相传。如今当朝大员,如恭亲王、宝鋆、各部堂官们几乎都有联系密切的古玩店。
胡雪岩打发人去“松石轩”买了一册宋版《陶诗》,花了三万两银子。宋代的刻印书籍内容近于古本,刊印精美,装潢考究,然宋代兵燹战乱、水火天灾,宋版书籍能留存下来的很少,除少数的佛经外,其他书籍更是凤毛麟角,被视作拱壁珠琳。宋版书金贵,人所共知,真的宋版《陶诗》未必买得到,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其真伪根本不必计较。
胡雪岩不仅送了《陶诗》,为了保险起见,他还送宝鋆一个人情。宝鋆的二弟宝森,像样的本领没有,偏要过正印官的瘾,他靠哥哥的面子到四川做了个道员。四川总督吴棠是慈禧的恩人,只顾贪贿、玩乐,如同行尸走肉,人称“一品肉”。宝二爷在此做官再合适不过,不过两年后吴棠死于任上,他的好日子也到了头。
丁宝祯从山东巡抚任上调任四川总督,一上任就大刀阔斧整顿吏治。因为顾忌到宝鋆的面子,对宝森没有弹劾,而是以才能卓著奏请送部引荐,其实这不过是打发宝二爷的一个客气办法。
一个无才之人却被当作人才特荐,京中清流当然不服,被称为“清流四谏”之一的张佩纶上了一道奏折,参劾宝森庸劣,只是靠他哥哥的关系而放了实缺。宝鋆见此,只好劝宝森告病出缺。这一告病就是两年,宝森闲得百无聊赖,自以为风声已过,又天天来缠宝鋆放他实缺。
胡雪岩结识宝森之后,就邀他到上海去玩三两个月,所有费用一概包揽。宝森当然愿意到上海的花花世界一游,所以定妥了后就到大哥府上炫耀。宝鋆巴不得耳根清静一下,得知是胡雪岩相请,对他岂止是深抱好感,简直是有些感激涕零。
过了几天,左宗棠的折子批了下来,慈禧拿指甲在上面划了一道,军机章京们代批为“着该衙门知道”,该衙门就是总理衙门。事情正如左宗棠所愿,十分顺利。一则是看左宗棠的面子,先斩后奏也由他了,二则是大行皇太后暴崩,两宫垂帘变为西宫独掌,不受掣肘的痛快使慈禧心情不错,也不去计较。
宝鋆也十分高兴,事情已绕过了户部,胡雪岩不过是希望他不再开口,却还有如此丰厚的表示,他也乐得不说话。怪不得此人手眼通天,人呼“财神”,果然气度非凡,也难怪左宗棠依为臂膀……
一天,宫中小太监传旨,圣母皇太后特准章怡进宫,向大行皇太后哭临。
要到大行皇太后灵前哭拜一场,并非平常人可得,通常只有王公亲贵及族亲才有资格。就是六部九卿,也只有在乾清门哭临的份。一般的京官,则要到顺天府衙门去哭。章怡一则激动,一则确实感念大行皇太后的恩典,所以哭得特别伤心。
哭罢,她被太监带到长春宫去见慈禧。章怡请过安,慈禧道:“知道你是大行皇太后跟前的人,所以给你个恩典,来告个别。”
章怡再次谢恩。
慈禧叹息一番人生无常后便问道:“章怡,出宫后过得可好?饮食住宿是否习惯?”
章怡每问必答,自始至终恭敬谨慎。
慈禧心中称赞,言语不免亲密了些,又问道:“他对你如何?”
章怡一时不知该怎样向慈禧称呼左宗棠,因此答道:“老爷对奴婢很好。”
“你这话听着真别扭。把你赐给左宗棠,哀家真有些不舍,毕竟你们年龄相差太大。可左宗棠是立过大功之人,朝廷不能亏待他,你是代朝廷照顾他,不要觉得委屈。”下面的话,慈禧没法说得太直白。一个如花女子嫁给一个七十老人,委屈自不必说。
章怡冰雪聪明,一点即通,以头碰地道:“奴婢没有半句怨言,奴婢谨遵皇太后慈谕。”
慈禧又把话题转到大行皇太后的病上:“大行皇太后病得实在太突然,大家心里都很难过。左宗棠受恩深重,自然是十分悲痛,可他年纪大了,你还要劝着他节哀。”
章怡一边在想着慈禧要问什么,一面回道:“老爷很难过,他第一天回家就说……”
“说什么?”慈禧问得十分平静,可眼神却急切得很。
“他说真想不到大行皇太后这么年轻就去了,他还说军国大政向来是圣母皇太后操劳,现在西陲平定,正可以安享太平,大行皇太后却无福消受。老爷说话向来太直,请圣母皇太后恕罪。”章怡这么说着,似乎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左宗棠刚直,这是人尽皆知。大行皇太后的病他是怎么说的?”
章怡的心怦怦直跳,她知道这才是今天被召进宫的关键。她特意想了一阵道:“那天老爷回去天已经傍黑了,奴婢记得他在屋里喃喃自语,说这病症看着像头风。”
“头风?他怎么知道是头风?”慈禧像是好奇,如此问道。
“奴婢也这样问,老爷说他有个邻居,也才四十多岁,不过是个男的,也是突然发病,很快就不省人事,不到一天就没了。请来的老郎中说,这是头风,病发得急且难以施药,所以十有八九是不治之症。”
“看来这民间郎中也是藏龙卧虎。”慈禧轻松地叹息一声。
“民间郎中不过这么一说,不足为信。圣母皇太后相问,奴婢不敢不据实回奏。”
“不可小看民间郎中,他们没那么多规矩,没那么多顾虑,反倒容易有出众之长。比如去年召进宫的薛福辰,他并非名医之后,也并非自幼行医,不过是在京中赋闲时看了几本医书,医术却十分高明。哀家的身子违和,太医瞧了两个月没有好,只吃了薛福辰的几服汤药就好多了,现在都可以报大安了。”
章怡连连磕头向圣母皇太后贺喜道:“这都是天佑圣母皇太后。”
“上天当然要佑哀家,如今皇上年幼,大行皇太后又去了,大清的社稷江山都压在哀家的肩上,这些日子哀家常常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奴婢恳请圣母皇太后保重凤体要紧。”
“章怡,哀家乏了,你跪安吧。以后还要召你进宫,听听宫外之事。小李子,赏!”
赏赐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是大行皇太后的一只金丝楠木镶金边嵌玳瑁的首饰盒,赏给她做个念想。
章怡谢恩出宫,在景运门外正遇上前次去向左宗棠传旨的小太监顺子。顺子一把拉住她道:“章姐,过来我跟你说句话。”
两人到了一个角落,顺子拿出上次章怡给他的簪子道:“章姐,这个簪子还给你,我知道这是你娘给你的。你放心,那天我回来没胡说。”
章怡把簪子推了回去道:“顺子,姐给了你就给了你。”
“你就收回去吧,我拿着也没用。姐,你知道东边的是怎么没的吗?”
章怡瞪着眼睛道:“不是病死的吗?”
“当然不是,”顺子道,“宫中太监宫女们都传遍了,是坏在一盒点心上。”
慈安喜欢吃甜点,章怡是知道的,慈禧也常常打发她给慈安送点心。按顺子的说法,那天早晨李莲英打发一个小太监送给慈安一盘甜点,她吃后连说好吃,一连吃了四块。过了半个多时辰病就发了,很快就紧了牙关,水也灌不进了。
章怡惊讶得半天闭不上嘴,待反应过来后正色道:“顺子,这话你可千万不要再跟人说,不然就是杀身大祸。姐今天见你只收回了一支簪子,别的什么也没听见。”
在回贤良寺的路上,章怡一直在想是否把她今天经历的事告诉左宗棠。告诉他吧,自然要费不少口舌,不告诉他吧,万一慈禧拿头风的事来问他,他茫然无知,自己今天岂不是画蛇添足?依慈禧多疑的性子,不知会出什么麻烦。唉,那就实话实说吧。
到了晚上,章怡先说了进宫哭临和见慈禧的事,并让左宗棠看了慈禧赏给她的首饰盒。左宗棠叹道:“唉,真没得说,我进宫时母后皇太后赏我墨镜,如今她的首饰盒也成遗物赏给你了。”
接着章怡把回奏的情形讲给他听:“太后说起大行皇太后的病,奴婢说是头风。”
“头风?什么头风?”
“太后问奴婢听谁说的是头风?奴婢就说是听老爷说的。”
“我啥时候说过?我哪里知道什么是头风?”
“奴婢当时一急就这么说了。老爷,人慌无智,奴婢都已经这么说了,那能怎么办?只有您先认下,要不奴婢可是欺君大罪。”
“没那么严重,这事也可疑得很,要真有什么病何必要瞒着人?人都死了几个时辰才放消息出宫,没鬼才怪!”
章怡把事情应付过去,心里松了口气,回过头来劝左宗棠道:“老爷,您进京有几个月了,对朝中的人已有所了解了,他们都不像您吧?”
“可不是这样的!”
“老爷说话太直了,不像他们说一半看一半想一半。他们有自己的党羽,老爷向来是独来独往。”
“可不是,我现在最大的感受就是,我是一滴油,他们是水,怎么也融不进去。”
“老爷是一滴香油,他们是一潭污水,当然合不到一起。”章怡故意逗左宗棠乐。
左宗棠摸着他的肚子呵呵大笑。
“其实说实话,老爷您的这性子真要改一改了。”章怡建议道。
“改?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当年我初入幕府之时,也知道我的性格不适宜在官场,当时张石卿说——你将来是要封侯拜相的,只有官场的风气去适应你,何须你去看别人脸色?我都七十了,还改什么?”左宗棠倒是想得开。
“老爷要这么说,奴婢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依老爷的性情,是应该找些实实在在的事情办。”
“练神机营、增加烟税,哪一件不是实实在在的事,可办起来总这么多弯弯绕,真不痛快。要是在西北,我喝一声谁敢说不?我要他们今天办完,谁敢拖到明天?在京中办事,就像穿了棉衣学游泳,累个半死,还没有啥结果。”
“道理很简单,老爷在外面那是至高无上,可到了京里婆婆就多了嘛!”
这话又把左宗棠逗乐了。章怡忽然想到,大丧其间,他们这样欢声笑语,终究不妥,所以接下来侍候左宗棠吃饭,不再多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