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左宗棠(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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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黑旗力战拒法酋 慈禧贪权易中枢

王德榜要赴前线,原本打算从长沙起程,从陆路赶往广西,可是左宗棠嫌太慢,要他从上海坐船赶过去,原先议定从长沙取的现银就改从上海取。阜康档手老刘再次表示为难,胡雪岩道:“这话没法对王将军说,王将军与左大帅一样的脾气,不能得罪。”

第二天,胡雪岩在礼查饭店宴请王德榜,还特意请崇明镇吴总兵作陪。礼查饭店是美国的一艘快船船长所建,位置就在外滩公园附近,外白渡桥东。三十几年来,这里一直是上海最为豪华高档的西式饭店,价格自然贵得惊人,非巨富大贾不敢问津。正因为如此,上海外国公司有重大活动,都喜欢在这里举行,为的就是显示公司实力。

宴请地点在二楼梦巴黎厅,不要说王德榜是第一次进这样的豪华西式酒店,就是吴总兵也是第一次。两人在酒店门口下了马车,着西式戎装的门卫便向他们敬礼,王德榜和吴总兵想要打千回礼又觉不妥,遂进了门,便有洋女侍迎上来,微笑着说些什么。王吴二人都听不明白,站在一边的胡雪岩说了一下梦巴黎,两个女侍便头前带路,每个房间门口都有一男一女两位洋侍者,见到他们都一律点头说“hello”。

三个人进了房间,女侍帮他们脱掉外衣,胡雪岩道:“一位洋朋友说,这礼查饭店不仅在大清,就是在全世界的饭店中也是居于前列的。十几年前,这里最早使用地火,也就是所谓的煤气,去年七月,英商上海电光公司在这里试燃电灯,这里也成了全上海最早安电灯的地方,今年又最早使用上了自来水,前一阵还安装了德律风。”

王德榜好奇地问道:“德律风是什么玩意儿呢?”

“翻译成中国话,应该叫电话。”洋行的朋友解释道。

他们说话间,胡雪岩洋行的两位朋友过来了,他们都能说英语,与洋侍交流起来很方便。菜和酒都是胡雪岩先吩咐好,然后由两位洋行的朋友与洋侍交流。王德榜要喝花雕,这里当然没有,于是就叫了洋酒。玻璃瓶上全是洋文,还有一个大胡子的男人,胡雪岩告诉他们,说这一瓶酒值二百两银子。王吴两人听了都啧舌。

“这还不是最贵的,最贵的一千两银子。”

见洋行的人都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王吴两人也文雅了些,不再牛饮。只是这酒味太淡,不太尽兴。

“左大帅的身体如何?”喝酒间胡雪岩又问道。

“不怎么好,眼疾更重,已向朝廷告了假,天天坐在府中生闷气,身体能好吗?”王德榜连连摇头。

“左大人在生谁的气?”吴总兵也问道。

“生谁的气?还不是生朝廷的气,怪朝廷在越南问题上太软弱,明明是我大清属国,法国人在那里闹,却不敢说个不字,还一再告诫边防大吏们,说什么衅不自我开,要等着法夷打了我们才能还手。左大帅说,法夷在越南动武,就是打了大清的脸,早该向他们宣战了。”

“就是,应该教训教训这些法国人,让他们知道我大清的厉害。”总不把洋兵放在眼里的吴总兵也附和道。

在洋行里做事的人都沾染了一些崇洋媚外的习气,他们又身在商场,自是“利”字当先,所以对越南并不关心,只要上海不乱,生意不受影响就好。听了这些话,其中一个便说道:“洋人船坚炮利,不是那么好打的。”

吴总兵血气方刚,听了这话大声道:“没什么不好打的!前天有位洋人告诉我,说如果一直打下去,大清一定能胜,可大清却一定不会坚持打下去。”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洋人看得再准不过了。”王德榜挥舞着手中的筷子道,“大清人多地广,只要坚持打下去,没有哪个国家能拖得起,法兰西远在万里之外,乘船过来打个一年两年可能行,但十年八年拖也把它拖死。只可惜大清软骨头的人太多,有些人一提与洋人交涉,就知道和谈,就知道割地赔款!”

王德榜久受左宗棠影响,是铁杆主战派,他越说越气愤,两位洋行的朋友听了不以为然。洋侍不明白他好好的为何就生了气,探头探脑,打手势使眼色。胡雪岩岔开话题道:“朝廷这不是命王将军去前线了嘛,祝王将军旗开得胜!”

“打不打得成还难说,朝廷让我去只说充实边防,归广西徐抚台指挥。”听王德榜的语气还不甚满意。

“王将军是左大帅的大将,你到边防去,边防就固若长城了。”胡雪岩恭维道。

“我跟了大帅一辈子,只听他老人家的帅令,他说应该打,我就好好的打。不谦虚地说,就是大帅也当面称赞我。”王德榜又指了指胡雪岩道,“大帅对你也很倚重,这次我在南京见他,他说我是他的左膀,胡大先生则是他的右臂。”

“那是左大帅抬举我,我不过是帮着筹措了一下粮饷军械。”胡雪岩拱手道。

“那也很了不起。大帅说去前线他不怕,他手下能打仗的人有的是,但后路粮台却只有胡大先生可依靠。”

“王将军放心在前线打仗就是,只要左大帅一声令下,我就是舍了身家性命,也会支援前线将士。”

王德榜已有些酒意,拍着胡雪岩肩头笑道:“你可不能拼了身家性命,我们在前面打仗还指着你给筹饷筹粮呢!”

五六个人喝了八九瓶洋酒,胡雪岩还有洋行的两人也就喝了两瓶,王德榜和吴总兵每人不下三瓶,虽然喝时没有感觉,可现在酒意却上来了。出门时两人互相搀扶,十分投机,吴总兵郑重其事的请王德榜在左大人面前美言,派他去边防杀敌。

两个月后王德榜率军到达广西,但巡抚徐延旭根本不让他出关,只让他驻在龙州、凭祥一带,说是为了巩固后防。援越桂军战斗力极为可忧,他们当初追剿乱民出关,后来应越南国王所请,一直驻在北圻,至今已有五年。有人已在当地娶妻生子,他们军饷又薄,一闻战事便仓皇而逃。在前线统兵的广西提督黄桂兰是张树声的旧部,总兵赵沃则是徐延旭的私人,两人各怀心思,不能协作共事。

王德榜见这种形势,心里十分忧虑,他带给刘永福的两万赏银,原来打算托桂军兵站转交,现在也放心不下了,所以决定派心腹走一趟。他从亲军中仔细挑选出五十名英勇善战的人,由哨官赵建胜带领去见刘永福。

好在从广西到北圻一路上都有桂军的兵站,晓行夜宿,边走边打听,二十几天后就到了北宁。黄桂兰亲自来见他们,听说是奉左大人之命送银子给刘永福,他十分羡慕道:“桂军一月只有二两饷银,真是可怜。”大家听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黄桂兰派出两名亲兵给赵建胜带路,他们一路上边走边聊,很快彼此就称兄道弟。赵建胜问道:“兄弟,我怎么在黄军门的帐中看到好像有年轻的女子?”

亲兵听了回道:“实话跟你说,帐中不但有年轻女子,还不少呢!这都是赵总兵给逼的。我们黄军门要论打仗比赵总兵强多了,论职衔更不用说。可赵总兵当过徐抚台的幕师,所以事事专断,不听黄军门招呼,黄军门心里窝囊,就从越南征选了三四十名女子,军门也是黄连树下弹琵琶——苦中作乐罢了。”

“你们军门不做沙场将军,却要做床头将军,你们当兵的敢不敢打仗?”赵建胜笑着问道。

“我们当兵的都盼着回家呢,谁愿打仗?从前冯军门当提督的时候,军纪严,现在不行了,依我看,要打起仗来,贪生怕死的多。”

“冯军门又是哪个?”

“冯军门大名叫冯子材,字萃亭。当年长毛占据南京,冯军门带兵镇守镇江,长毛几次都未能攻破。”亲兵压低声音道,“后来张振帅巡抚广西时,为了安排黄军门,就把冯军门挤走了。我们这些兵都是冯军门带出来的,要是冯军门来了,局面就不一样了,肯定是能打仗的。”

赵建胜一行到达刘永福驻地时,他正在备战。山西城在红河南岸,城内外以及红河河道上都建起了防御工事。河上扎有一道道的竹排,显然是为了拦截军舰。河堤加高加固,上面建有炮台,从河堤到山西城北门,还建有数道竹栅栏和土墙,上面都开有射击口,到处都有士兵把守。

听说是专差来送左大人的赏银,刘永福、唐景嵩都亲自出城迎接。自从法越签定《顺化条约》后,越南就断绝了黑旗军的粮饷,他们所靠的主要是胜保所收关税,但因商旅锐减而所收有限,黑旗军所部五千余人每人每月饷银不足一两。大战在即,刘永福正愁无银犒赏士兵,这两万两银子真是雪中送炭。

入城后,刘永福与唐景嵩商议后,决定将一万两银子按每人二两发到五千兵勇手中。另一万两作为赏金,打死、俘虏法军士兵和军官各有不同的赏格。安排完这些后,刘永福道:“大战在即,我就不留赵将军了,请你率弟兄们回去吧!”

“我这些弟兄都是随左大帅东征西讨的,不知经历过多少战斗了。大战在即,我们正好留下来,等打完仗再走。”赵建胜十分坚决。

“话虽如此,但赵将军在我营中,到时我既要打仗又要挂念弟兄们,反而不能施展,弟兄们还是趁法夷尚未赶到就回去吧?”

“第一仗最为要紧,我帮着刘将军打完这一仗立马就走。再说我打过俄国人,还没见识过法夷到底如何。”赵建胜仍不肯走。

刘永福见赵建胜主意已定,就道:“赵将军久经沙场,我愿听从将军将令。”

赵建胜闻此推辞道:“刘军门这是什么话?我怎么能指挥黑旗军?我只做你中军士卒。”

唐景嵩也劝刘永福不要再虚辞,刘永福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赵建胜道:“赵将军请看。”

原来这是法国远征军司令孤拔写给他的劝降书:

大法国远征军司令孤拔,知会黑旗军大将刘永福提督:我大法国与提督相攻,是天命不顺也!大法国虽攻击提督,亦惜提督乃聪明智勇之将,士兵亦是勇悍之兵,若提督率兵归顺我国,则得大臣、名望及盛利诸事。

本司令为天下惜才,特许提督来降,许一大权与提督之才相称。若提督固执己见,仍与大法国为逆,则不惟失其名职各款,而欲设立屯垒,据险以守,抑或逃去山林,潜回清国,亦无可得也!

赵建胜看着日期,已是七八日前,所以他一脸狐疑地看着刘永福。

“不瞒将军说,我虽未打算降法,但心中也犹豫再三,曾打算率弟兄们远走十州,避敌锋芒。今蒙左大人赠以万金,我若惜此命,如何对得起左大人知遇之恩?所以我打算请维公代拟一封回信,绝了法夷妄想。将军若见了左大人,就说我也像他老人家一样,从此永不言降。”

唐景嵩感慨道:“怪不得这些天我见你似有心事,原来是这个缘故。看来多亏了左大人的银子,不然也许此时你正要率军远走呢!”

刘永福连连拱手道:“惭愧!惭愧!”

根据刘永福的意思,唐景嵩稍作思考,立即写就回函:

越南国三宣提督义良男刘致书法国远征军司令孤拔:大凡为国之道,必须上应天理,下顺民情,方能长治久安,各保疆土。我越南并未失礼,尔法国无故相侵,本爵提督一旅之师,与尔鏖战多年,尔之损兵折将亦已多矣,越南之民遭罹兵祸亦甚苦矣。是兵端之始,祸在尔,天怒人怨,必有所归,若尔再不知悔,必为天下所不宥矣。尔国纵欲逞忿,借国债,雇黑奴,逆天行事,希图报复。然尔占水我占山,我有无穷之饷源,尔无久支之兵费,尔纵设立码头,我必频年兴兵,杀尔人,焚尔居,扰尔商政,使尔不得安枕,虽有红江之利,尔岂得久享哉?

今尔深知天理不可强违,欲与本爵议和,其意甚善。然本爵乃大清广西人也,父母之邦不可背;又越南极品元戎也,知遇之恩不可忘。尔尚书若息兵保民,各国仍归和好,本爵敢不相听?倘再恃强逞凶,执迷不悟,尔必有安邺、李维业之祸,悔之晚矣。

刘永福看了,连赞唐景嵩好文笔,又递给赵建胜,赵建胜粗通文墨,看了之后道:“舞文弄墨的事我弄不来,只要刘将军能够挺直腰杆和法国人打仗,我就佩服之极。”

“我就是越南不留,大清不收,宁愿躲进深山,也绝不向法夷投降。”刘永福由此也表明心志。

他派出的信差在丹凤遇到了孤拔率领的法军,他正带领三艘战舰、十余艘炮艇、四十余艘民船,运载着步兵、炮兵、海军陆战队士兵六千余人,分两路向山西进发。看了刘永福的回信,孤拔大怒道:“这个狂妄的家伙,我的大炮会让他知道这是多么愚蠢!”

哨探也报了法军到达的消息。因为法军是水陆并进,所以刘永福重新调整了一下部署,把东门、北门及河堤作为防守的重点。黄守忠、吴凤典率五个营的兵力防守城东, 韩再勋的右营、胡昆山的武烈营、刘荣蠯的七星四营和滇军一营驻扎北门外,守北门至河堤一带。越南官军虽集结了两千余人,但他们早就奉命不再抵抗,所以根本指望不上,就由黄佐炎率领驻扎在南门的外村中。城西则由滇军的三个营防守。这样的部署就是由黑旗军打主阵,唐景嵩率亲军驻城内,刘永福则驻城外,赵建胜则紧跟着他。

次日,法军十余艘军舰及四十余艘民船到达山西城外,开始向北门外的河堤发动攻击。他们先用舰炮轰击城郊及河堤,然后登陆进攻。但在守军的痛击下,法军寸步难行,最后只得停止进攻,就地布防。

刘永福命令黄守忠、吴凤典由东门抄入敌后,赵建胜也派二十人参战。这支援军巧妙地利用竹林、土墙的掩护,悄悄接近法军。他们的行动很巧妙,在登陆的法军及舰队中间行进,红河中的舰队发现了他们,但又不敢开炮,因为怕误伤自己人。

他们接近法军后从左侧猛攻,将他们驱逐到一个狭窄的地带,在那里法军被两面夹击,大为慌乱,被胁迫来的越南苦力和仆役则趁机逃走了。孤拔见势不妙,慌忙调集所有大炮,当黑旗军冲进到三百码以内时,法军的枪炮同时打响,遏止了黑旗军的攻势,迫使黄守忠等后退。

黑旗军撤退后,双方停止了攻击,各自休整。到了下午四点,法军水陆集中火力向河堤进攻。黑旗军只有鸟枪和为数不多的林明敦火枪,还有几门既笨重又打不远的大炮,只有等法军靠近了才能有效攻击。法国海军陆战队冲上河堤,与跃出工事的黑旗军肉搏,激战二十多分钟,法军以死伤二百多人的代价占领了河堤。晚上,黑旗军想趁着夜色夺回阵地,但那天晚上却月明星稀,黑旗军还未接近河堤就被法军发现了,只有撤回。

次日,法军忙于掩埋死尸,巩固阵地,没有发动新的进攻。黑旗军因为没有攻坚武器,无力进攻河堤,双方就这样对峙着。唐景嵩派出数名骑兵,去请桂军救援山西,请黄桂兰进攻河内,以牵制法军。

第三天天刚亮,法军向山西城北门发动了进攻。军舰直接轰击北门,炮击过后,陆军开始进攻。黑旗军在城墙上插满交叉相系的竹桩,这些竹桩向外突出约两米多,可以站在上面阻挡敌人登城。他们还用竹筒装了火药,点燃了扔向法军,这样虽然不能把法军炸死,却烧伤了不少。战斗坚持了整整一上午,法军都未能攻进城内。可黑旗军弹药几乎告罄,刘永福再次请赵建胜率人先走,他仍不答应。

法军发现西门防守薄弱,于是集中火力轮番轰击西门。防守西门的是滇军,见法军炮火猛烈,便仓皇逃走,法军蜂拥而入。防守城南的越南军队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攻击,见西门不守,也仓皇而逃。刘永福下令战至一兵一卒也要把法国人赶出城去,并赤膊上阵,要去拼命。

黄守忠等人见大势已去,内缺弹药,外无救兵,如果此时不撤出城去,法军包围上来,便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于是劝道:“我等亲眼所见,刘将军一心抗敌,无奈法夷炮火太猛,西门已被攻破,再守下去也是枉送性命。”

此时,唐景嵩的亲兵也来报告:“唐大人已出城。”

赵建胜示意手下架起刘永福就走。刘永福不甘心,大呼道:“让我战死在山西城下,弃城而走,我没法向左大人交代。”

撤出山西城,刘永福决定率军到兴化布防,赵建胜则必须回龙州复命。刘永福一脸惭愧道:“赵将军见笑了,没想到山西城在我手里这么快就丢了。”

“将军已经尽力,没什么丢人的。官军最大的毛病就是贪生怕死,不听号令。还有法夷的火炮的确不能小看,硬拼也不是办法。但这一仗也说明只要用心布防,法夷想兵不血刃攻城略地,也没那么容易。”

法军占据山西城后,派出的越南教民前来报告道:“驻北宁的桂军只有几百人在山西与北宁之间巡察,并无一兵一卒前来救援。”

孤拔得意地笑着对副司令米乐道:“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我们的预计也是准确的。”

在攻打山西之前,孤拔与米乐进行了多次讨论。北圻的形势,北宁居河内东北,山西居河内西北。当时桂军守北宁,黑旗军及滇军守山西。山西、北宁势成犄角,如果互相策应,无论攻打何处法军都有遭受夹击的危险。但孤拔断言,清军派系不和,未必真能互相策应,如果攻打北宁,黑旗军有可能赴援,但如果进攻山西,那北宁救援山西的可能性则很小,结果竟被孤拔言中。

“将军对清军了如指掌,在下十分佩服。”米乐道。

“二十几年前攻进北京时,清军就是如此,二十多年后他们仍是这样。”孤拔一脸鄙视的神情。

“清国进行了二十多年的洋务运动,效果不过如此。山西一战,我军士气大增,心中对黑旗和清军的畏惧一扫而空。我们应当趁机攻下北宁,把清人赶出越南!”

孤拔闻此连连摇头道:“现在还不行,我们的弹药需要补充,人员伤亡也不小。现在我们的一个步兵旅、两队炮兵和一队工兵正在赶来,我们要等他们赶到后一起投入战斗。我们不打则已,要打就要把清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赵建胜在回龙州的路上路过北宁,他见到了桂军总兵赵沃。此人五十多岁,说话酸溜溜的,不像个军人。但他却十分自以为是,自视熟读兵书,常常夸夸其谈。说到洋人的开花大炮,他竟不以为然道:“依我看,开花炮一如雷公凿,雷公一定要劈某个人,想避也避不了,如果没打算击某人,就是在身边炸响也无恙。”一说到派援军策应刘永福,他又换了一副嘴脸,“中法正在和谈,是否出兵应该听徐巡抚将令。”

赵建胜一听非常生气:“法军虎视眈眈,海陆军同时向刘永福的黑旗军进攻,哪来的和谈一说?战场形势瞬息万变,等徐巡抚将令到达时黄花菜都凉了。我劝您还是以大局为重,及时策应黑旗军,不然到时左大帅一参一个准。”

“我受徐巡抚节制,并不是两江的总兵,左大人要参,恐怕也未必参得着。”赵沃不以为然。

赵建胜嘴里龇了一声道:“大清上下没有左大帅不能参的人,不要说你一个小小的总兵,就是徐巡抚,一个折子就摘掉他的顶戴!”

“参不参那是左大人的事,你不过一个哨官,何必在本总兵面前饶舌?”赵沃的眼神里满是蔑视。

赵建胜闻言大怒道:“娃子们,把咱的顶戴穿起来,让赵总兵见识见识。”

这些亲兵各人取来包袱,就在赵沃的大帐中席地而座,乱哄哄穿起官衣来。赵建胜是二品顶戴,其他亲兵参将、游击都有,一时把赵沃惊得闭不上嘴。

“咱都是百战余生之人,哪个没有军功顶戴,只是不想显摆。告诉你,就是给左大帅抬轿的也是总兵衔。这次山西之战我参与全程,北宁桂军无一赴援,你如果派兵策应一下兴化的黑旗军倒罢了,不然到时左大帅要参你,你这点前程也就到头了。”

赵沃连连打拱,表示一定照办。

赵建胜回到广西见到了王德榜,把一路见闻相告,说刘永福恐怕要孤军对敌,桂军的情形实在堪忧。王德榜对老提督冯子材非常感兴趣,立即写信向左宗棠推荐。

山西丢失十几天后,徐延旭便根据探报上奏朝廷,结论是由于越南人临阵倒戈,导致黑旗军和滇军腹背受敌,只好弃城而走。稍后云南巡抚唐炯也有较为详细的战报,除了夸张黑旗军尤其是滇军如何奋勇外,也把责任推到越南人身上。这个奏报刚到,北宁被法军占领的消息又传到了军机处。

消息传开,京中哗然。有个叫盛昱的御史上折弹劾,他的折子不长,大意是说唐炯、徐延旭自道员超擢藩司,不到两年即分任云南、广西巡抚,系由侍讲学士张佩纶荐之于前,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李鸿藻保之于后。张佩纶资浅分疏,犹不足论,李鸿藻内参进退之权,外负安危之局,却轻信滥保,责任难逃;奕訢、宝鋆久值枢廷,更事不少,非无知人之明,乃俯仰徘徊,坐观成败,其咎与李鸿藻同,均应负连带责任。

这折子很明显是对准张佩纶、李鸿藻的,至于恭亲王等人不过是连带,但慈禧要用的却是“其咎与李鸿藻同,均应负连带责任”这两句。她把这个折子留中不发,因为是密折,所以外人无从得知。

慈禧热心权柄,二十余年来慈威日增,何况慈安已经暴崩,两宫垂帘成了一宫独尊,如今已完全树起了一言九鼎的权威,而且军国大计都可以驾驭裕如,因此早就有撇开恭亲王独掌乾坤之意,盛昱的参折给她带来了机会和借口。

次日召见军机,慈禧为山西、北宁连续失守一脸愠色,议事前先发了一通议论,继而自责道:“如今边防不靖,疆臣因循,国用空虚,海防粉饰,无颜面对祖宗。”

军机们个个叩头道:“是臣等无能。”

议完事后,慈禧道:“明天就是清明了,转眼姐姐已去了三年了,本来哀家应该亲自去祭典,只是这几天身子有些不适。老六,你就辛苦一趟,明天去一趟东陵,以慰姐姐在天之灵。”

回到军机处,大家都有些疑惑,因为像这种差使向来是闲散亲王去办的,今年已定由五王爷也就是惇亲王去的,而且他已经动身了。

“先派人把五爷追回来,本王收拾一下就走。”恭亲王道。

宝鋆道:“今年让六爷去,臣实在没想到。”

恭亲王自解道:“太后说得明白,本来是她想去的——再说三周年也是个大日子。”

大家心里都有些疑惑,但无法说出来,只能闷在肚子里。李鸿藻却是喜多于忧,他也发觉了今天的安排有些不同寻常。他向来与恭亲王不睦,所以恭亲王有什么闪失,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

因为恭亲王去了东陵,所以军机们比平日更加谨慎,全天都在军机处坐班。一天无事,次日照旧宫里召见军机,并无什么不对。回到军机处不久,宝鋆得到消息:太后去祭奠九公主了。

九公主是醇亲王奕譞的胞妹,月前去世,太后已赐祭过,今天却还要亲往祭奠,实在有些出人意料。后来他又得消息,说太后祭奠完九公主,还要在九公主府用膳。这就更令人奇怪了,依慈禧的个性,这种应景的事是不会下如此功夫的,那是为什么呢?

“难道是因为醇亲王?太后去祭奠九公主,作为胞兄的醇亲王一定要去的。”一想到这,宝鋆脊梁不禁有些发凉,当年收拾肃顺一党,就是醇亲王突然宣布的。宝鋆再着人悄悄去奏事处打听,知道近日言官们上了四道折子。其中有一份是密折,是盛昱所上。

初十召见军机,并无大事商议,散朝后太后又召见醇亲王和孙毓汶。这个孙毓汶是山东济宁人,与翁同龢是同科进士。近年来投在醇王府,深得倚重。他长得高瘦,一双眼睛非常有神,但为人太过恭顺谦卑。宝鋆给他的评语——好像大白天见鬼。

到了下午,几份折子发了下来,都平常得很,唯独没有盛昱的密折。宝鋆更加生疑,听说恭亲王下午就能回府,所以他早早就去等,一直等到晚上恭亲王才回来,原来他的车在路上出了点毛病。宝鋆把这几天的疑惑说给恭亲王听,他好像早在预料之中,十分平淡道:“明天早朝后再说吧。”

第二天早朝,恭亲王早早就到了军机处等着召见。他从东陵回来要交差的,虽然不是要紧的差使,但按常例,第一起就应该召见他,或者与军机们一起晋见,由他先把祭陵的事回奏。但后来传来消息:太后正在召见御前大臣、大学士、六部满汉尚书,而军机大臣兼六部尚书的都不在召见之列。

一直坐到午正时刻,大家正要散去,领班军机章京沈源深传来消息,说内阁已明发上谕,军机大臣全部撤差!

所有军机大为吃惊,恭亲王对自己将有不测早有预感,但没想到会是全班军机尽撤,而李鸿藻自觉慈眷正隆,万没想到自己也在撤差之中。大家正在惊疑,李莲英前来宣旨,众人纷纷跪倒听宣——

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大后懿旨:现值国家元气未充,时艰犹巨,内外事务,必须得人而理。而军机处实为内外用人行政之枢纽,恭亲王奕訢等,始尚小心匡弼,继则委蛇保荣,近年爵禄日崇,因循日甚,每于朝廷振作求治之意,谬执成见,不肯实力奉行,屡经言者论列,或目为壅蔽,或劾其萎糜,或谓昧于知人。法越事起,举措失当,北宁、山西相继失陷,军机大臣更是难辞其咎。着恭亲王开去一切差使,撤去恩加双俸,家居养疾;宝鋆开去一切差使,原品休致;李鸿藻、景廉降二级留用;翁同龢革职留用,退出军机,仍在毓庆宫行走。

众人谢恩后,恭亲王呆呆地跪在地上,李莲英已经远去,大家竟无一人起身。沈源深当时来不及回避,也跪在地上,但比众军机超然事外,所以提醒道:“王爷、各位大人,请起啊!”

恭亲王坐到自己的位子上,黯然道:“终于解脱了,这二十余年多么累啊!”

“我也七十四了,老了,正好回家钓鱼去。”宝鋆也自嘲道。

李鸿藻心有不甘,问道:“王爷,您不为自己争一争?”

恭亲王一直提防李鸿藻,但现在同撤军机,因此也推心置腹:“李师傅,这些年来许多事本王没办到太后心上,又有人早就盯着军机首辅这把椅子,本王还能争得回来吗?前年起本王的身体就不太好了,尤其法越事发以来,本王已是心力交瘁。居家养疾,正是太后的体恤,本王也求之不得,又何必再争?”

恭亲王说得不错,这些年有些事的确办不到慈禧心上。尤其是修园子的事,恭亲王一直暗暗抵制。重新修复圆明园的念头慈禧十几年前就有了,无奈内忧外患,实在拿不出钱来。后来改为修三海工程,但也未能大兴土木。自从收复新疆后,慈禧自觉国家已无大的用项,所以多次去三海游玩,走到一处就说这该修一修了,恭亲王总是应得很好,但却再无下文。慈禧又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女人,当然不能甘心。醇亲王向来对外持强硬态度,对恭亲王“外敦信睦,隐示羁靡”的政策十分不满,自从儿子当上了皇帝,更有不少大臣巴结,虽然没兼多少差使,但其影响已越来越大。因此恭亲王明白,军机易枢,势成必然,争也无益。

“诸位都走吧,这个位子已经不是我们的了。”说罢,他很轻松地摇摇头,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自顾出门走了。

到了下午,又发布上谕——礼亲王世铎,在军机大臣上行走,户部尚书额勒和布、阎敬铭,刑部尚书张之万,均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工部左侍郎孙毓汶,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随后又着军机大臣有大事不能决,要与醇亲王共商。这就相当于在军机处之上设了一位“太上军机”,醇亲王完全代替了恭亲王。

这两道上谕一发,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但清流们以惊愕居多,因为新军机并不理想。户部汉尚书阎敬铭以理财闻名,毛病是为人过苛,但总算差不了那里去;张之万也勉强;工部侍郎孙毓汶为人太阴,也众所周知。最要命的是军机首辅世铎,他是礼烈亲王代善七代孙,同治年间授内务府大臣,右宗正,为人懦庸无能;户部满尚书额勒和布,满洲镶蓝旗人,由咸丰年间的户部主事,累迁至理藩院尚书、户部尚书、内务府大臣等职,为人呐呐寡言,被同僚讥为“哑人”。

当天坊间也有评判,说恭亲王为首的班子算驽马,有欠振作,但无论怎么说还算得上马,而新任军机连骡子也算不上,只能算驴子。

上折的盛昱愧悔不安,他本意只是希望惩处张佩纶、李鸿藻,没想到给朝廷带来了一场地震。所以他当晚起草了奏折,连夜誊清,他要递折子。

倒头睡了一会儿,夫人就推醒他。匆匆梳洗完毕,他乘着小轿赶往景运门。奏事处内外有别,内奏事处设于宫禁内,由太监承值,一般只有军机大臣奏事和内阁票拟可直送内奏事处,此外有所呈递无论京内或京外都交外奏事处,然后外奏事处再转内奏事处。盛昱赶到景运门时,外奏事处的大门刚刚打开,那里的章京和笔帖式都认得他,问道:“哟,盛大人又有折子要上?”

这本是极平常的言语,不过今天在盛昱听来,却好像在说:您可真厉害,一折就参倒了全部军机。盛昱也不回答,直接将折子递上道:“拜托两位,今天务必呈到御前。”

“我们回去马上转内奏事处,至于何时送到御前,我们无从置嘴。”

盛昱知道多说无益,但还是忍不住拱手道:“拜托两位,和内奏事处美言几句,拜托尽早送到御前。”

晚膳后,慈禧看到了盛昱的奏折——

宝鋆年老志衰,景廉、翁同龢谨小慎微,均不能振作有为。然恭亲王才力聪明,举朝无出其右,只因沾染习气,不能自振,李鸿藻昧于知人,暗于料事,惟其愚忠不无可取,国步阽危,人才难得,若廷臣中尚有胜于该二臣者,臣断不敢妄行渎奏,惟是以礼亲王世铎与恭亲王较,以张之万与李鸿藻较则弗如远甚。臣前日劾章请严责成,而不敢轻言罢斥,实此之故,可否请旨饬令恭亲王与李鸿藻仍在军机处行走,责令其戴罪图功,洗心涤虑,将从前过举认真改悔,如再不能振作,即当立予诛戮,不止罢斥。

慈禧看罢大为震怒,把盛昱的折子掷到地上道:“这盛昱岂有此理,参老六的是他,保老六的又是他,朝廷用人行政难道要他来指手画脚?”

之后又有四五位言官上折,拐弯抹角为恭亲王说话,慈禧一概不理。而且随后她又对部院大臣进行了调整,李鸿藻的吏部尚书一职由礼部尚书徐桐接任,礼部尚书由左都御史毕道远接任,景廉的兵部尚书一职由理落院尚书乌拉喜崇阿接任,理藩院尚书由左都御史延照接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则由吏部左侍郎昆冈、祁世长接任。总理衙门事务由贝勒奕劻管理,内阁学士周德润、军机大臣阎敬铭、许庚身亦在总理衙门行走。此外,她对八旗都统也都作了更动。这一番人事变动,十天内便交接完毕,至此众人才知道,天意已不可挽回。

这一更换中枢的事件发生在农历甲申年,后来就被称为“甲申政潮”,亦称“甲申易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