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左宗棠(全二册)
7989200000045

第45章 议和事又生波澜 备战事上下生隙

李鸿章估计的不错,法国人果然狮子大张口,谢满禄照会总理衙门,法国特使巴德诺前来谈判,非赔巨款而不能了。否则,远征军舰队司令孤拔就带军北上,或者占据沿海某地为质,直到大清答应赔偿为止。至于多少赔款,“一切由巴特使与你们谈”。

左宗棠则一直在劝醇亲王强硬起来,不能任由法国人狮子大张口:“王爷,法国人首先违约去驱赶我们的军队,是他们首先挑衅,他们打了败仗还转过脸来向我们要赔偿,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必须和法国人打一仗,连仗都没正经打一场,就许这个那个,他们会得寸进尺,得陇望蜀!今天给一块骨头,过一阵他们嘴里又空了,他们就像一条恶狗,看到人家院子里有骨头,又没有篱笆挡着,岂会不来叼?”

醇亲王点头表示的确如此。

“所以,在张嘴之时必须给他一棍子,要让他知道打人家的主意是要挨打的。”左宗棠比划着在自己脸前扇过一巴掌,仿佛狗嘴就就在那里,“狗只有挨了打才长记性。农家养狗养鸭,狗开始总是要吃鸭子的,主人拿一只鸭子到它嘴边,它一伸嘴就给它一下,过一阵再递过去,它再伸嘴又是一下。这么几回打下来,狗从此不但不敢吃鸭子,就是鸭子去叼它嘴角的食渣,它也不敢张嘴。”

经左宗棠这么连说带比划,醇亲王愁云密布的脸上也露出笑容。

“俗话说看人挑担不腰疼,从前六哥主持军机处和总理衙门,我总是怪他不够强硬。现在轮到自己了,才明白强硬不是空口说白话。”醇亲王指了指椅子,请左宗棠坐下来说话,“如果不答应法国人的要求,他们就占据大清某地为质,这话不是说着玩的。你帮我想想,假如法国人要占据某地,他们最有可能占哪里?”

“哪里都有可能,大清沿海的地方太多了。”左宗棠随口说了这么一句,发现是句废话,于是赶紧又补充道,“要说最有可能的地方,首先是福建马尾。这里有福州船政局,而且是法国人帮着建的,他们情况很熟。”

“不错,福建这里尤其要当心,”醇亲王深以为然,“朝廷已派左副都御史张幼樵去会办福建海疆事务,现在那边还有闽浙总督何小宋,有船政大臣何子峨,还有福建巡抚张兆栋,张幼樵一直主战的,何子峨任过驻日公使,与洋人交往也是行家。四大员共守福建,总算可放点儿心。”

“还有一个地方必须注意。”左宗棠拿巴掌拍了拍地图上的台湾道,“台湾孤悬海外,洋人早就打主意了。而且基隆这里有港口,有煤矿。洋轮是要烧煤的,没有煤他就寸步难行。所以法国人侵扰台湾,尤其是基隆的可能性很大。”

“英雄所见略同!”醇亲王也学着左宗棠的样子,拍了大腿一巴掌,“朝廷已召刘省三进京,现在他正在天津李少荃那里,等他陛见后,就准备把他放到台湾去。”

刘省三就是刘铭传,字省三。

“刘麻子不合适,他是李少荃的人,不会尽心备战的。”左宗棠大摇其头。 刘铭传年幼时生过天花,脸上落下麻子,外号“刘麻子”。他年轻时是私盐贩子,太平军起事后,在安徽老家办团练,被李鸿章收入帐下,是淮军的名将。

醇亲王并不认同左宗棠的说法:“刘省三是淮军老人,他的性子与少荃不同,是有血性的,而且曾文正也很赞赏他。”

刘铭传是血性男儿,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当年他十六七岁时,父亲因为贩盐被当地豪强抓住处死,结果刘铭传在大街上将那位豪强一刀毙命,从此被盐贩子们推为首领。传说他从小就有野心,曾多次登上家乡的大潜山巅,仰天长叹:“大丈夫生当有爵,死亦有谥。”

曾国藩也十分赏识他,据说有一次曾国藩与李鸿章悄悄到军营去,营中勇兵们有的耍牌,有的猜拳喝酒,有的在说笑。而南窗下有一人裸腹踞坐,左手执书,右手持酒,朗诵一篇,饮酒一盏,大有旁若无人之状,两人视其书,乃司马迁《史记》也。巡毕出营,曾国藩对李鸿章道:诸人皆可立大功、任大事,不过将来成就最大者,乃南窗裸腹持酒之人也!

过了三天,刘铭传进京陛见,当天朝廷便有明旨——前直隶提督刘铭传,着赏巡抚衔,督办台湾事务,所有台湾镇道以下悉归节制。除了这道旨意,朝廷还下旨山西巡抚张之洞署理两广总督,因为前任两广总督张树声已于数日前病死于广州。

有人说他是吓死的,也有人说他是窝囊死的。两广总督兼辖广东、广西,桂军一败涂地,他自然有责任,更主要的是服毒自杀的广西提督黄桂兰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所以清流们接二连三上折,指责他难孚众望,难胜兼圻,推诿取巧,玩视边防,贻误地方,任情循私。朝廷先是下了一道旨意将他革职留任,本意是等他立了功再复职就是了,但谁知道不久就传来了他的死讯,于是张之洞就出任两广总督了。

用慈禧的话说,现在沿海沿边“都是能说敢战的人在主持了”。这话不假,张之洞是清流干将,清法边衅以来,他一直是主战的;曾国荃、彭玉麟也是对法强硬派;张佩纶、吴大澂、陈宝琛也一直是主战的清流。不过仔细想想,慈禧的话很有意思——“能说敢战”而不是“能说能战”,这说明他们其实是不行的,仅仅敢战而不是善战更不是好事。

刘铭传陛见后,左宗棠邀他到神机营相谈,他大咧咧地指指椅子道:“省三你坐。天下人皆知我与李少荃不和,你是他手下大将,我找你来,你怕不怕别人说你是叛徒?”

刘铭传也是直来直去的:“末将是淮军大将,但更是朝廷臣子,和谁交往都光明磊落,谈不上是叛徒,更不怕他人饶舌。”

“果然是英雄气概。”左宗棠非常欣赏刘铭传的直爽,“我找你来是想告诉你,朝廷让你去守台湾,你就要站直了不能被法国人吓倒。如果两国开战,法国人倚仗水师优势,少不得去攻打台湾,到时你可要站直了,你要是趴下,朝廷就更没有主张了。”

“大人放心,末将戎马一生,从来不知投降二字为何物。法国人去打台湾,末将唯有与他对阵,打得赢要打,打不赢也要打。只要有末将在,就不会拱手把台湾让给法国人!”

“好好好!”左宗棠连连赞叹,“可李少荃一贯是主和的,他要你服软,你服不服?”

“大人,和战大计出自朝廷,非末将所能问。朝廷派末将守台湾,无论朝廷是战是和,如果有人进攻,末将都坚决回击,这没什么好说的。大人不要对淮军有偏见,淮军也是能打仗的。”

“你是淮军中能打仗的,你只要是坚守台湾,我不分湘淮一样支持你,到时要饷要粮,只要你开口我就给你想办法。你就是不开口,我能帮的也一定要帮。”

这话很实在,刘铭传不得不佩服,在这一点上,左宗棠的确比李鸿章要磊落,所以他也诚恳地拱手道:“到时候少不得大人出手相助!末将重任在肩,要回去准备,以后再向大人讨教!”

左宗棠亲自送到门口,拿杖点地道:“省三,你缺粮饷了就告诉我一声,我不是说着玩的。”

刘铭传回身抱拳道:“大人请回,末将记住了!”

法国特使巴德诺到上海后就不肯北上了,坚持要在上海和谈,而且态度十分狂妄,开口就要赔款两亿五千万法郎(约合白银三千八百万两),并限一周内答复。此时大清总税务司赫德因为上次让德璀琳出了风头,所以大不甘心,主动要求到上海去见巴德诺,朝廷照准。

在左宗棠的鼓动下,朝廷给赫德定下了原则,无论怎么谈都要做到不割地,不赔款,要在《李福协定》的框架内谈。赫德去谈了几天,巴德诺唯一让步的是将赔款减至八千万法郎。这当然不符合朝廷的意思,于是改派曾国荃去与巴德诺谈。曾国荃不愿去谈,在朝廷的一再催促下他才到了上海,谈了十几天也没有结果,后来李鸿章给他写信,建议他如果能赔数十万两能够了结,不妨答应。最后曾国荃答应巴德诺,可以赔款五十万两银子。

“王爷,干吗要赔他们银子?原来李少荃与他们订的《李福协议》都没有赔一两银子,现在他们首先起衅,反倒要我们赔五十万两,这是什么道理?”军机们在讨论的时候,左宗棠首先反对,他的理由也很充足,“五十万两银子虽不是大数,但这说明观音桥事件是我们错了。”

的确如此,如果不是大清理亏,干吗要赔款?阎敬铭、孙毓汶也反对。风声传出去,清流们也是一片反对声,甚至有折子要追究曾国荃的责任。

巴德诺也不同意,他认为赔款五十万两简直是在取笑他,签定这样的条约,会在大法国外交史上留下笑柄。朝廷于是撤回曾国荃,改请美国出面调停。

这时候,会办福建海疆事务的张佩纶给总理衙门发电,报告法国有六艘战船进驻马尾,请示该怎么办。总理衙门从万国公法上找到有关说法——外国军舰到某国港口停驻,最多只允两艘,最多只能停两周,否则便可驱逐出口,不肯出口者立即驱赶。

但驱赶的话谁也不敢说,只得请示醇亲王。醇亲王认为现在正在谈判,当然不能驱赶法国舰船,此事也不必拿到军机处讨论,更不能让左宗棠知道了。他的心思不用想也知道,肯定会主张把法国人赶出去,所以总理衙门直接回电:“仍宜持以镇静,不得稍涉张皇。”

张佩纶接到朝廷的电旨,请何璟召集何如璋、张兆栋及福州将军、提督商议对策。

“现在法国进驻马尾的军舰已达六艘,看来还有增加的趋势,而朝廷又不许驱逐法舰,那我们只有设法阻止更多的军舰到马尾来了。”张佩纶首先说道。

何如璋闻此也建议在闽江入海口沉船数艘,使法舰进不来。但穆图善反对这样做,他认为福州是通商口岸,如果堵塞海口,各国商船就不能到福州来。最后大家议定,岸上要增设炮台,募勇防守,张佩纶自告奋勇到马尾去,与何如璋一起商议如何对付法舰,保护船政局。

张佩纶到达马尾,看见泊在江中的法国军舰和福建水师的扬武号,仅从个头上看,福建水师已明显处于下风。可他是清流健将,素以主战闻名,虽然心里紧张,但在何如璋和水师诸将面前,脸上始终挂着对法舰不屑一顾的神情,他指着江中的法舰问道:“我们的军舰为什么离法舰那么远?”

扬武号管带陈英回道:“回大人话,法舰炮火射程比我们远,我舰远泊,是为了防备法舰突然进攻。”

“法舰射程比我们远,我舰远泊,岂不是也不能击中敌舰?”张佩纶反问道。

“的确如此。”

“这没有道理,正因为我舰射程不远,所以应该泊在法舰附近,到时候开炮才能击中它。而且远离法舰驻泊,明显是示弱,有失我大清水师的体面!”

那时在马尾附近的福建水师舰船共有七艘,四艘在法舰上游,三艘在福建海关附近。张佩纶要求把七艘军舰集中起来,与法舰针锋相对,就近驻泊,以示大清的盛威。

陈英见此解释道:“如果离得法舰太近,就成了法舰的靶子,七艘军舰都集中泊在一起,到时候根本无法摆开阵式,难以互相照应。”

但张佩纶不听,甚至拿出他会办福建海疆事务的身份压制陈英,不让他说话。

福建水师七艘战船突然集中过来,让法国远征舰队司令孤拔大为紧张,只怕清国舰队会突然发起攻击,所以他命令各舰亮起探照灯,把马尾附近照得亮如白昼。

次日一早,他又打发副官前来责问陈英为什么舰船突然集中起来?这是明显的挑衅。陈英回道:“这里是大清的江面,大清的舰船怎么行动,概与法舰无关。”

张佩纶得知此消息,便让陈英派人去告诉孤拔,让他放心:“大清乃堂堂大国,贵提督不必多疑,如果真要开战,大清也会预先约期。”

“既然大清有礼,我也退两船到下游去,以示友好之意。”孤拔见此也回道。

张佩纶得到这样的回应,大为得意,他对何如璋道:“法人也不过是外强中干,只要我大义凛然,不向他示弱,法人必定气馁。”因此他建议把福建水师所有的船只都调过来与敌舰混泊,法人必气沮而去。

何如璋也同意这个办法,但陈英却不同意,他坚持认为军舰集中驻泊已是失策,再把所有军舰集中过来更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这我就不明白了,”张佩纶见陈英如此不给他面子便十分生气,“既然我舰不及法舰,所以才调更多的舰船来。敌舰多,敌胜,我舰多,我胜,这有什么好说的?”

“话不能那么说,”陈英见张佩纶是外行,不得不详细解释,“舰队作战不同于陆上,并非谁多谁就能打胜,关键是双方舰只的强弱。舰强,则可以一敌众,舰弱则众难敌一。弱舰是不能与强舰直接对阵的,更不能集中起来,那就是当了靶子,想跑也跑不了。”

张佩纶打断他的话道:“尚未作战,就打了跑的主意,管带畏敌如此,如何带全舰将士奋战?你这样的贪生怕死之辈,就应当革职!”

“革职末将也要说。”陈英倔强得很,一梗脖子道,“末将并非贪生怕死之辈。福建经营多年,才有了这样一支水师,怎能白白葬送?末将不是不敢与法舰作战,而是要扬长避短,巧妙与敌周旋。”

张佩纶已拿定主意要杀鸡儆猴,扭转水师畏敌的情绪,同时也树立他会办的权威,于是厉声说道:“你这全是花言巧语!我们怎会白白送死!我看你是畏敌如虎,不思杀敌报国。来呀,摘去他的顶戴!”

福星号管带张成挺身而出,支持张佩纶的主张:“末将支持张大人的主张。我舰与敌舰近距离驻泊,到时候纵使炮火不能奈何,就是去撞,也能把法舰撞沉。”

张佩纶见他一表人才,满脸正气,当即作了决定:“福星号管带张成,即日起接任旗舰扬武号管带,陈英听候处置!”

实际上张成是俗话说的空心大萝卜,他根本没什么真本事,只因是前任船政大臣的表弟,所以才得以到福星舰上当管带,平时他一发话,众人看他表哥的面子都是“喳喳”连声,他也自以为有统带千军万马的本事。得此任命,张成十分得意,拱手道:“谢大人栽培,末将定率全舰官兵,拼力杀敌。”

陈英平日人缘极好,现在大家见他被张大人撤了差,都为之求情。张成怕犯了众怒,也帮腔道:“陈管带胆略稍欠,但对管驾兵舰还是内行,请大人开恩,可否就令陈管带去福星号?”

众人也都如此请求,张佩纶与何如璋商议决定,给陈英降两级记录在案,前去管带福星号。他还再次上奏请朝廷,请派南北洋及浙江、两广的军舰支援福建。可他盼了六七天,总理衙门回电说,南洋兵轮不敷守口,实难分拨;北洋以现有兵轮较法人铁甲大船相去远甚,尾蹑无济,且津门要地,防守更不敢稍疏;浙省亦以船少尚难自顾电复,唯粤省同意拨去两船。

张佩纶看到这样的结果,大骂南洋浙江是混蛋,只顾自己,不顾大局。但他没有骂李鸿章,他与李鸿章的交情已非同一般,宁愿相信他有难处。随后李鸿章就来电报,解释说“他前在烟台,曾上法铁舰看操,其船坚炮巨,实非南北各船所能敌。今法两铁甲驻闽港口以堵外援,我船铁板厚仅五分,易被轰沉,若开衅,彼必在海面寻战,倘挫失,徒自损威,于事何济?”而且建议张佩纶,与其将舰集中在马尾与强敌对峙,不如立即将各舰调走,将船政局的机器掩没地下,留给法国人一个空厂,那时他们无从要挟,便只好撤走。

李鸿章竟也说军舰不宜汇集一处,张佩纶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的对策,但想了一夜,他觉得如果把军舰撤走,未免太向法人示弱,而且也说明处分陈英错了,到那时京中清流同僚会怎么看自己?张佩纶自负得很,他认为李鸿章毕竟没见过福建的实情,现在说胜负还为时尚早。而自己倘若一战胜之,从此中外刮目,开府封疆便指日可望。他又找张成悄悄商议,他也是如此意见。

于是张佩纶再次给张之洞发报,请他快派军舰前来。两人都是清流干将,私谊极深,张之洞复电两舰已自广州起程,不日可到。何如璋也发报命令到上海去公干的两舰立即返回马尾。七八天后,四舰陆续赶来,马尾山下福建水师舰船达到十一艘。

张佩纶认为现在己方舰船已明显多于法方,孤拔肯定被吓住,就是不被吓跑,也不敢轻举妄动,待时机到来,他亲自面见孤拔,劝他撤出闽江。但孤拔并没有害怕,也没有撤走,反而陆续增加舰船。原来十几天前,法国远东舰队副司令利士比率舰三艘前去攻打基隆,没想到刘铭传防守严密,又善于扬长避短,结果登陆的法军中了埋伏,死伤数十人。眼看基隆一时拿不下来,利士比便奉命率舰来支援了。

现在,福建水师战船共十一艘,它们是木质兵轮“扬武”、“福星”、“伏波”、“振威”、“飞云”、“济安”、“艺新”,木质商轮“永保”、“琛航”、“建胜”、“福胜”,总吨位约一万吨,装备大小各种炮五十尊。

法舰也是十一艘,其中“凯旋”号为装甲战列舰,“野猫”号为铁甲炮舰,“德斯丹”号、“杜居土路因”号、“费勒斯”号为一级巡洋舰,“窝尔达”号为轻巡洋舰,“益士弼”号、“蝮蛇”号为炮舰,“南台”号为运输舰,还有四十五号和四十六号鱼雷艇以及四艘小汽艇。这些舰船总排水量将近一万五千吨,除“南台”号和两艘鱼雷艇不计外,其他八舰的总炮数为七十二门,各舰艇还配备了每分钟可发射六十发子弹的机关枪。

停泊于法舰巨炮之下,福建水师的管带们都发现情况不妙,他们先是找到张成,希望他能改变部署,疏散诸舰,但张成不肯答应。于是这些管带们一起到福星号与陈英商量,大家一齐去见张佩纶,请他改变敌我连舰的作战部署。见到张佩纶后,由陈英代表众管带劝说张佩纶,理由很简单——现在十一艘舰船集中泊在一起,船多江窄,难以转动,一旦开战,肯定要吃亏。军舰应该与艇船、木哨船相间,首尾分列,胜则可截可追,败则相援相救;尤其是朝廷一再指示不能衅自我开,必须法舰先开炮我才能还击,这就更不应该集中在一起当人家的活靶子。

张佩纶不但不听他们的意见,反而指责他们道:“你们为什么没有广东水师将士勇敢?人家也是在法舰的炮口下,他们都镇定自若,毫无惧色。”

陈英回道:“广东水师的舰船才到不久,尽管心里不安,他们怎么好指手画脚?人家不说,未必就没有想法。”

“如果谁胆怯了,要做临阵逃跑的胆小鬼,不妨说出来,我立即换上敢战的管带!”张佩纶厉声道。

话说到此,大家无话可说,叹息着各自回舰。

第二天,孤拔的副官送来一份照会,说如今两国军舰近距离驻泊,为防误会,请清国舰船不要随意离开,否则法方便以开战论,届时一切后果由清国自负。张佩纶这才警觉起来,发觉敌我连舰正中法国人下怀,但他依然不想让别人看出他的胆怯。他怕到时候被法国人俘虏,便命令把行辕设到马尾山上,说这样是为了居高临下,便于指挥。

这时左宗棠从京中发来一个电报,让张佩纶转交给闽海关的法国人德克碑。德克碑当年帮助左宗棠创办船政局,后来又干起老本行,到闽海关当差。闽海关在马尾东南方向的闽江南岸,德克碑的家就在船政局后院,每天都是坐船过来,所以张佩纶派人送到他家里,交给他的夫人陈秀媛。

左宗棠的电报是让德克碑去找孤拔,劝他撤离马尾,不要损毁船政局,否则左宗棠“将白头临边,誓与法国死战到底,到时候法国想罢战亦不可能”。

专差到德克碑的家里时,他正劝妻子搬到闽海关去住。那里已准备了房子,虽然不大,但一家住绰绰有余。陈秀媛只说再过几天,她的理由是孩子们在船政学堂上学,搬到闽海关去实在不方便,但德克碑知道是陈秀媛舍不得离开船政局。

两个人的话题又转到两国矛盾上。陈秀媛不明白法国人为什么跑这么远来找大清的麻烦,德克碑说是因为清军攻击了法国的军队。

“你们法兰西国远在万里之外,清军怎能打得到你们?”陈秀媛对丈夫的解释当然不能信服。

“法国与越南已签订友好条约,可是清军不肯撤出越南,双方就打了一仗。”德克碑又这样解释。

“越南是大清属国,大清在属国驻扎军队与法国有何关系?为什么要大清撤出军队?”陈秀媛其实明白得很。

“法国要在越南说话算数,而且要到大清西南通商,可大清不同意,所以难免要打仗。这些年来,强国都是这样做的。”

“说到底,你们就是欺负大清。”陈秀媛道。

“是啊,一个国家落后了就要被人欺负,没有多少道理可讲。”德克碑在妻子面前,不必再为法国辩护,“不过那都是政客的事,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是海关的一个雇员罢了。”

“可老百姓不这样想,如今他们看到法国人就生气,就连我也被骂成汉奸。”陈秀媛有些委屈。

“你的邻居就喜欢这样是非不分,两国闹别扭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德克碑有些不解。

“怎么没有关系,因为我的丈夫是法国人。我在外面受了委屈,回来和你说说也不行吗?”陈秀媛泪眼汪汪。

“是我不对,亲爱的我向你道歉。海关那里的人友好些,就是里面的清人也是见过世面的,不会对你说三道四。”德克碑再次劝说妻子。

“你还是先把孩子带过去吧,我过些天再说。”陈秀媛这样答复。

就在这时,送电报的专差到了。

德克碑看了左宗棠的电报后十分为难,孤拔为人十分傲慢,他的劝说不会起作用。而且打与不打,最终是由政府决定的,即使孤拔听劝,也不能违抗国内的命令。陈秀媛见此便劝他去见见孤拔,不然对不住左大人。德克碑答应去试试,但陈秀媛必须离开船政局,如果实在不愿去海关,去别的地方也行。

“不,离开船政局我能到哪儿去呢?这里是我的家。船政局是左大人一手创办的,我不能这个时候离开它。”陈秀媛连连摇头。

“如果两国真打起来,法国舰队一定会炮轰船政局的。孤拔带舰队到马尾来,就是因为这里有船政局,你难道不明白吗?那时炮弹满天飞,你在这里不是等死吗?就是不被炮弹炸死,清人也不会放过你的。”

“不会的,你放心吧,我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大家对我都很好。如果你能说动那个孤拔舰长化干戈为玉帛,大家都会感激你的,快去吧!”

德克碑见劝不了陈秀媛,就以不去见孤拔来逼她。陈秀媛假意答应说明天一早就到马尾山北的彭田村去,有位同事的老家就在那里。

德克碑走后不久,陈秀媛的闺中密友、船政局卫生所的丁护士就匆匆赶过来了。船政学堂的学生及家属都已于几天前撤走了。当时陈秀媛不肯走,因为她是法国人的老婆,所以大家对她都有些不客气了。不过丁护士平日与陈秀媛交往最密,深知她虽然嫁给了法国人,心交给了德克碑,却没交给法兰西。她越想越觉得抛下陈秀媛于心不安,所以不顾众人的反对,回来劝她躲一躲。陈秀媛在好友面前,终于落下泪来:“六妹,我要让他们看看,我嫁给了法国人是不错,可我的心仍是向着大清的。”

丁护士在家排行老六,所以陈秀媛叫她“六妹”。

“姐,你又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大家不过是见法国人在咱们家门前耀武扬威心里不舒服了,说到底那些风凉话也不是说你。”

“不是说我又是说谁呢?但我不怪大家,谁让法国人来欺负我们呢?要是我也会一样生气的。”

“姐,生不生气不去说它,”丁护士劝道,“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万一双方打起来,炮弹不长眼睛,你不避一避怎么行?”

“我没处可避。德克碑劝我到海关去,我没去。我要是去了那里,就把自己当成了法国人,将来怎么见大家?你们那我也不能去,去受大家的白眼,我受不了。”

陈秀媛不肯走有她的理由。两国无非是战和两种可能,如果没打起来,那么她在这里就没有危险。如果打起来,也无非胜败两种结局。如果福建水师胜了,那她自然没有危险。如果败了,那么法国人肯定要来毁船厂,那时候她就与船厂玉石俱焚。

“姐,那又何必呢?”丁护士深感不解,“船厂又不是你的,上有船政大臣,下有工头监工,怎么也轮不到你来陪葬。”

“六妹,这里面的关系你不清楚。”陈秀媛把当年她刺杀左宗棠的事一一说给丁护士听,“我这条命与船政局是一体的,如果船政局毁了,我还有脸活下去吗?”

陈秀媛的说法有道理,但又十分牵强。

“人家有为男人殉情的,没听说要为船厂殉情的。为男人殉情,还能换来一垛牌坊,你给船厂殉情,什么也换不来。”

“换个心安,六妹你还不知道我的性子吗?”

陈秀媛的性子十分刚烈,当年她发誓要为父报仇。但在闽江边上,左宗棠那番洋务自强的忠忱感动了她,所以她放弃了为父报仇的机会。左宗棠也是因为船政而不再追究她刺杀封疆大吏的罪过,两人的恩怨一笔勾销。每年祭日,她冥冥中默对父亲时,日益扩大的船政事业是她唯一的安慰。没想到到头来竟是一场空,她何以面对父亲?

这样的理由也依然说不通,活人都是从死人身上找活下去的理由,哪能去找必死的说法?但无论丁护士怎么劝,无奈陈秀媛就是不听。

“姐,你的孩子总该让我带走吧?”丁护士见劝不通陈秀媛,便提出这个要求。

“那也不必了,德克碑已把他们接到海关去了。六妹,孩子是我的,也是德克碑的,他怎么安排孩子,我不能太拗着。至于我则有两件事求你,如果我万一不在了,一是请你帮我给京师的左大人发个电报,告诉他我没能劝住法国舰队,只有玉石俱焚,以向他交代;还有一件事,就是请你帮我在马尾山上选个面向着闽江的地方,把我葬在那里。”

看陈秀媛如此决绝,丁护士的眼泪流了下来。陈秀媛帮她擦掉泪珠道:“妹妹,姐姐这一生很苦,嫁给了一个洋人,让姐妹们看不起。幸亏还有你这么个好妹妹,姐姐很感谢你来看我。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陈秀媛送她出门,门外还有两个卫生所的男医生,他们不屑进这个法国鬼子的家门。陈秀媛摆了摆手,算是送别。

德克碑被一只小驳船送上远征军旗舰“窝尔达”号。他与孤拔早就认识,两人私交不错。孤拔看了左宗棠的电报便扔到桌子上道:“真是可笑,清国人都喜欢拿大话吓人。他要白头临边,难道白发能抵御大炮吗?”

“将军,这位左大人是很善于打仗的,当初收复新疆,没人相信他会胜利,但是他胜了。就我私人感情来说,我也很尊重左大人。”德克碑道。

“法国不是阿古柏,清国能抵抗远征军的将领还没有出生。”孤拔很自负,“而且私人感情也不能代替国家利益。”

“将军,福州船政局是法兰西帮他们创建起来的,我希望万一不幸两国开战,将军不要去破坏船政局。”德克碑觉得自己的理由太过牵强,所以又补充道,“我的妻子儿女在船政局生活了十几年,他们对那里很有感情。”

“你的要求我不能答应。正因为是法国帮他们创建的船政局,所以更应该毁掉。我们就是要以这样的方式警告清国,我们能帮他们建,也能轻易地给毁掉,弱者的命运必须掌握在强者手中。”

晚上八点钟,孤拔在“窝尔达”号上召开军事会议,并邀请德克碑参加。

“这将是一个激动人心的会议,将会永远载入史册。”各舰舰长汇集到“窝尔达”号后,孤拔十分兴奋地宣布道,“清法谈判已经破裂,三天前驻华公使福满禄已下旗回国,议会已批准了新的法案,拨款三千八百万法郎支持远征军不论采取何种办法,必须迫使清人屈服。”

大家听到这个消息都非常兴奋。

“我已接到命令,可以向马尾的清军发动进攻了!”孤拔在空中拍了一掌,他的舰长们顿时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我知道你们已等得不耐烦了,明天就请你们进行一场实弹演习,打光你们的炮弹!”孤拔没有把福建水师放在眼里,他认为一切都将像预料的那样,就像是进行了一场没有悬念的演习。

他的部署是,在明天下午约两点的时候,闽江就开始退潮。军舰因为头重尾轻——因为火炮集中在舰首,在水流的推动下,福建水师的舰尾会自然地摆动到下游方向,而法舰则正好舰首对着福建水师的舰尾,这正是发动进攻的好时机。

“你们都要牢记,当福建水师的舰尾移过来的时候,我会升起第一面旗,那时鱼雷艇便立即进攻敌旗舰扬武号。第二面旗升起的时候,所有军舰一起开火,击毁你们面前的靶子。”说这话时,孤拔的双目炯炯地望着前方,仿佛那里有待打的靶子。

“这么说我们要不宣而战,发动突袭了?”一个舰长问道,他用的是突袭,而不是偷袭,对这样一个不堪一击的对手发动偷袭实在不是件光彩的事。

“当然不是。”孤拔的安排是,明天九点将向福建水师送一份宣战书,但不是就近送给张佩纶、何如璋,而是送到福州去,给闽浙总督何璟。

“大家请想,福州接到我们的战书,翻译需要时间,再将命令发回又需要时间,那时他们就没有多少时间准备了,也许我们的大炮打响之时,他们身边还没有炮弹呢!”孤拔又自以为是地补充了一句。

“将军,”另一位舰长又问道,“如果福建水师在退潮前突然向我们发动进攻呢?”

“不会的。”孤拔十分肯定地摇头,“清人没有那样的胆量。而且据我所知,他们得到的命令是不准首先开炮,只有我们开炮后他们才能还击。”

散会后,德克碑又请求道:“既然将军已决定开战,那我这个劝和之人已无用处,我希望回家去劝说妻子离开船政局。”

“绝对不行,别忘了你的妻子是清人。”孤拔一口回绝。

“我不会对她说的。”德克碑道。

“那也不行。从现在开始,谁也不能离开军舰,你要回家看来也只能等到战役结束后了。”说到这,孤拔又安慰起德克碑来,“你放心吧,炮声一响,清人就跑光了。”

“可我知道自己的妻子,她是不会跑的。她视船政局如生命。”

“那就没有办法了。”孤拔道,“法国需要的时候,每个人都应当做出牺牲,包括牺牲你的妻子。”

“将军,这场战争与我的妻子无关,她不是军人。”

“难道只有军人应该牺牲吗?你问问这些军人,他们谁家里没有父母、子女、妻子?”孤拔突然变得声色俱厉起来,向他的副官命令道,“请你保护好德克碑先生,不要让他受到一点伤害。”

“是,将军!”他的副官应声敬礼。

孤拔的开战照会递到福州时,已经十点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