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天后,左宗棠就看到了朝廷惩处徐广缙等人的廷寄,他立即拿去给张亮基看。张亮基还没有看完,就已脸色苍白,瘫坐在椅子上。这次朝廷的处置十分严厉,巴陵知县胡方毅、参将阿克东阿、岳州知府廉昌被立即问斩,湖北提督博勒恭武、湖广总督程裔采革职拿问,就连保住了长沙的张亮基,竟也是连降四级留用。
张亮基擦擦额头的虚汗,对左宗棠道:“让先生见笑了,我倒不是在意自己连降四级,我惊讶的是朝廷对巴陵知县胡方毅的处置。他不过是名文弱书生,岳州城也并非是他主持防守,前线将领闻风而逃,守将也弃城而走,他就是留下来又有何益?他是最后逃走的,没想到也是斩立决。”
“朝廷这是在向天下表明态度,有谁弃城而逃,只有死路一条。”左宗棠一语中的。
“如果城池被破,不是被长毛杀死,就是被朝廷要脑袋,这样地方官简直没活路了!”张亮基禁不住连吸冷气。
“要想活命,那就得守住城池。”左宗棠道。
“要守住城池谈何容易!这次长毛撤围长沙,是另有所图,如果他们一意攻下去,后果真不堪设想。”张亮基突然醒悟到这些话有些否定了左宗棠的功劳,所以急忙补救道,“幸亏有先生帮我守城,这下咱们都看清楚了,要是指望八旗、绿营,十个长沙也没了。现在我担心的是,万一长毛突然杀回长沙,我拿什么来守城?如今湖南的兵大都调走了,鲍提督那三四千人怕是到时候也会像岳州的守军那样不战而溃。”
“这些天在下也在考虑这件事情,八旗、绿营指望不上了。”左宗棠来了个盖棺定论,“从前胡润之说他们已是不堪,在下还有些不信,经长沙这仗,在下算看明白了,八旗、绿营已从骨子里烂掉了。”
其实,八旗、绿营败坏原因有三:
一是世兵制。八旗、绿营子弟相承当兵,成年后即可随营习武,称为随军余丁。一旦营中出现空缺,便可补缺吃粮。世代为兵,他们养成了诸多兵痞习气,忠勇不足,刁滑有余。又因为兵饷太少,不少兵丁要靠做小买卖养家糊口,训练出操也不过是应付公事。一营之中,平时能够正常在营的常不足半数。
二是朝廷的用兵制度。为了防止将军独揽兵权,尾大不掉,因此调兵权掌握在兵部手中,将军只有指挥权。到了打仗的时候,朝廷从四处调兵,这样临时组织起来的队伍,兵与兵不相识,将与兵也不相熟,自然发挥不了应有的战斗力。
三是兵营恶习太深。最可恨的是败不相救,甲营出队接仗了,乙营却乐呵地看热闹。人家危在旦夕,他却作壁上观。人家打了胜仗,又嫉妒得要命,唯恐人家得赏提拔。
“八旗、绿营可以说病入膏肓,大人要想守住长沙,必须训练一支自己的军队。”左宗棠建议道。
“自己的军队?”张亮基有些不解。
“对,要另起炉灶,训练一支能打仗的军队。”左宗棠并不正面回答,而是问道,“大人认为胡润之的黔勇如何?”
张亮基有些失望道:“哦,原来先生是要我办团练。湖南各县办团练的不少,但顶用的却没有多少。有的反而以势欺人,为害乡里,甚至暗通贼匪。”
“大人说得不错,都是团练,胡润之的黔勇胜过官军,而湖南的团练却没用处,这是什么原因呢?”左宗棠又问道,张亮基则瞪大眼睛等着他自问自答。
“湖南的训练方法不行。现在是各县各乡自己办,费用要靠大家凑,大多没有饷,所以就没法坚持训练。而且团练因为散居乡间,根本起不了作用,协助捕盗还说得过去,要指望他们与长毛作战,那自然不成了。”
“那先生的意思该怎么训练?”
“应该集中起来结营扎寨,吃粮拿饷,而且饷银要厚过八旗、绿营,使之能养家糊口,能一心训练打仗。这样看似费银费粮,但训成一营是一营,比之县乡都办要省得多。关键是大人拿银子养的团练,到时候唯大人马首是瞻,不像目前那样,要向那些武将们赔着笑脸,请他们出兵。”
对苦守长沙的各种艰难张亮基记忆犹新,尤其是武将们不听调遣最令他头疼。所以对左宗棠的这个建议,他开始动心了。
“先生,那样得花多少银子啊?”他最关心的是银子。
“以每人月饷五两算,一万人一月需要五万两,一年则需要五十万两。五十万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比如这两个多月,朝廷五万大军守长沙,湖南连赏银加粮草就支出了二十余万两。如果再来这么一回,五十万两就全搭进去了,大人算算贵不贵?”左宗棠一边算着账一边说着,“还有,长毛一年半载绝对平息不了,朝廷很快就会要各省协饷,每年三五十万都有可能。那时候湖南有万余人的团练需要支应,自然就可以与朝廷讨价还价,如果这笔银子省了下来训练湖南自己的团练,大人觉得合不合算呢?”
张亮基恍然大悟道:“先生这么一说,看来湖南非要办团练不可了。不知这事交给你办如何?”
左宗棠摇了摇头道:“在下手头上的事已有些应付不来了,大人要办团练需请人才成。”
“湘乡罗罗山如何?整个湖南,只有他办的团练还像那么回事。”张亮基想了一圈道。
张亮基所说的罗罗山,是湘乡的理学名士罗泽南,号罗山。他命运坎坷,十九岁那年,他的母亲、祖父和兄嫂先后去世。二十九岁时,长子、次子、三子接连死去。他的科运更是不佳,四十多岁依然只是个秀才。但他的学问却远近闻名,在湘乡人称罗山先生,京城的理学大师唐鉴也对他赞口不绝。他开馆授徒十余年,除教人识字脱蒙、八股应试之外,还教静心养性、跳高越沟、练拳习棒等,一时间学生云集。弟子王錱、李续宾、李续宜、蒋益澧、杨昌浚等在他的影响下,都跟着他走出书院,编练团勇。
左宗棠对罗泽南十分了解,他认为罗泽南的学问、人品都无可挑剔,但要他出面办全省团练则不合适。因为他只是一名秀才,资望不足,影响力不够。
“在下向大人推荐一个人。”
“谁?”
“这个人也是湘乡人,与罗泽南是儿女亲家,他就是白杨坪的曾涤生。”
曾涤生,名国藩,涤生是他的号,长沙府湘乡县白杨坪人,嘉庆十六年(公元1811年)生。二十一岁中秀才,二十八岁中进士,成为军机大臣穆彰阿的得意门生,并师从大学者唐鉴。留京师十年七迁,连升十级,一直做到礼部、吏部侍郎,三十七岁已官至二品,去年母丧回乡守制。
张亮基一拍后脑勺道:“这一阵让长毛闹得头都大了,倒忘了曾侍郎,如果他肯出山再好不过了。只是他是极重名教之人,正在守制,怕是不肯答应呀”。
“曾涤生重名教,但更重功名。大人可修书一封请他出山办团练,说这是为了救湖南省乡亲;然后再奏明朝廷命他为团练大臣,有皇上的圣旨在,不愁他不出山。”左宗棠献策道。
张亮基连连点头,让左宗棠起草奏稿和信函。
因为事涉人事,所以这次上的是密折。密折只有皇帝本人才能启封先阅,视情况再交军机处或内阁办理。咸丰见封印是湖南巡抚衙门,还以为是密参统兵大员,等打开折子一看,却是“为固湘防请设湖南团练大臣恭折奏祈圣鉴事”。
设团练大臣并不新鲜,此前他已任命了两名江西团练大臣。不过等他仔细看了折子的下文,不由得皱起眉头来。折子是这样写的:
当今长毛四起,自广西而湖南,天下纷扰,举国不安。王师四出,奉命进剿;然疲于防堵追击,军力多所不到。若朝野不靖,地方不宁,此国之危兆也。
唯迫于当今时局,特奏请先在湖南全省集中募团练勇,以内清四境,保地方安宁;外援国家经制之师军备之所不足,共御长毛。募练得法,即可自成一支劲旅。如若将来遇有重大战事,亦可奉旨另调,驰赴他省助剿,协同王师作战,以靖内乱,以立国威,早安君忧。
今有前任礼部右侍郎曾国藩,值丁母忧在籍守制,为人豁达,尽忠王事,曾在朝署兵、吏、礼、刑、工五部事,阅兵备,谙军事,祁请下诏夺情起用,带衔帮办湖南全省团练。伏讫皇上圣鉴。
咸丰之所以皱眉头,原因有二:
一是湖南竟要集中募团练勇。办团练向来是乡族自办,最大不过是县办大团。以省为单位人数自然不少,无异于在国家经制之外,多出一支数万人的队伍,这是历朝所不曾有过的。
二是竟要由曾国藩帮办湖南团练。说实话,他不喜欢曾国藩这个人。在他看来,曾国藩官运亨通,靠的就是穆彰阿的提携。穆彰阿是先皇最信赖的臣子,当了二十余年的军机大臣。若不是他误国,怎么会与洋人签订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闹得割地赔款,大伤国体?恨屋及乌,咸丰对曾国藩没有好感。
一年前,咸丰登基时曾下诏求言,曾国藩连上《应诏陈言疏》、《议汰兵疏》、《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书生气十足地批评皇上胸无大略、崇尚虚文、刚愎自用。要不是重臣劝阻,咸丰当时就想杀了他,事过一年多,如今一想起曾国藩那尖锐的词句,他心头就怒火直冒。
现在湖南巡抚推荐曾国藩出任团练大臣,从个人情感上来讲,他是一百个不乐意。但如今他是天子,自然要以社稷为重,所以他要听听大臣们的意见,于是便将这份密折交下去让军机大臣们商议。
当时的军机大臣共四位,首席军机是太子太保、体仁阁大学士祁雋藻,接下来的三位分别是光禄寺卿、内阁学士穆荫,吏部左侍郎邵灿,最后一位是刚升刑部尚书的麟魁。
拿到折子回到隆宗门军机处值房,祁雋藻照例让大家发表意见。要论进军机的资历,穆荫仅次于祁雋藻,于是他道:“湖南的办法不是办团练,而是要练一支新军。涤生又是汉臣,汉人掌兵,非福。”
他说的是大实话。虽然大清立国已二百余年,口头上一再标榜满汉一家,但实际上从来都是重满轻汉、慎防汉臣。特别涉及兵事问题上,更是慎之又慎。汉人掌兵且立有大功的很少得以善终,吴三桂、耿精忠、尚可喜虽贵为三藩异姓王,结果都被剿;年羹尧深得雍正倚重,并在平定噶尔丹之战中立有大功,也未逃过赐死的命运。至于其他汉官掌兵受到满臣攻击、皇帝猜疑的那就更多了。
邵灿在吏部任职多年,与曾国藩曾共事过一段时间,他另有看法:“汉人掌兵非福,往往是他们确有跋扈不臣的野心。职下与涤生共事有年,他是儒学大家,最重君臣之义,最讲忠君爱民,由他来带兵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说的正是这一点,曾涤生是以文章著名,带兵打仗非他所长。”穆荫又补充道。
“清轩说得不错。”穆荫字清轩,所以祁雋藻如此称他,“书生带兵,自误事小,误国事大。梅谷,你说呢?”
梅谷是麟魁的字。他入军机最短,只有三个月,身份是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排名最后,与其他军机同行时,他要先走一步去打开帘子,所以又有“挑帘军机”之称。
他这个“挑帘军机”恪守本分,首辅不问,他从不发表意见。现在首辅发问,他不能不表明自己的态度,可他的想法恰恰与首辅相反:“大人所言极是。不过依职下看来,书生带兵也有好处。”至于什么好处,他没再阐明。
祁雋藻见大家意见不一致,便道:“我的意见,先留中不发,看看情形再说如何?”
所谓留中不发,就是对所奏的事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十有八九这个折子就完了。这样做的好处,是让各方都无话可说。
麟魁有些不甘心,他认为八旗、绿营承平日久,战斗力已大不如前,新练一军也未尝不可,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也许比国家经制之师更能打仗。只是他人微言轻,不便争执,但他又是个颇有主见之人,所以回到刑部衙门,谁也懒得理,一个人喝闷茶。
“大人下朝了?”话音刚落,一个人已经进来了,原来是督捕司的郎中肃顺。
麟魁不禁眼睛一亮,连忙招呼道:“哦,是豫亭啊!快坐!我正要找你呢!”
作为刑部尚书的麟魁对肃顺这样客气,是大有原因的。肃顺真算得上是个奇人,他是宗室郑亲王乌尔恭阿的第六子,人称肃六,生得魁伟高大,不同凡俗,更奇的是他记性极好,见人一面,终生不忘。不过他少年荒唐,天天牵着一条恶狗在街上闲逛,惹是生非。对这样的人,大家避之犹恐不及。郑亲王的爵位由他的异母哥哥端华承袭,端华对这弟弟也是甚为不满,所以懒得管他。这样,肃顺一直到三十岁,仍是个吃闲粮的闲散宗室。时任刑部侍郎的麟魁慧眼识珠,知道肃顺是块欠雕琢的璞玉,于是有一天,他把在街头遛狗的肃顺拉到小酒馆问道:“老六,你天天这个样子,算是怎么回事呢?”
“就算个无赖罢了。”肃顺满不在乎道。
“你觉得做个牵狗遛街的无赖荣耀吗?”
肃顺玩世不恭地回道:“无赖无赖,无所依赖,说不上荣耀。”
“我想推荐你做个差使,让你有所依赖,你能改掉无赖的毛病吗?”
肃顺闻言一惊,道:“你让我干什么?”
麟魁嘴角一翘微笑道:“让你当官。”
在肃顺看来,麟魁是一脸讥讽,因此心里十分生气,横眉冷对道:“你这是耍人开心。”然后气咻咻牵着狗扬长而去。
谁料过了一个多月,吏部笔贴式就通知他到吏部去拿官凭,到刑部衙门上任,做督捕司员外郎。刑部按地域设直隶、奉天、山东、安徽等十七个清吏司,负责地方的民刑案子,同时单设一个督捕司,负责督促各地捕盗捉逃,京师的人命大案,该司还要亲自侦探捕凶。
员外郎是正经的从五品司官,就是十年寒窗的进士们,分到部里也顶多只是个六品主事。肃顺得此美差,自然是又惊又喜。他到麟魁府上跪在堂前发誓道:“在下一个市井无赖能有今天,全是大人成全,在下若不痛改前非,干出一番事业来,就誓不为人!”
肃顺上任后,果然像换了个人,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他那段无赖的经历倒成全了他,因为京师五城赌坊妓馆无赖混混的情形他都了如指掌,出了案子哪类人干的他都估摸得八九不离十。不到半年,五城兵马司各辖区内一出了案子,别的不急,都先要急着请肃顺去喝酒,为的是尽快捕到凶犯。大家都对肃顺刮目相看,他也得了“勤敏冠其曹”的考语,一年后就升为刑部郎中。
肃顺本是八旗出身,对只会提笼架鸟的八旗子弟却很看不起,而对汉人却格外敬重,尤其是有才的汉人,他常说:“汉人小看不得,他们那支笔实在厉害。”
麟魁一则对肃顺有恩,二则在满人之中也算佼佼者,所以肃顺对他也非常佩服,两人已是熟不拘礼。这天他见麟魁下朝后情绪不高,就开门见山问道:“大人一回到衙门就愁眉不展,有什么烦心事不如说出来看在下有无办法可想。”
“正要向你请教。”于是他把湖南巡抚的密折以及军机们的争执说与肃顺听。
“八旗、绿营都是绣花枕头,那些武将也就会些花拳绣腿,指望不上。湖南要办团练,就让他们去办。他们推荐曾侍郎,那就让曾侍郎当团练大臣。练成了,帮助朝廷收拾长毛有何不好?练不成,朝廷也没多大损失。人家说得明白,饷械自筹,朝廷不花一两银子,何乐而不为?”肃顺的主意倒是明确得很。
“大家还有顾虑,说让汉人掌兵总有些不放心。”麟魁说出大家的另一个担忧来。
“那是杞人忧天。”肃顺快人快语,“这就像女人,还没怀上孩子,倒先担忧起孩子将来不成器。满人不长出息,不用汉人用谁?不管他满人汉人,先剿灭了长毛再说。大人明天上朝,要在皇上面前据理力争,皇上年轻,喜欢敢说敢做的痛快人。”
这正合麟魁的脾气,不过他还有个担忧,于是说道:“看首辅的意思,是不赞成曾国藩出山的。”
“不必管他。您要总看别人的脸色行事,那就谁也敢给您脸色看。大人军机上行走是皇上给的,又不是他祁某给的,何必瞻前顾后呢?”肃顺笑道,“再说,祁大人是只老狐狸,他是不是真反对曾国藩出山,也很难说。”
麟魁豁然开朗:“和你议事,胆子也大了。好,明天我就在朝上争一争!”
第二天清晨,麟魁被福晋叫醒,说外面下雪了。他打起窗帘一看,果然院子里白雪皑皑。他一边起身穿衣,一边责备福晋,说下雪了为什么不早叫。
咸丰勤政,差不多像现在的五点左右就早朝。麟魁是正白旗人,住在隆福寺东孙家坑街,在紫禁城东北方向,而上朝的东华门却在紫禁城东南。天好的时候大约用三刻钟,但遇到雨雪天气,半个时辰也未必能到。所以他有交代,天不好要早两刻钟叫他。
但雪是后半夜才下的,下人们没有发现,所以没有早叫。他匆匆梳洗了一下,只喝一口热水暖了暖胃,就一摔门走进了风雪之中。他的轿子已经备好,前面有个家丁打着灯笼,他一边上轿一边吩咐道:“要快,今天皇上第一起就要叫军机。”
皇帝召见并非把所有的人都叫进去,而是一个一个或一批一批,称为叫起。如果前一天有事未决,一般次日早朝第一起就见军机。
轿夫们路熟,只管深一脚浅一脚往前奔,脚下几次打滑险些滑倒,麟魁也不责备。主仆五人赶到东华门外时,远远看见门外灯笼密集,一直排到筒子河桥上。麟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总算没有来得太晚。
东华门是紫禁城的东门,也是文武大臣上朝的必经之门,文官到此下轿,武官到此下马,非有皇上恩赏紫禁城骑马,否则进东华门必须步行。军机中只有祁雋藻有紫禁城骑马的恩赏,麟魁则无此殊荣,轿夫跟班都要留在东华门外,他们只能到光禄寺附近找家茶馆消磨时间,只有掌灯的长随在前面打着灯笼陪他进城,一直把他送到景运门前。
紫禁城门禁森严,无论王公贵胄还是文武勋臣,非有特许,所带随员在景运门台阶二十步外就要止步。好在南边不远处就是箭亭,有个不小的广场,本是皇子们练骑射和会试武状元的地方,早朝的时候,提灯笼的随从、赏紫禁城骑马者的马匹、车轿就全停在这里。
进了景运门,往西就是内廷正门——乾清门。乾清门两侧有文武百官的朝房,大家都在此等候上朝。军机大臣因为接近皇帝、掌握军政机密,所以地位尊崇。麟魁虽初入军机,然一路走过来,大家都客气地嘘寒问暖。
军机处事涉机密,并不在朝房候朝,而是在隆宗门内的军机处值房。军机处日夜有军机章京值事,五点前皇帝批阅的奏折由内奏事处太监交给军机章京,军机章京分门别类后再交给军机大臣。麟魁到军机处时,穆荫、邵灿早就到了,正在看折子。
皇上批阅的折子,有的已作了详细的朱批,有的只写“知道了”,有的则是“著勿庸议”。这些折子不涉密的即由外奏事处发还给上折之人,涉密的则由军机处密封后交兵部捷报处分送;有些折子批的是“即有旨”,或只折起一角、只字未批,那就是皇上要对军机们面授机宜。
军机大臣们处理完折子,太监便来相传。祁雋藻把两份需要皇上面授机宜的折子重新封进盒子里,亲自捧着去养心殿。太监掌灯带路,到了养心殿则以祁雋藻为首鱼贯而入,然后一起跪下请安。祁雋藻年纪大,面前有个明黄软垫,可以跪在上面,而其他三人则只有跪在坚硬冰冷的金砖上。好在大家都有准备,膝盖处早就绑上了厚厚的护膝。
“湖南奏请曾国藩出任团练大臣的事,你们怎么看?”咸丰不紧不慢地问道。
“臣等以为,似以留中不发为妥。”祁雋藻回道,接着他一一列举了理由。
咸丰不置可否地听着,等祁雋藻说完了,又问道:“你们三个也是这意思吗?”
穆荫和邵灿齐声道:“这也是臣等的意见。”
咸丰见麟魁没有吱声,便问道:“麟魁,你到军机上学习行走已三个月了,朕好像没听你说过一句话。”
“回皇上的话,平时没说话,是因为和大家想的一样。但今天臣以为,湖南的折子留中不发虽最妥当,但形势紧迫,准了湖南所请也未必就是坏事。长毛猖狂,用人应不分满汉,有剿灭长毛的才能就行;兵不分绿营八旗还是团练,能勇敢杀敌就行。长毛已危及社稷江山,皇上不能再瞻前顾后,应该放手用人,放胆用兵。”
“不分满汉,放手用人,放胆用兵,嗯,你说得不错。”但咸丰接下去的话却大出麟魁所料,“长毛不过是乌合之众,不能小看,也不必过虑,如何措置,朕自有分寸。你们跪安吧!”
以祁雋藻为首的军机大臣叩头谢恩后站了起来,面朝皇上一直退到暖阁门口,才转身出门。四人一路沉默不语,回到军机处值房,穆荫内急方便去了,屋内只剩三人,祁雋藻道:“梅谷,今天的话只有你说才合适。”
今天的话就是指支持起用曾国藩的话,看来,祁雋藻也是支持曾国藩出山的。正如肃顺所说,他果然是只老狐狸。麟魁颇感疑惑,便问道:“老中堂不是不支持曾国藩出任团练大臣吗?”
祁雋藻笑了笑道:“不是我不支持,而是我支持不如你这满大臣支持更有用。”
“那依中堂看,皇上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呢?”麟魁试探着又问道。
“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皇上同意不同意,要看南边的形势。”
麟魁明白,南边的形势是指官军与长毛作战的情况。
正当他们商讨办团练的时候,南边的形势又起大变——武昌失守了。湖北巡抚常大淳、提督双福、布政使梁星沅、按察使瑞元、提督学政冯塔元、黄州道王寿同以及总兵王锦绣等大批官员自杀,守城兵勇全部阵亡了。
军机大臣们下午被传进宫时,咸丰脸色铁青,眼睛红肿,抿着薄薄的嘴唇,像恨不得要咬谁一口似的。他冷冷地问道:“武昌丢了,你们说该怎么处罚徐广缙、向荣他们!”
他把刚刚收到的六百里加急密报扔给祁雋藻,四位军机见此情形都跪到地上连呼道:“臣等无能,调度无方,请皇上治臣等之罪。”
咸丰的脸色缓和了些,道:“可怜朕的湖北官员,四品以上被杀就有十余人!三千多兵勇,全被长毛抛尸街头!”
“臣请皇上优恤殉难官员。”说话的是祁雋藻。
“殉难的官员要抚恤,误国的官员要治罪。徐广缙着即革职,立即押赴进京,交刑部审讯。向荣一并革职,戴罪剿贼,以观后效。”咸丰口谕道。
“请皇上加恩曾国藩帮办湖南团练,以固湖北后路。”麟魁越班奏请。
“准奏。”咸丰痛快地答道,“唐鉴也上折推荐曾国藩,但愿他能有所作为,不负朕望。”
武昌被长毛攻占的消息传到长沙,而且还传闻长毛打算定都武昌,很快就会派大军来取湖南,所以张亮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湖南永州、镇簟两镇的绿营兵大部分都调到湖北,只剩下长沙两千余人,还有抚标营和提标营一千余人,全湖南的官兵加起来不过五千。如果长毛杀个回马枪,长沙拿什么来防守?所以他更觉得办团练已迫在眉睫。
但请曾国藩帮办团练遇到了麻烦,他不肯出山。清代有守制的规定,父母去世,儿子要守孝三年,这期间秀才举人不能参加科举,官员不分文武都要去职回乡营葬尽孝,也称为丁忧。曾国藩尊崇程朱理学,已是朝野闻名的大儒,最讲究忠孝仁义,老母去世,当然应丁忧守制。
但左宗棠看罢曾国藩的来信,却大不以为然,对张亮基道:“这事早在预料之中,如果朝廷下旨夺情,再有个交情深厚的朋友前去劝说,不愁他不出山。”
这也正是张亮基所愁的,因为请曾国藩帮办团练的事,朝廷至今还没有个旨意。
左宗棠见他如此,便清了清嗓子道:“朝廷也许很快就有旨意。从前朝野对八旗、绿营还抱着希望,如今武汉三镇十数天内丧失殆尽,恐怕朝廷也要有所考虑了。何况嘉庆朝就有办团练对付白莲教的先例,在下想此时朝中肯定有人会劝皇上重办团练。”
张亮基点了点头。
左宗棠回到住处,桌案上有一封新到的信件。这封信比平常的封套要大,宽四寸,长八寸有余。正面是硕大的雕版宋体“军机大臣字寄”,下面是手写的“湖南巡抚张”,末尾是雕版宋体“开折”二字,正面及背面的骑缝处均加盖军机处印信,这就是廷寄。左宗棠估计十有八九是曾国藩的事有了着落,所以立即拿了廷寄去见张亮基。
“张大人,刚刚收到的廷寄。”左宗棠把信件递给张亮基,“在下与大人打个赌,这肯定是曾涤生帮办团练的事有眉目了。”
张亮基恭敬地焚上香,然后打开一看,果然被左宗棠猜中了——
军机处十二月十一日奉上谕:丁忧侍郎曾国藩,籍隶湘乡,于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着该抚传令其帮同办理本省团练,搜查土匪事宜,伊必尽心,不负委托。
“太好了,先生说派谁去劝涤生出山为好?”张亮基见此眉开眼笑。
“这个人在下已经想好了,就派郭筱仙去,不知大人以为如何?”左宗棠道。
“好好好!还是先生想得周全。”
郭筱仙就是郭嵩焘,当年与曾国藩同在岳麓书院读书,志同道合,情同手足。五年前他中了翰林,与曾国藩交往更是频繁。如今他也丁忧在籍,去劝曾国藩再合适不过。
张亮基本想先把郭嵩焘请到长沙来,再让他带着上谕去劝曾国藩,可左宗棠却另有主张:“在下这就写信请郭筱仙到长沙来,但上谕不必等他去送,大人可立即派人送到白杨坪。曾涤生接到上谕,自然要思考一番,等他想得差不多了的时候,郭筱仙再去相劝,反倒更好。先是大人的亲笔信,然后又是朝廷的旨意,最后又是郭筱仙登门相劝,这样面子也给足了,请诸葛亮出山也不过是三顾茅庐,再不出山他也要好好掂量掂量。两个丧事可以一齐报,但请人出山能三趟就不能合成两趟。”
张亮基被左宗棠说得哈哈大笑道:“当初请先生出山,幸亏我没有三趟合成两趟。”
第二天上午,郭嵩焘就匆匆赶到了长沙。左宗棠把他迎到西花厅,道:“真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
“季公派的差,郭某岂敢拖延。”听他的意思,是要立即起程去见曾国藩,趁着上谕趁热打铁,不然时间长了,他瞻前顾后,反倒难说话了。
左宗棠笑道:“你见了曾涤生就捎话给他,我左某一个三次名落孙山的举人都敢自比今亮,他这天子门生如不敢来与我共事,莫不是怕被我的奇谋伟略比了下去?对了,我还要捎给他一副对联。”
说完,便铺纸提笔走龙蛇——
壮志未酬而思田园之乐
国步维艰却无澄清之志
张亮基见了拍手称赞道:“好,如果曾侍郎是有大志之人,看了先生的对联脸上肯定挂不住了。”
“还有一条,如果曾涤生还不肯答应,你就找老太爷去。上有朝廷旨意,家有老父之命,他就不怕别人说闲话了。”左宗棠又补充道。
曾国藩先是收到了张亮基的信,隔一天又收到了巡抚衙门转来的上谕。张亮基的信他很干脆地拒绝了,可朝廷的上谕却令他有些犹豫了。一则为朝廷分忧是臣子本分,二则曾国藩也是胸怀大志之人,自然明白乱世出豪杰的道理,如此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他也不能无动于衷。而且他的两个弟弟曾国潢、曾国荃都鼓动他出山干一番事业,尤其是被称为老九的曾国荃只有秀才功名,却对八股中求功名已经厌倦,他期望跟着大哥走出白杨坪,建功立业。
然曾国藩是个心思缜密之人,不会像九弟那样血气方刚,他考虑再三,还是起草了奏折,请朝廷收回成命,准许自己继续守制。
他写完折子的时候已经深夜了,枯坐了一个时辰,他觉得腰酸背痛,所以决定到院子里去走走。推开门来,雪花伴着冷风吹进屋里,在烛光里飞舞了一会儿就被屋里的热气消融了,院子里白茫茫一片。他放弃了出去走走的念头,刚要关门,却听到街上有狗叫,而且一声声由远及近向自家方向来了。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人来?兵荒马乱,别有什么意外。”曾国藩有些疑惑,他又返回院子去叫国潢、国荃。这时老仆来报说有人敲门,曾国藩吩咐国荃去门前看看,问清楚了再开门。
曾国荃到了门前问道:“是谁啊,这都几更天了?”
“是我,郭嵩焘,我受巡抚张大人之托,前来拜见涤公。”
郭嵩焘的大名曾国荃当然听说过,他立即打开了门。
曾国藩听说郭嵩焘深夜来访,连忙出来迎接。郭嵩焘一身雪花,后面还跟着一位武弁,牵着两人的马。
曾国藩握住郭嵩焘的手,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吩咐道:“老九,赶快给筱仙泡茶热饭。”
“不必麻烦,随便吃什么都成。”郭嵩焘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就去灵堂祭拜了老太太,然后才到曾国藩的居室说明来意。
曾国藩诧异地问道:“就为这事,你们连夜冒雪赶了一百多里路?”
“是啊,涤公!这可不是小事。长毛随时都有可能南犯长沙,省城现在是人心惶惶,长沙百姓巴不得涤公现在就到长沙。”
曾国藩笑道:“筱仙说笑了,我何德何能,长沙百姓又怎会盼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因为曾府居丧,所以饭菜很简单,郭嵩焘匆匆吃完之后,就把武昌失守及长沙急需加强防务的情形告诉了曾国藩,可他始终以丁忧守制之名回绝。
“忠孝忠孝,忠字在前。国家有难,忠孝不能两全时,就当移孝作忠。涤公素有澄清天下之大志,如今不趁时而出,拘于古礼,何益于君父?而且墨绖出山也是古制,夺情起复也是常有之事。”郭嵩焘又劝道。
曾国藩苦笑道:“这些道理我何尝不懂?但带兵打仗非我辈所长,身败名裂事小,误国误民事大。”
“说到底,涤公还是顾惜自己的名节,怕打不好仗在世人面前不好交代,更怕丢了自己的顶戴。涤公在京中每上一折,京师往往就洛阳纸贵,涤公之妙语更是传遍天下。《应诏陈言疏》中说,京官之办事通病有二:一是退缩,二是琐屑;外官之办事通病有二:一是敷衍,二是苟安。我倒要问问,现在涤公是否退缩敷衍,但求苟安无过,不求振作有为?涤公说起别人来头头是道,可到了自己身上却一样如此,就脸不红心不跳吗?”郭嵩焘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而且毫不留情,曾国藩被数落得脸色赤红,无言以对。
“我从长沙来时,左季高让我捎话给涤公,说他一个身无半职的举人敢到长沙去运筹帷幄,而涤公一个官居二品的进士若不敢出山,怕是被他的雄才大略比了下去。”郭嵩焘拍着自己的脑袋,“说到这我还把这茬给忘了,他还有一副对联给你。”
看了左宗棠的对联,曾国藩笑道:“这是左季高的激将法,我不上他的当。”
曾国荃一直在门外听两人谈话,这时忍不住推开门道:“大哥,我也知道是激将法,可他说得有理。论出身,你是进士他是举人;论官职你是侍郎他什么也不是。可他都可以入巡抚衙门被待为座上宾,你为什么就不能出任团练大臣?你出山了,我们兄弟也跟着你去建功立业有何不好?”
要在平时,曾国藩肯定要训斥老九,但在郭嵩焘面前,他总要给兄弟留些面子,便道:“老九,不是大哥固执,实在是从军打仗太过凶险。我们说到底都是书生,不要说打仗,就是看人操练也没有几回。”
曾国荃却不以为然道:“没有谁是天生的将军,会打仗的那也是打出来的。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我们考虑。我都这大了却还只是个秀才,要走科举的路子求功名,那比摘天上的星星还难。如果弟兄们跟你上阵打仗,将来军功保个知县、道台那还不是轻而易举?”
曾国藩打断弟弟的话道:“打仗就那么容易?保个知县道台,你说得容易!战场凶险,万一你们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父亲交代?”
但曾国荃却打定了主意:“砍头不过碗大的疤,谁愿跟大哥去,自然要将生死置之度外。大哥尽管放心出山,你不用强迫兄弟们跟你去,兄弟们去了是富贵是短命,都看个人造化,绝不埋怨大哥。”
“沅甫,你大哥是官场中人,考虑事情不免瞻前顾后,我看你倒是个痛快人。你说得不错,乱世出英雄,如今长毛作乱,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几场仗打好了,像涤公这样身份立即封侯拜相也不为过。老弟正是盛年,跟涤公拼杀,不用几年做个总兵、提督也是眨眼之事,你又有秀才功名,武官转文职也并不难,这比按部就班走科举强之百倍。”郭嵩焘这时也帮着曾国荃说话。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去歇息?我与筱仙说话,不用你插嘴。”赶走了曾国荃,曾国藩继续道,“筱仙,你赶了一百多里路也累了,咱们有话明天再说如何?道理我都懂,你总要给我点时间考虑吧?”
两个人躺下一时又睡不着,郭嵩焘继续劝说,曾国藩也有些心动了,含含糊糊便答应了。郭嵩焘使命完成,困意袭来,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郭嵩焘便醒过来,太阳已经照进屋里。曾国荃亲自给他打来洗脸水,压低声音问道:“怎么样,我哥同意了?”郭嵩焘点了点头。
曾国藩这时也进来了,第一句话就问道:“筱仙,昨晚睡得可好?”
郭嵩焘笑着道:“睡得再好不过了,一辈子也没睡过这么好的觉。涤公,我可以回长沙交差了,你什么时候起程?”
曾国藩沉吟了片刻后道:“筱仙,我想了一下,自己德薄才浅,不能堪此大任,我还是上折请辞吧?”
郭嵩焘大为惊讶:“涤公!昨天晚上你可是答应了的呀!”
“人躺在被窝里不免浮想联翩,把事情都想得太简单了。可今晨起来,一看到满院子的雪,脑子就清醒了,不切实际的想法也就丢开了。”
“躺在被窝里千方百计,一下了炕就黔驴技穷。我从前还不甚理解,原来说的就是涤公这样的情形。”郭嵩焘道。
“不怕筱仙你笑话,轻率之诺曾某恕不能践。”
看说服不了曾国藩,郭嵩焘想起老太爷来,便对曾国荃道:“老九,你带我去见老太爷,我要向他老人家辞行,算我冒雪白跑一趟。”
显然,郭嵩焘并不是辞行,而是向曾老太爷说明他此行的目的,请老太爷去劝说曾国藩。
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四十三岁才中秀才,后来放弃功名安心在乡间教书,但他深明大义,教子严格,即便是身居二品的曾国藩,对父亲也是敬畏有加。老太爷不待郭嵩焘说完,就说道:“世侄,你不必再说了。老九,去把你大哥叫来。”
一会儿之后,曾国藩便过来了,曾麟书道:“老大,如今我们曾家受恩深重,你官至二品,不为不尊,堂上诰封三代,儿子荫封六品,不为不荣。国家有难,抚台相请,你再不肯出山,传出去丢我曾家的脸面。自古忠孝难两全,你母亲地下有知,也不会高兴你守在她身边。你去收拾一下,明天就去长沙,千难万险,大不了一条命殉给国家。”
曾国藩此时也不再争辩,拿定了主意道:“孩儿谨遵父命,明天就去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