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窗,不能说是房子,或屋子。确是,也往往会被形容为“黑匣子般的”……
“窗”是一个象形汉字。古代通囱,只不过是孔的意思。后来,因要区别于烟囱,逐渐固定成现在的写法。从象形的角度看,“囱”被置于“穴”下,分明已不仅仅是透光通风之孔。而且有了提升房或屋也就是家的审美意味。
若一间屋,不论大小,即使内装修再讲究,家私再高级,其窗却布满灰尘,透明度被严重阻碍了,那也还是会令主人感觉差劲,帝宫王室也不例外。“窗明几净”虽然起初是一个因果关系词,但一经用以形容屋之清洁,遂成一个首选词汇。也就是说,当我们强调屋之清洁时,脑区的第一反应是“窗明”。这一反应,体现着人性对事物要项的本能重视。
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在北方,不论城市里还是农村里的人家,不论穷还是富,都做的一件事那就是去封条,擦窗子。如果哪一户人家竟没那么做,肯定是不正常的。别人往往会议论——瞧那户人家,懒成啥样了?窗子脏一冬天了都不擦一擦!或——唉,那家人愁得连窗子都没心思擦了!而在南方,勤劳的人家,其窗更是一年四季经常要擦的。
从前的学生,一升入四年级,大抵就开始在老师的指导下学着擦净教室的每一扇窗了。那是需要特别认真之态度的事,每由老师指定细心的女生来完成。男生,通常则只不过充当女生的助手。那些细心的女生哟,用手绢包着指尖,对每一块玻璃反复地擦啊擦啊,一边擦还一边往玻璃上哈气,仿佛要将玻璃擦薄似的。而各年级各班级进行教室卫生评比,得分失分,窗子擦得怎样是首要的评比项目。
“要先擦边角!”——有经验的大人,往往那么指导孩子。
因为边角藏污纳垢,难擦,费时,擦到擦尽不容易;所以常被马虎过去,甚而被成心对付过去。
随着建筑成为一门学科,窗在建筑学中的审美性更加突出,更加受到设计者的重视。古今中外,一向如此。简直可以说,忽略了对窗的设计匠心,建筑成不了一门艺术。
黑夜过去了,白天开始了,人们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大抵是拉开窗帘。在气象预告方式不快捷也不够准确的年代,那一举动也意味着一种心理本能——要亲眼看一看天气如何?倘又是一个好天气,人的心境会为之一悦。
宅屋有窗,不仅为了通风,还为了便于一望。古今中外,人们建房购房时,对窗的朝向是极在乎的。人既希望透过窗望得广,望得远,还希望透过窗望到美好的景象。
“窗含西岭千秋雪”——室有此窗,不能不说每日都在享着眼福。“罗汉松掩花里路,美人蕉映雨中棂”——这样的时光,凭窗之人,如画中人也。不是神仙,亦近乎神仙了。
“双双瓦雀行书案,点点杨花入砚池。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时多。”——如此这般的凭窗闲坐,是多么惬意的时光呢!
人都是在户内和户外交替生活着的动物。人之所以是高级的动物,乃因谁也不愿在户内度过一生。故,窗是人性的一种高级需要。
人心情好时,会身不由己地站在窗前望向外边。心情不好时,甚至尤其会那样。人冥想时喜欢望向窗外,忧思时也喜欢望向窗外。连无所事事心静如水时,都喜欢傻呆呆地坐在窗前望向外边。老人喜欢那样;小孩子喜欢那样;父母喜欢怀抱着娃娃那样;相爱的人喜欢彼此依偎着那样;学子喜欢靠窗的课位,住院患者喜欢靠窗的床位;列车、飞机、轮船、公共汽车靠窗的位置,一向是许多人所青睐的。
一言以蔽之。人眼之那么的喜欢望窗外。何以?窗外有“外边”耳。
对于人,世界是由两部分组成的。内心的一部分和外界的一部分。人对外界的感知越丰富,人的内心世界也便越豁达。通常情况下,大抵如此,反之,人心就渐渐的自闭了。而我们都知道,自闭是一种心理方面的病。
对于人,没有了“外边”,生命的价值也就降低了,低得连禽兽都不如了。试想,如果人一生下来,便被关在无窗无门的黑屋子里,纵然有门,却禁止出去,那么一个人和一条虫的生命有什么区别呢?即使每天供给着美食琼浆,那也不过如同一条寄生在奶油面包里的虫罢了。即使活一千年一万年,那也不过是一条千年虫万年虫。
连监狱也有小窗。
那铁条坚铸的囚窗,体现着人对罪人的人道主义。囚窗外冰凉的水泥台上悠然落下一只鸽子,或一只蜻蜓;甚或,一只小小的甲虫——永远是电影或电视剧中令人心尖一疼的镜头。被囚的如果竟是好人,我们泪难禁也。业内人士每将那样的画面曰之为“煽情镜头”,但是他们忘了接着问一下自己,为什么类似的画面一再出现在电影或电视剧中,却仍有许多人的情绪那么容易被煽动的戚然?
无它。
普遍的人性感触而已。
在那一时刻,鸽子、蜻蜓、甲虫以及一片落叶、一瓣残花什么的,它们代表着“外边”,象征这所有“外边”的信息。
当一个人与“外边”的关系被完全隔绝了,对于人是非常糟糕的境况。虽然不像酷刑那般可怕,却肯定像失明失聪一样可悲。
据说,有的国家曾以此种方式惩罚罪犯或所谓“罪犯”——将其关入一间屋子;屋子的四壁、天花板、地板都是雪白的,或墨黑的。并且,是橡胶的,绝光,绝音。每日的饭和水,却是按时定量供给的。但尽管如此,短则月余,长则数月,十之七八的人也就疯掉了或快疯掉了……
某次我乘晚间列车去别的城市,翌日九点抵达终点站,才六点多钟,卧铺车厢过道的每一窗前已都站着人了。而那是T字头特快列车,窗外飞奔而掠过的树木连成一道绿墙,列车似从狭长的绿色通道驶过。除了向后迅移的绿墙,其实看不到另外的什么。
然而那些人久久地伫立窗前,谁站累了,进入卧室去了,窗前的位置立刻被他人占据。进入卧室的,目光依然望向窗外,尽管窗外只不过仍是向后迅移的绿墙。我的回忆告诉我,那情形,是列车上司空见惯的……
天亮了,人的第一反应是望向窗外,急切地也罢,习惯地也罢,都是缘于人性本能。好比小海龟一破壳就本能地朝大海的方向爬去。
就一般人而言,眼睛看不到“外边”的时间,如果超过了一夜那么长,肯定情绪会烦躁起来的吧?而监狱之所以留有囚窗,其实是怕犯人集体发狂。日二十四时,夜仅八时,实在是“上苍”对人类的眷爱啊。如果忽然反过来,三分之二的时间成了夜晚,大多数人会神经错乱的吧?
眼为什么望向窗外?
因为心智想要达到比视野更宽广的地方。虽非人人有此自觉,但几乎人人有此本能。连此本能也无之人,是退化了的人。退化了的人,便谈不上所谓内省。
窗外是“外边”;外国是“外边”;宇宙也是外边。在列车上,“外边”是移动的大地;在飞机上,“外边”是天际天穹;在客轮上,“外边”是蓝色海洋……
人贵有自知之明,所以只能形容内心世界像大地,像海洋,像天空“一样”丰富多彩;“像”其意是差不多少。很少有什么人的内心世界被形容得比大地、比海洋、比天空“更”怎样。
外边的世界既然比内心之“世界”更精彩,人心怎能佯装不知?人眼又怎能不经常望向窗外……
2009年8月31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