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歌者在桥头
8004200000002

第2章 咪妮与巴特

我家所住的院子,临街有一处很大的门洞,终年被两扇对开的铁栅栏门封着。左边那一扇大门上,另有小门供人出入。但不论出者入者,须上下十来级台阶。小门旁,从早到晚有一名保安值勤;看去还是个半大孩子。一脸稚气未褪。

我第一次见到咪妮,是在去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它“岿然不动”地蹲在小保安脚边,沐浴着阳光,漂亮得如同工艺品。它的脸是白色的;自额、眼以上,黄白相间的条纹布满全身。尾巴从后向前盘着,环住爪。看去只有两三个月大,一点儿也不怕人,显得挺孤傲的,大睁着一双仿佛永远宠辱不惊的眼,居高临下地、平静地望着街景。猫的平静,那才叫平静呢。

我问小保安:“你养的?”

他说:“我哪儿有心思养啊,是只小野猫。”

从楼里出来了一个背书包的女孩儿,她高兴地叫了声“咪妮!”——旋即俯身爱抚,边说:“咪妮呀,好几天没见到你了。昨天夜里下那么大雨,你躲在哪儿啊?没挨淋吧?”

小野猫仍一动不动,只眯了眯眼,表示它对人的爱抚其实蛮享受的。

那女孩儿我熟识,她家和我家住同一楼层,上五年级了。

我问:“你给它起的名字?”

她“嗯”一声,从书包里取出小塑料袋,内装着些猫粮;接着将猫粮倒在咪妮跟前,看它斯文地吃。

我又问:“既然这么喜欢,干嘛不抱回家养着啊?”

她的表情顿时变得失意了,小声说:“妈妈不许,怕影响我学习。”“多漂亮的小猫呀,模样太可爱了!”——不经意间,有位女士也站住在台阶前了。我和她也是认识的,她是某出版社的一位退休编辑,家住另一条街,常到这条街来买东西。

女孩儿立刻说:“阿姨,那您把它抱回家养着吧!”

连小保安也忍不住说:“您要是把它抱回家养着,我替它给您鞠一躬!这小猫可有良心了,谁喂过它一次,一叫,它就会过去。”

退休的女编辑为难地说:“可我家已经有一只了呀,而且也是捡的小野猫。”

于是他们三个的目光一齐望向我,我亦为难地说,几个月前,我家也收养了一只小野猫。

于是我们四个的目光一齐望向咪妮,它吃饱了,又蹲在小保安脚边,不动声色,神态超然地继续望街景。给我的感觉是,作为一只猫,它似乎懂得自己应该是有尊严的。只要自己时时刻刻不失尊严,那么它和人的关系就接近着平等了。确乎的,它一点儿都不自卑,因为它没被抛弃过……

而和它相比,巴特分明是极其自卑的。

巴特是一条流浪街头的小狐犬,大概一岁多一点儿。小狐犬是长不了太大的,它的体重估计也就七八斤,一只大公鸡也能长到那么重。它的双耳其实比狐耳大,却不如狐耳那么尖那么秀气;全身都是白色的,只有鼻子是褐色的。小狐犬的样子介于狐和犬之间,说不上是一种漂亮的狗。它招人喜欢的方面是它的聪明,它的善解人意。

我第一次见到它,是在离我们这个社区不太远的一条马路的天桥上。我过天桥时,它在天桥上蹿来蹿去,一忽儿从这一端奔下去,一忽儿从那一端奔上来,眼中充满慌恐,偶而发出令人心疼的哀鸣。奔得精疲力竭了,才终于在天桥上卧下,浑身发抖地望着我和另一个男人;我俩已驻足看它多时了。那男人告诉我——他亲眼所见,一个女人也就是它的主人,趁它在前边撒欢儿,坐入一辆小汽车溜了……

尽管我对它心生怜悯,但一想到家里已经养着一只小野猫了,遂打消了要将它抱回家去的闪念。我试图抚摸抚摸它,那起码足以平复一下它的慌恐心理,不料刚接近一步,它迅速站起,跑下了天桥……

从那一天起,它成了附近街上的流浪狗。有一个雨天,我撑伞去邮局寄信,又见到了它。它当时的情况太糟了,瘦得皮包骨,腹部完全凹下去,分明多日没吃过什么了。白色的毛快变成灰色的毛了,左肩胛还粘着一片泥巴,我猜或是被自行车轮撞了一下,或是被什么人踢了一脚。它摇摇晃晃地过街,不顾泥不顾水的。邮局对面有家包子铺,几名民工在塑料棚下吃包子,它分明想到棚下去寻找点儿吃的。如果不是饿极了,小狐犬断不会向陌生人聚拢的地方凑去的。然而它连走到那里的气力也没有了,四腿一软,倒在水洼中。我赶紧上前将它抱起,否则它会被过往车辆压死。在我怀里,那小狗的身子抖个不停,比我在天桥上见到它那次抖的还剧烈。但凡有一点儿挣动之力,它是绝不会允许我抱它的。它眼中满是绝望。我去棚下买了一屉小包子给它吃——有我在眼前看着,它竟不敢吃。我将它放在一处安全的、不湿的地方,将装包子的塑料袋摊开在它嘴边,它却将头一偏。

一名民工朝我喊:“嗨,你守在那儿,它是不会吃的!”

我起身离开数步,回头再看,它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以后,只要我在街上看见它,总是要买点儿什么东西喂它。渐渐地,它对我比较的信任了。有次吃完,跟着我走。一直将我送到我们那个院子的台阶前。“巴特”是我对它的叫法,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狗就叫“巴特”。

某日,我在台阶上喂咪妮,巴特出现了。它蹿上台阶,与咪妮争食猫粮,咪妮吓得躲开。

我说:“巴特,不许抢,一块儿吃。你看,有很多。够你吃的!”我的声音严厉了点儿,它居然退开,尽管很不情愿。并发出极低微的喉音,像小孩子委屈时的呢哝,扭头看我,眼神很困惑。当我将咪妮抱过来放在猫粮旁,巴特的头转向了一旁。那一时刻,这无家可归的可怜的流浪狗,表现出了一种令我肃然起敬的良好的教养,一种对于一条饥饿的小狗来说实在难能可贵的绅士风度。多好的小狗啊!我不禁想,这么听话这么乖的一条小狗,它的主人怎么就忍心将它抛弃了呢?

我抚摸了它一下,又用温柔的语调说:“不是不允许你吃,是希望你谦让点儿。吃吧吃吧,你也吃吧!”

它这才又将嘴巴伸向了猫粮。

两个小家伙吃饱以后,并没马上分开,而是互相端详,试探地接近对方。当彼此都接受了,咪妮卧在小保安脚边,一下一下舔自己的毛。巴特却不安分,绕着咪妮转,不停地嗅它,还不时用头拱它一下。而咪妮并不想和巴特闹,不理睬巴特的挑逗,闭上了眼睛。巴特倒也识趣,停止骚扰。也在咪妮身旁卧下。不一会儿,两个小家伙都睡着了,咪妮将下颏搁在巴特背上,睡相尤其可爱。

小保安苦笑道:“看,我好像成了专在这儿保护它俩的人了!”

傍晚,我碰到了那个经常喂咪妮的女孩儿,她在门洞里玩滑板。她停住滑板,问我:“伯伯,你猜它俩躲到哪儿去了?”

我反问:“谁俩呀?”

她说:“咪妮和巴特呀,保安叔叔告诉我,你叫那条小流浪狗巴特,我喜欢你给它起的名字。”

我说:“我也喜欢你给那只小野猫起的名字。”“你猜它俩躲到哪儿去了?”

我摇头。

“我知道,您想不想去看?”

我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在我们那个院子最里边,有一处休闲之地。草坪上,曲折地架起尺许高的木板踏道。在两段木板的转角,女孩儿蹲了下去。

她说:“它俩在木板底下呢。”

仅仅蹲着并不能看到木板底下。

女孩儿又说:“您得学我这样。”

我便学她那样,将头偏向一旁,并低垂下去,于是看到——咪妮和巴特,正在一块纸板上嬉闹。

女孩儿说:“纸板是我为它俩放在那儿的。”

两个小家伙发现我和女孩儿在看它们,停止嬉闹,先后钻出,跟我和女孩儿亲热了一阵,复钻入木板底下,继续佯斗。

看着一条被抛弃的,心理创伤很深的流浪小狗与一只孤独然而高傲的小野猫成了一对好朋友,我心温暖。比之于人的社会,那一时刻,我忽然觉得,小猫小狗之间建立友爱,则要容易多了。我从那尺许高的木板之下,看到了令我感动并感慨的图景。

自那一天起,两个小家伙形影不离。它们有了一个共同的家,便是那木板踏道的底下。看着它们在一起高兴的人多了,喂它们东西吃的人也多了。小保安不知从哪儿捡了两个旧沙发垫塞到了木板下,还有人将一大块旧地板革铺在踏道上,防止雨漏下去。两个小家伙喜欢相依相偎地睡在“家”里了。据女孩儿说,咪妮睡时,仍将头枕在巴特背上,似乎那样它才睡得舒服,睡得安全……

偶尔,它俩也会跑下台阶,穿过街道,在对面的小铺子间蹓蹓逛逛的。大概它们以为,人都是善良的。而街对面那些开小铺面的外地人,以及他们的孩子,确实都挺善待它们。看到家养的小猫小狗在一起是一回事,看到一条小流浪狗和一只小野猫形影不离是另外一回事;咪妮和巴特,使那一条街上的许多大人和孩子的心,都因它们而变得柔软了。

……

我出差了数日,返京第二天中午,艳阳高照,然而暑热已过,天气好得令人心旷神怡。吃罢午饭。我带足猫粮狗粮,去到了门洞那儿。

却不见咪妮和巴特。

小保安说:“都死了……”我一愕。

他告诉我——一天下午,咪妮和巴特又跑到街对面去了;偏巧街对面停着一辆“宝马”,车窗摇下一边,内坐一妖艳女郎,怀抱一狮子狗。那狗一发现咪妮和巴特,凶吠不止。咪妮和巴特便迅速跑回台阶上,蹲在小保安脚边。那女郎没抱紧狮子狗,狮子狗从车窗蹿了出去,追到了台阶上。咪妮野性一发,挠了狮子狗一爪子;女郎赶到,见她的狮子狗鼻梁上有了道血痕,说是破了她那高贵的狗的狗相,非要打死咪妮不可。小保安及时抱起咪妮,说咪妮不过是一只小野猫,有身份的人何必跟一只小野猫计较?而这时,巴特和那狮子狗,已扑咬作一团。女郎尖叫锐喊,从花店中闯出一彪形大汉,奔上台阶,看准了,狠狠一脚,将小巴特踢得凌空飞起,重重地摔在水泥街面上。咪妮挣脱小保安的怀抱,转身逃入院中。那女郎踏下台阶,也对奄奄一息的巴特狠踢几脚。一切发生在不到一分钟内,等人们围向巴特。“宝马”已开走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良久才问了一句话是:“那,那咪妮呢……”“也死了……躲在木板底下,三天不出来,三天不吃东西……怎么叫它也不出来,喂它什么都不吃……活活渴饿死的……我和几个小朋友把它和巴特埋在一块儿了……”

我一转身,见说完话的女孩儿,无声地哭。

我,将手伸入了衣兜。

无话可说之时,我便只有吸烟。

我三口五口就吸完了一支烟。

何以解恨?唯有香烟。

唯有香烟……

翌日,我终于想好了我要说些什么——在课堂上,在讨论一部爱情电影时,我对我的学生们说:“那种对猫狗也要分出高低贵贱的女人,万勿娶其为妻!那种对小猫小狗心狠意歹的男人,你们女同学记住,不要嫁给他们……”

其实我还想说:这处处呈现出冰冷的、病态的、麻木的、凶暴的现实啊,还有救吗?

然我自知,这么悲观的话,是不该对学生们说的……

2009年12月18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