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歌者在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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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山的根

“真死了?”

“千真万确!那天死的,昨天入土了,就埋在他那破房子后边……”

“好、好、太好了……”

“是啊是啊,该怎么进行,就可以怎么进行了。我大老远的,亲自跑来告诉……”

“放心,你那成股不变,我得立刻把情况汇报给公司的头儿,他正急呢,听了肯定高兴。你别忙走,我请你吃午饭……”

说话的是位村长和省城一家文化产品公司的项目经理……“他是个好人。”

“当然。”

“就是太轴,不开窍。”“可不,越老越轴了。”

“不管谁,都得跟上时代。非与时代别着股劲儿,那能有好结果?”

“他的姓也不好。哪有姓那么古怪的姓的?也许是他命里注定。”“他死了,事情该好办了吧?”

“好办了好办了,听村长说,明天就组织咱们上山!”

……

说话的,是壁前村的些个村民。他们说了一阵话,便都望着大山出神,一个个若有所思。那山就在他们眼前,几乎可以用近在咫尺来形容。说那是山自然没错,其实是一面巨大的山壁,六七百米高,宽约一里。铜色的岩石层层叠叠垒成了那壁,近看才能看出凸凹来,远看极平,如铜镜。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由这山壁体现得令人惊叹,令人讶异得感到震撼。山泉一年四季贴着壁面往下淌,在壁底形成一处潭;溢出后,从一堆堆乱石中穿流而过,聚为溪,奔往远处的河。村人们皆饮用那潭或溪的水。离水最近的人家,不买水缸,随时用盆去舀用桶去拎。但这山却没名。山也罢,水也罢,其名都是人起的,或由传说得来的。关于这山,并无什么传说。而从前的村人,皆没文化,偏又认为给一座山起名当然最该是有文化的人或当官的人才有资格的事,所以一直等着他们来给起个好名。左等也不见位有文化的人来,右等也不见位当官的人来,便一直没名。没名村人们也不觉得多么遗憾,渐渐的也就习惯于家住一座无名的山下了。他们自己都将这山叫作“咱们那山”。互相发誓,每说“咱们那山作证”,或“让咱们那山掉下块石头砸死我!”

斯时已是黄昏,夕阳血红,斜悬巨壁上方,铜色的淌水不止的壁体,经夕阳的余辉映照,仿佛也透出红色了……

被议论的死者,村人们称他行阿公,前天死在自己低矮潮湿的破木板房里。伏在桌上死的,地上碎着酒瓶。县里的法医说,是由于饮酒过量,脑血管突然破裂。有了法医的这一结论,村长动员几个人,当天匆匆将他埋了。他是一辈子没结过婚的人,无儿无女无亲无戚,连个为他戴孝的人也没有。

53年前,一位地质专家从省城被发配到这个村来接受改造,跟着个相依为命的丑少年。押送者交待村党支部——那专家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物,对国家还是有用的,改造对他是短时期的,万不可随便把他给折腾死了。而那少年并非他的亲子,只不过是他在兵荒马乱的抗日年代收养的一个孤儿……

专家姓“子车”,他叫那少年“行”。村人们从没听说过那么古怪的姓名,都叫专家“车先生”,叫少年“小车”。村人们确实没折腾“车先生”,对“小车”也挺有人性的。义父子二人和村人们一样出工,享受一样的记分对待。当年少男少女参加集体劳动是很普遍的事,但只能记半分,大人们都叫他们“半拉子”。

那时,山顶生长着二三百株大树,不少是活了几百近千年的古树。第二年,县里来了一大队人马,要将山顶的树一股脑伐倒。有位炼钢方面的专家也登上了山顶,据他说,用那些古树破成的木柴方能烧成一等的炭,而用一等的炭方能炼出上等的钢。“车先生”自然也跟到了山上,他不但自己拒伐,竟还敢阻止别人。他说山体是“泥抱石”构成的,巨壁不塌,全靠二三百株古树的根深扎地下,在“泥抱石”之间又形成了“根抱石”……

炼钢方面的专家喝斥他——什么“泥抱石”、“根抱石”的,我看你是白接受改造了!

于是两个在山上辩论起来。

炼钢方面的专家恼羞成怒,扇了“车先生”一耳光,命几个人将他拖下了山顶……

只几天工夫,山顶被伐秃了。

又几天工夫,大树全被运走了。

而“车先生”短时期的思想改造,变成遥遥无期的事了。分明,他被当初发配他的人彻底抛弃了。村人们也不称他“车先生”了,而叫他“老车”了……

“小车”当年问“老车”:“父亲,你为什么非阻止呢?”

“老车”叹道:“良心使我那么做,我拿自己有什么办法啊!”1975年,“老车”病故。

弥留之际,他对义子说:“这村里的人从没难为过咱们父子,应报答。如果你以后有可能,替这个村的人将山顶植上树吧……”

至八十年代,每有县里省里的人到此地开现场会,批“左”。每一拨人都必向“子车先生”的坟敬献花圈。村人们也直到那时才明白,“子车”的确是一个姓。“车先生”也罢,“老车”、“小车”也罢,都是不正确的叫法。于是,“小车”渐渐被村人们改口叫作“老行”了。因为他们对他的姓仍觉别扭,也因为他长得老。

两年后,批“左”之风过去了。

到九十年代后期,“老行”承包了那座山,开始终日在山上植树。他是靠贷款从外地买来树苗的。那时他已是远近闻名的石匠了,靠干石匠活挣的钱还贷。

村人们不解: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都变成了树苗,树苗什么时候又能再变成钱呢?那时候究竟能不能值更多的钱谁估计得到呢?不知他怎么算的账……

三四年后,满山顶又有小树成林了,一棵棵生机勃勃地长在老树根和老树根的间隙。镇里将他树立为植树造林的模范了,县里的领导每陪同市里的省里的领导来视察,哪一次都与他合影。

村人们恍然大悟:想不到“老行”是用钱来买名!一个生活在农村的人,而且还长得那么丑,非图虚名干啥呢!他难免的遭到过讥讽和嘲笑,倒也不生气,还不解释,一如既往,干几个月石匠活,再侍弄几个月的树,之后又干几个月石匠活……

新世纪初的几年,全县大搞旅游开发,满山顶才长到碗口粗的树又统统被砍光了。“老行”差点儿跟砍树的人们拼命,县里就派公安来对付他。公安的干部这么劝他:树虽是你栽的,但山可是国家的!你损失了多少钱,政府补给你就是了嘛。你要是非干扰政府的大政方针,那我们就只得把你铐走……

胳膊拧不过大腿,“老行”那次妥协了。

“噷,无事生非。自以为很行,闹到末了不行了吧!”结果他又成了被讥嘲的对象。

旅游开发商雇村人将山顶清理了一番,挖出些横沟竖沟,浇筑出水泥道道,使山顶看去像棋盘了。并将些大树根的锯面刨光、喷漆、打蜡,写上“车”、“马”、“炮”、“将”、“相”、“士”等字,命名曰“天下第一棋局”。四处宣传,说是要申请“世界文化遗产”以及“吉尼斯纪录”。那一年内,此地着实热闹。村人们也确乎沾了些光——有的人家靠摆小摊,还是赚了点儿钱的。好景不长,一年后热闹过去,归于寂寥。“世遗”未申成功,“世吉”的愿望也等于“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再后来,村里的年轻人们纷纷四处打工去了,这村和全国其他村一样,只剩老人孩子和狗。而他,也成了村里老人中的一个。山的承包权仍归在他名下,他又想植树了。却因为老了,贷不出款来。都怕他哪天猝死,结果贷款成了死账。但他还能干得动石匠活,就还不死心。用干石匠活挣的钱,十几株十几株,甚至几株几株地买树苗,几株几株地上山去栽。

村人们不讥嘲他,开始可怜他了;像可怜一个老糊涂了的人。是啊,如果不是老糊涂了,那他究竟还图的什么呢?

然而他孤独的,与世无争的,清心寡欲的,使人可怜令人费解的活法,又被破坏了。

某日村长来找他,希望他同意别人将山上的树根全挖走,说省城有家公司能用那些老树根做根雕、茶案、太师椅什么的。说每挖走一个根,给他500元。

村长说:“行阿公你想想,满山顶那么多树根,你一点头那就十几万到手了呀!以后可以吃香的喝辣的,好好享几年福了!”

是的,他更老了,老得让晚辈人只得称他阿公了。而村长,也已换了几位了。

他不点头。

他跟村长说义父临终时嘱咐他的话。

村长说:“你的报答之心我代表全村领情了。可山会怎么样,什么泥抱石、根抱石的,都不用你管了行不行?”

行阿公说:“那不行。我不同意。”

全村人便都认为他糊涂得不可救药了。

镇长也亲自出马找他谈,还跟了一位县里的干部。500元一个老树根的价,也一口口加到了600元700元800元!

可他却根本不与他们谈了。

如今农民们的承包权利比较的受重视了,他不同意,没人奈何得了他。

那些日子里,有的村人开始背地诅咒他了。因为他若同意,村人们可以受雇上山,每天100元,比青壮年到外地打工还挣得多。

有天他从石工场回村的路上,被几个人蒙头暴打了一顿,伤得不轻,隔日下不了床了。有人给他介绍了个女人,说是哪村哪村的,愿意受雇来照顾他。说那女人家里生活挺难的,给人家一次挣几个钱的机会,那不也等于是善良之举吗?他当时的确需要有人照顾,自然爽快地答应了。

不久那女人闹得全村人人皆知——她说他对她起歹念,某晚企图强奸她,扬言要告他,村长出面将事压下了。村长问他:“这是村里对你的又一恩德,你考虑考虑该怎么报答吧!”

他养好伤后,足不出户了。

现在,不论对于哪一方面,他的死都是及时之死,都是好事了。尽管村人们普遍认为,终其一生,他是可以用“好人”两个字来评价的。却同时认为,有的时候,好人之死那也是好事……

接下来的几天,全村能干力气活的人都受雇上山了。省城那家公司发给的工具极先进,但对付那些百千年的老根、古根,却还是不顶事儿。最终,只得用炸药。

那些天里,公司的有文化的人们,从左边看从右边看的,你一言我一语的,都说那山的巨壁有一部分像刑天。

公司老总高兴得合不上嘴,说咱们就给它正式命名叫“刑天山”吧!一步步把它给全面开发了,这可是个大项目!

村人们也都跟着高兴,因为家门口的山终于有了名,更因为靠山吃山这句话应验了。

某夜,惊雷阵阵,闪电裂空,大雨滂沱。天将明末明之时,巨壁骤塌,“刑天”“行走”了,滚得最远的大石滚到了几里地外。

那村随之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