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6月18日,在福建长汀西门外罗汉岭的上空,响起了刺耳的枪声,前中国共产党领袖瞿秋白倒在血泊之中,群山哭泣,临刑前,他面对青山,微笑地吟诵:“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
瞿秋白死了,但他临终之前,即5月17日至22日写的《多余的话》,多少年来,却遭到了自己同志的种种误解和仇视。
《多余的话》中的三节——第二节《历史的误会》、第六节《文人》和第八节《告别》,最早刊于国民党中统系办的《社会新闻》第十二卷第六、七、八期上,1935年8、9月出版。1937年3月5日至4月5日在《逸经》第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期上全文刊出,至此,《多余的话》为世人所知,引起巨大的震动,什么说法都有。
瞿秋白在《多余的话》中痛定思痛,真实地表明了自己从事政治文化斗争的心迹,写出了一些实在是超越“卑以自牧”界限的过头话。他不仅自我解嘲为“一个半吊子文人”,“当中国共产党的领袖确实是一个历史的误会”,而且自叹“十年二十年没有睡觉似的疲劳”,有一种“捉住老鸦在树上做窝”的滑稽感,流露出真是“一场噩梦”的感伤情绪。
这在钢铁一般纪律的中国共产党里仿佛是炸了锅。许多朋友和好心人都认为这篇《多余的话》是伪作或被人篡改过的。如当过中共宣传部长的陆定一在《〈陆定一文集〉自序》中说,他在延安当党中央宣传部长的时候,看见国民党统治区的报纸上发表了这个文件。他当时认为,这个文件情绪消沉,恐怕是国民党伪造的。
究竟是伪作还是改作?只有见到瞿秋白的手迹才能见分晓。陆定一说:“后来到了北京,一次,在人民大会堂开会,有毛泽东和周恩来在座,我向他们报告了这件事以及我的看法。”周恩来说,他亲自看见过《多余的话》的原稿,确是瞿秋白的笔迹。
但这似乎是不可能的。据当时关押瞿秋白的国民党军队三十六师当事人说:《多余的话》原稿手迹留在三十六师师部没有上报,只是抄了两份副本,分别送呈军事委员会和驻闽绥靖公署。三十六师参谋长向贤矩在请示了该师师长宋希濂之后,根据瞿秋白生前要求,将原稿寄给了瞿秋白在某地的一位亲友。
“文化大革命”时期有一家专门攻击瞿秋白的下流小报叫《讨瞿战报》,声称从陆定一家中抄出《多余的话》手迹,并以《多余的话》为重磅炸弹投向瞿秋白,咬定他是“大叛徒”,掘了瞿秋白的坟墓及祖坟。试想,如真有手迹,“讨瞿英雄”们为何不将它作为确凿证据,以头条新闻刊登出来邀头功呢?其实,“英雄”们的证据是根据《逸经》本翻印的。
《多余的话》是一位经历丰富、受苦、受难的共产党员在特殊境况的感情支配下,最后的坦率直言。文中弥漫着的那层感伤、忧愁和难以排解的委屈之情,达到了很高的文学境界。在国民党三十六师中恐怕还找不到一个人,具备这样的政治素质和文化层次来进行篡改,《多余的话》的作者只能是瞿秋白。
80年代中期,中共中央办公厅转发中纪委《关于瞿秋白同志被捕问题的复查报告》中,才给《多余的话》下了结论:《多余的话》这本小册子,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有些人说成是瞿秋白同志“叛变”的主要根据。
《多余的话》一向传说是瞿秋白同志在狱中写的自述,最先刊登在中统主办的《社会新闻》杂志上,1954年以来,经反复查找,迄今国内外从未发现《多余的话》手稿,它是否为瞿秋白同志写和是否经敌人篡改,历来有人怀疑。目前流传的这个《多余的话》,即使是真的,文中一没有出卖党和同志,二没有攻击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三没有吹捧国民党,四没有向敌人求饶,乞求不死的任何内容。《多余的话》里,虽说也有些消沉的语言,但是,客观地、全面地加以分析,决不能认为是叛变投降的自首书。瞿秋白研究者陈铁健教授在80年代全面地评论了《多余的话》,认为:“是一个活生生的,内心充满矛盾,襟怀坦白而又心情复杂的人,在临终之际所作的一篇自白。它不仅无损于烈士的革命大节,相反,它以罕见的自我解剖深刻地表现了瞿秋白的内心世界的种种矛盾,它既有长处,也有弱点;既有令人夺目的光辉,也有使人不爽的灰暗。光辉是主要的。透过这篇发自肺腑的自白,人们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作者灵魂深处某些本质的东西。”
其实,很早就有人是这样评价《多余的话》的,只是当时无处说。
是谁?她就是瞿秋白把她“当作可以了解他心曲的”丁玲。冷水泡茶慢慢浓,到这会儿,读者也许刚明白,笔者为什么写了那么多《多余的话》,铺垫了半天,就是为了引出传主丁玲来。
瞿秋白牺牲时,丁玲正被国民党囚禁在南京。当她第一次读到《多余的话》时,已在延安。有人告诉她,有人认为这篇文章可能是伪造的。于是,她立即到图书馆去借来看。她说:我读着文章仿佛看见了秋白本人,我完全相信这篇文章是他自己写的(自然,不能完全排除敌人有篡改过的可能)。那些语言,那种心情,我是多么的熟悉啊!丁玲是在瞿秋白的感情生活中产生过影响的人。在瞿秋白牺牲前两周,《福建日报》记者李克长访问他,问到“左联”及其作家时,他还谈过丁玲。在汀州狱中,瞿秋白想写一本书,他自知时间有限,因此只拟写了一份《未成稿目录》。在《痕迹》一部中,第十章题为《丁玲和他》。
丁玲晚年写到她当时读《多余的话》后,心中“非常难过,非常同情他,非常理解他,尊重他那时的坦荡胸怀”。丁玲一连用了三个“非常”,可见其对瞿秋白了解至深。但她能读懂他的文章,并不等于别人也能读懂,她幽幽地说:“其中有些话是一般人不易理解的,而且会被某些思想简单的人、浅薄的人据为话柄,发生误解或曲解。”回想“他生前死后的这种悲惨遭遇,实在令人愤慨、痛心。”他是个“大勇者”。丁玲晚年受尽折磨,心有余悸,很难得把心中的真情透露,但在秋白近于坦率的独白前,却发出了由衷的感叹。但她深知做一个大勇者意味着什么,于是她接着喊出:“何必写这些《多余的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