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在延安与陈明的结合,虽说是有缘,但是对研究丁玲的人来说,也是值得探究的一个现象。丁玲是一个心气极高、名声显赫的名作家,以单身女子的身份进入延安,谈笑往来的均是可出将入相之辈,如果她想往政治权力阶层靠的话,找一个领袖级的人物作丈夫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是丁玲在延安没有这样的缘分,她把自己的后半生的爱情生命,如此认真地交给了小她十三岁的年轻人陈明。这是因为丁玲在那些伟大的男人们面前感到了真实的倦意,还是因为1933年“失踪”案的可怕政治阴影给她带来了致命的伤害,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历史将证明,丁玲的选择是对的,从这时起,她的命运与陈明的命运就紧紧地交织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让我们跳过时间的隧道,看看十五年以后这对夫妇的命运吧。
1958年3月2日上午八时,文化系统去北大荒的“右派”,在文化部工程队集合,八时三十分开车,十时四十分到达双桥农场,进行集训。所谓集训,就是在去北大荒之前,先体验一下农场的劳动生活,让这些“右派”在劳动中改造灵魂,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3月3日,他们参加农场的倒粪劳动。
3月4日,元宵节,上午休息,下午挖鱼池、抬土。
3月5日,密山农垦局的张局长来做报告,从目前国营农场的情况,讲到北大荒的远景规划。会后进行讨论。
3月9日上午十一时,北京站的站台上,几乎没有送客,冷冷清清,气氛紧张、严肃。一辆农垦部的专列前站着身着军装的军官,大多是大尉或上尉,这是同去北大荒的各大队的大队长和指导员。因为丁玲的关系被定为“资产阶级右派”的陈明,与其他政务院下属各部委下放人员一起被送到北大荒劳动。
快要离开北京了,陈明朝他们居住的多福巷的方向遥望着,耳边响起丁玲柔中带刚的话语:“我们都不要流眼泪,不唉声叹气,振作精神,面对未来。”陈明下意识地举起手,摸摸头发,这是他临走前,和丁玲一起去理的发,还一起拍了张合影照。两人都怕对方经受不住这严重的打击,互相鼓励着,他们的神情是这样地宁静,眼睛里闪烁着不屈的光芒,就像战士准备奔赴新的战场。
一阵刺骨的北风吹来,陈明打了个寒战,再次深情地往多福巷的方向望了一眼,转身上了火车。
丁玲和陈明相约时是多么坚强,可是当她在院子里送走陈明,看不见他的身影时,那强忍着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个劲地往下掉。他被打成“右派”,还不是因为她?忽然,丁玲仿佛听到火车的鸣叫声,她急步跑出门去,外面是茫茫的一片,不见人影,只有风在肆无忌惮地狂奔怒号……朦胧中,丁玲似乎看到陈明在密山下了火车后,换上解放牌大卡车,没有车篷,没有遮拦,一路上天气阴沉,不时地飘着雪花,公路两旁堆起一人高的积雪,一片银白色的世界……
初到北大荒,在没有开荒种地之前,路要自己修,房子要自己盖,井要自己打,伙食要自己办。平时,背、扛、抬、拉、挑、割(割麦、割豆、割草)、锄、点、种、脱(谷)……什么都要干,要过劳动关嘛,就得这样。这些对于不以体力劳动为主的知识分子来说,无疑是艰巨的。可是陈明在给丁玲的信中,却是轻松愉快地介绍了他们劳动的情景,好让妻子安心。
丁玲孤单、寂寞地在家中,阅读夫君的书信,简直就是最高的享受。这天,她又收到了北大荒来信,陈明在信中说:“王震同志向我问起了你,我把你也曾打算来北大荒的想法讲了,并且希望得到支持。王震同志当时满口答应:‘好嘛,她来,我同意。’”丁玲读着信,就像是在寒夜里看到了光明,中共高级将领、农垦部部长王震短短的一句话,使她心中充满了温暖,她这就走,走到丈夫身边去,到人民中间去,到这块黑土地上去安家落户。
当丁玲决定到北大荒去的时候,作协有人对她说:你的名气大,要下去就改名换姓吧。丁玲说:不,我行不改姓,坐不改名,丁玲就是丁玲。怕什么呢?要害怕人们看她是右派,她就不去了。本来嘛,她是可以住在北京不去的,但她去了。当时和后来,有许多人——朋友,读者,和对她抱敌视心理的人,都百思不解,谁也没强迫她,为什么她要到那荒凉的土地上去呢?
1958年6月,丁玲戴着“丁、陈反党集团”和“丁玲、冯雪峰右派集团”两顶大帽子,来到丈夫劳动的那一片土地。群众像看戏一样围着她,既不说话,也不靠近,眼里流露着诧异和惊叹。她不能和群众讲心里话——这是最大的痛苦,是灵魂上、精神上的窒息啊!她又不愿意讲假话,更不愿意用语言来取得人们的理解。怪谁呢?时代的气候,政治的流云,命运的风雨……当然不能怪群众,他们是听党的话的。
她刚到密山的时候,看到有个转业军人画表格,画来画去画不好,丁玲就替他画,还同他聊天。那军人不知这热心肠的老太太是谁,就问她叫什么名字。丁玲如实告诉他后,他竟愣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丁玲见他那模样,赶紧说:“你愣什么呀,一会儿,王震部长还要找我谈话哩。”
丁玲嘴上是随口说的,但心一下子就被强烈的酸楚淹没了。一个普通的转业军人,自己与他既不曾相逢,也不曾相识,只因为说两句话就悸怵失言,惊惶不安。难道自己是政治上一号病的患者?……
丁玲永远记得王震在密山初次会见她时的话:“思想问题嘛,我以为下来几年,埋头工作,默默无闻,对你是有好处的。”又说:“我已经通知八五三农场,调陈明来,同你一道去汤原农场。你这个人我看还是很开朗,很不在乎的。过两年摘了帽子,给你条件,你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你愿意到哪里去就可以去哪里。这里的天下很大……”
1958年7月3日,丁玲和陈明来到汤原农场。丁玲在畜牧队、陈明在第二生产队劳动。组织上考虑她年老体弱,只让她做些力所能及的轻活,但她不图清闲,争着去做各种杂活重活:剁鸡菜、刨鸡粪、扫鸡场……慢慢地,人们开始和她接近,亲切地叫她“老丁”、“大娘”、“大姐”。邻居把最微小的烦事托付给她,群众事不分巨细都和她唠唠,听听这位可敬可爱的老太太的意见;老人们拉她到庭院里坐坐,尝尝雪白的新麦馒头,吃一口屋后刚下架的新豆角;小伙子失恋了,来向她倾诉烦恼;姑娘们把甜甜的心事,瑰丽的憧憬悄悄地告诉她,共享心灵的欢乐……这是作家获得最高荣誉的无形作品。
从灰墙砌的俱乐部里,传出了悠扬的琴声和动听的歌声:
“姓陶不见桃结果,姓李不见梨花开,姓罗不见锣鼓响,三个蠢材哪里来?啰——哪里来?”
原来是丁玲和陈明在为畜牧队的职工业余排演歌剧《刘三姐》呢。
北大荒的冬夜,雪花飘扬的银粉世界消失了,群星的清辉在原野那纤细晶莹的雪粒上闪着光亮。陈明给丁玲裹紧围脖,又让她拿上拐杖,然后搀着她小心地在冰雪道上走着。阵阵寒风吹来,声声狼嚎传来,他们全然不顾,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俱乐部走去。丁玲忽然停住脚步,举手指着天空,“看!”他俩抬头仰望,顿时觉得星星离开自己是那么的近,仿佛就在头顶,那一颗颗晶莹的星粒飘忽着,颤抖着,好像一不小心就会从天上掉下来,一伸手就可以接住。这星空蓦然会使人想起缀满宝石的皇冠,会使人想起一盏盏亮闪闪的明灯,会使人觉得世界的上空是一个灿烂无比的光华顶盖,使人感到天地是多么美好,充满光明,充满生气。他们相依相伴徜徉在这块黑土地上,沐浴在辉煌的星空下,似乎已经彻底地和昔日的烦恼与痛苦告别了。
经过一个月的紧张排练,《刘三姐》在除夕的夜晚演出了。作为导演的丁玲却没有资格上台,她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
“知道你家钱财多,见着什么就抢什么!你抢米粮,你抢田地,你抢房屋,你抢马驴,你假借名义霸茶山啰,抢劫民女做小婆,只有嘴巴你抢不去,留着还要唱山歌!啰——唱山歌!”
在刘三姐激昂的歌声中,戏演完了,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掌声中,丁玲偶一扭头,发现坐在身边的不仅是亲爱的丈夫,还有一张张绽着笑脸的群众,正向她投来感激、信任和温暖的目光,这目光烫平了她布满痛苦的心,她感到了无限的安慰。丁玲笑了,脸上挂着晶莹透亮的泪花……
其他人,也许也能获得这样的荣誉,而丁玲做到这一点,付出的艰辛和痛苦要比别人多十倍、百倍。她不是用语言,而是用行动,向人民证实她一颗真诚的心。她不是用文章,而是用时间一丝一丝地剥去笼罩在身上的莫名的羞辱和黑暗的阴影。
但劳动依然是艰苦的。就拿为鸡剁菜拌饲料这活来说,也不算是轻活。小鸡舍,六趟房,一趟房两千多只,一万来只鸡的饲料,都得丁玲来拌。冬天的大白菜、胡萝卜,冻得硬邦邦的,丁玲三点就得起床到饲料室干,右手脖子都肿了。有个好心人看不过去,对指导员说:“老丁手脖子都累肿了,换个人干干吧!”谁知得到的回答是:“右手脖子肿了,不是还有左手脖子吗?”丁玲知道后,反而安慰那好心人,说:“你忘了,解放军不是有个老传统:轻伤不下火线嘛!”
王震对丁玲一直非常关心,每次到佳木斯,总要打电话给丁玲,约她去聊聊,谈谈,了解她的生活情况和工作情况。有一次,王震发现丁玲的右手肿了,忙问是怎么一回事。当他得知是每天剁鸡饲料造成的后,对基层干部说:思想改造不是肉体改造。并立即打电话给高大钧,要他立刻到佳木斯去。
高大钧第一次见到丁玲,是在1937年12月中旬的一天,地点是在山西临汾的刘村。那时,高大钧从陕北公校调到晋察冀前线,从延安过黄河,进晋东南,正巧丁玲带着西北战地服务团来。高大钧知道丁玲是作家,但不认识她。那天,他在总部刚下车,就见到一群人围在一起,当中是位身着日本大衣的女兵,圆圆的脸上,有一双大眼睛,正和周围的人热烈地说着什么。有人告诉高大钧,这就是丁玲。他匆匆地看了她一眼,就去执行任务了。第二次见面,就是在北大荒了。
高大钧是1937年10月14日入党的老红军,做内保工作,50年代到北大荒农场工作。丁玲到汤原农场后,高大钧任宝泉岭农场的场长。1963年10月,丁玲与陈明一起回北京看病时,向王震汇报工作,要求农场给以写作条件。
高大钧风风火火地赶到佳木斯,一进门,王震就说:“我叫你来,是要给你一个任务,一个光荣的任务!”他把“光荣的”三个字说得特别重。高大钧与王震很熟,因此,他半开玩笑地说:“首长指示,坚决照办!”说完还立正,行了个军礼。王震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说:“坐下谈。”
“丁玲同志下来锻炼,改造,不要在肉体上进行惩罚,你看,手都肿了。这样不好,人家有错误,要慢慢帮助。将来这些同志还可以为党工作。她是作家,你知道不知道?”高大钧点点头。王震又继续说:“把丁玲调到你那儿去,不要参加劳动,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工作。丁玲是参加革命的老同志,不要让人家抬不起头来,在思想上多帮助她。”
高大钧边听边点头,最后对王震说:“请首长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她!”
1964年秋,丁玲和陈明在高大钧的热情接待下,到宝泉岭农场参观。年底,她从汤原农场调到宝泉岭农场,住在招待所的底楼最后一间,那是一个套房,有两间屋子。东北天冷,房子四周砌的是火墙,供取暖用。丁玲不会烧火墙,高大钧特意嘱咐招待所主任,让两个老职工为招待所烧火墙时附带着帮丁玲烧火墙。宝泉岭农场种小麦、大豆,不种水稻,而隔壁的劳改局农场种水稻。高大钧得知丁玲爱吃米饭,就叫人去换米时,帮丁玲顺便也换一些。丁玲感到寂寞的原因,莫过于看不到书和报,虽然此刻她身陷困境,但仍关心着祖国的命运,人民的前途,忧国忧民。老同志的心是相通的,高大钧经常去看望丁玲,将自己在会上听来的,材料上看来的国内外形势,讲给丁玲听。
陈明摘去右派帽子后,天天到场工会工作,家中只留下丁玲一个人,高大钧的小女儿高文华,那时才四五岁,没事就往丁玲屋里钻,一口一声甜甜的丁姨,把丁玲冰凉的心溶化了。可爱的孩子,善良的人们,人间还有真情在。有一次,丁玲送给高文华一支白颜色笔杆的铅笔,这是丁玲荣获斯大林文学奖时得到的。她对高文华说:“我没什么东西送你,这支笔送给你学文化用吧。”高文华一直舍不得用,到现在还珍藏着。
眼看麦收季节快到了,为了让年轻妈妈脱身下地干活,丁玲提出办托儿所。没地方,就找啊,最后看中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猪圈。丁玲组织家属割草苫房子。那墙当地人叫垃哈辫,是小叶樟和上水、泥,涂上去的,冬天非常暖和,一般住上二十年也不会坏。丁玲和大伙儿一起垒墙、抹泥、铺地,没几天,一所崭新的托儿所就诞生了。小孩唱,大人笑,欢欢喜喜上工去了。
丁玲担任扫盲教员时,别出心裁地想出了一套“见物识字”、“抬头见字”、“生字开花”的方法,帮助学员记字,经过一个冬天的学习,三十多个文盲不仅摘了帽子,还出现了小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