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茑乃家”的一天,是从早晨六点阿常醒来的那一刻开始的。
阿常今年六十岁了,除了眼睛要依靠那副老花镜之外,其他地方什么毛病都没有。耳朵比年轻人还好使,腰板腿脚都很硬朗。弹三弦琴、敲鼓、跳舞,因为从年轻时起就通过学艺锻炼了身体,苗条的身材依然挺拔,从后面看去宛如一只仙鹤独立。
尽管如此,每天早晨一到六点就醒来,或许还是上了年纪的表现,但阿常本人绝不认输,说那是她从年轻时候就养成的习惯。
听说阿常的母亲阿房好像是个比阿常还要倔强的女人,每天早晨一到六点就把孩子们叫起来,让她们打扫完卫生之后去学艺,或许这话并没有夸张的成分。
“这年头再说那么严厉的话,就是亲闺女也会离家出走的!”
从这一点上看,阿常好像已经觉得很客气很克制了。即便是早早起来了,她也只是把自己房间和厨房的防雨窗打开,然后到后院从水泵里提水,在佛龛和神龛前供上“初水”。这是阿常每天早晨必做的事情,不管是下雨还是下雪,从未中断过一天。然后就是打扫房间,等阿常到院子里来的时候,女服务员的领班阿元就起来了,接着里子也起来了。
“妈妈,您可真够早的啊!”
出于母女之间的随意,里子的话里带着几分冷嘲热讽。
“我只是想起才起来的,你再回去睡一会儿吧!”
母亲嘴里说得挺温柔,可里子若说“那我再回去睡一会儿”并且真的回屋睡回笼觉的话,母亲一定会很不高兴,那都是明摆着的事。
阿常在一楼,里子夫妻在二楼,虽然睡觉的楼层不一样,但会从楼下传来开防雨窗的声音和对着神龛击掌合十的声音,让人根本没法睡个安稳觉。
虽说阿常已经退居二线了,但那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仍旧是阿常在掌管茑乃家,就连一些小事她都要插嘴。
七八点钟的时候,去锦市场采购的厨师就回来了,开始制定菜单。那些卖菜的和卖花的也常到厨房门口来,阿常总是一棵棵一枝枝仔细挑拣之后才买。
十点的时候,园艺师就来了。快到中午的时候,那些从家里来上班的女服务员就到齐了。上等服务员负责打扫茑乃家的宴会厅和走廊,下等服务员则负责打扫厨房、堆房和院子。
也有人对阿常说过,不应该用“上等服务员”“下等服务员”这种带有歧视性的语言,但阿常却不肯改正,说:“我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就是这个风格,好像也没有其他说法啊!要是不愿意的话辞职就是了。”
阿常这么说,谁也无话可说了。阿常这个人好像很落伍,但那些服务员们并不像周围的人想象的那样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也有不少人这么想:完成规定的工作,拿到应得的工资就足够了。
曾有一段时间,茑乃家白天也接待客人,但是现在不接待了。从十二点到两点这段时间是最空闲的。在这段时间里,厨师和领班们或者喝茶或者外出,而阿常则回到自己的房间睡午觉,每天睡两小时,午睡的时间几乎是一定的。
阿常两点以后起来,先在房间里泡个澡,然后整理好头发,穿上和服。按说到了这把年纪不用每天到宴会上去陪侍了,但那些老客人总会问:“老板娘在干什么?”即使无人问起,到熟悉的客人那里露个面,客人还是很高兴的。
从年轻和美貌上来讲,当然还是小老板娘里子更胜一筹,但若讲和客人之间的关系和感情,还是阿常要深得多。
到了下午四点的时候,将门廊到甬道洒上水,在门前铺上红毛毡地毯,迎接客人的准备工作就算完成了。
来得早的客人从五点左右就开始到了,到了六点前后的时候,黑色的轿车开始一辆接一辆地停在门廊里。
白昼比较短的冬季从五点开始,白天比较长的初夏从六点半左右开始,甬道两侧的灯笼和院子茶室里的灯光开始亮起来,夜晚的料亭愈发有一种别样的风情。
每天到了这个时候,阿常和里子都要穿着和服到客人的宴席上去打招呼。倒也不是有什么具体的分工,但阿常一般是到年长客人的宴席上去打招呼,而里子则到年轻客人的宴席上去打招呼。
菊雄则坐在厨房前面的账房里,账房周围是用纸拉门隔起来的。他穿着蓝底白条纹的和服,脚上穿着白布袜子,坐在那里检查服务员们从客人那里拿来的点菜单,然后把菜单传给厨房。
菊雄原本是大阪料亭里的公子,虽说很习惯这种生意,但和女人们比起来,几乎没有在人前抛头露面的机会,所以缺少生气和光彩。
虽说菊雄也有厨师证,但他毕竟是个公子哥,并没有接受过多么严格的培训,他之所以能够做了茑乃家的上门女婿,不过是因为阿常看中了他的温和的性情和敦厚的人品。自从负责账房以后,他就没怎么拿过菜刀,在厨房里坐镇指挥的实际上是一个叫村木的工作年头最长的老厨师。
但是,阿常会对每一道菜发表意见,品尝之后说“可以了”,才能端到客人桌上。
阿常不让里子品尝菜肴,她的说辞是“女人的味觉靠不住”,而关于她自己也是个女人这一点她又有另一番歪理,说“年轻的时候因为每月来月经,女人的身体一直在变化。女人的心情味觉也随之而变化,所以女人的味觉不定,不能够品评菜肴。”
按她这种说法,是不是阿常已经绝经了,舌头的感觉再也不会变化了呢?反正不管怎么说,即便是厨师长,只要阿常不点头,一道菜也不能端到客人桌上去。
或许会有人觉得,有这么一个事必躬亲的老板娘,厨师们不好做,一定做不长,但实际上还真不是那样。即使那些一开始很反感的人,最后也对阿常那可靠的味觉心悦诚服。厨师长村木来茑乃家已经三十年了,另外还有两个在茑乃家做了十年以上的厨师。
阿常还有一句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那些处事圆滑、在挣钱方面很精明的厨师,先不说他作为一个老板怎么样,反正作为厨师绝对是二流。”
那些花钱不会大手大脚的人,那些不会嗜赌如命、吊儿郎当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厨师。倒也不是专门选了那么一帮人,茑乃家聚齐了这种一门心思做菜的厨师,这也是阿常颇为自豪的一件事。
宴席一般从六点开始持续到九点多,如果开始得比较晚,也有超过十点的时候。
茑乃家有一间带舞台的大厅,艺伎和舞伎们也经常出入。她们到了以后会先到账房斜对面的休息室休息一会儿,所以一定会和菊雄碰面。
“大哥晚上好!每次多谢您关照!”
姑娘们称菊雄为大哥,从账房前面过去的时候,一个个地向菊雄打招呼。
作为大料亭的老板,菊雄不但年轻,而且心地很善良,所以颇受姑娘们喜欢。另外,菊雄还在学小曲和三弦琴,有时候会在练习场碰上她们,所以对于姑娘们来说,菊雄好像很容易亲近。
菊雄有时候会瞅准账房里比较空闲的时候,到姑娘们的休息室里去看看。那些姑娘就会向他撒娇,说:“大哥!给我们买六花街的票吧!”菊雄则凭着公子哥常有的那种大方劲儿轻易地点头答应,对姑娘们说:“下次在宴席上告诉你们,可一定要来噢!”
“不行!不行!大哥身后跟着小老板娘,被她瞪一眼可就坏了!”
正当姑娘们半开玩笑地浑身哆嗦、众人哄堂大笑的时候,阿常走进来对姑娘们说:“姑娘们辛苦了,很快就要开始了,请大家再稍等一会儿!”菊雄听阿常那么说,灰溜溜地匆忙跑回账房里去。
菊雄虽说是茑乃家的主人,在阿常面前就不用说了,就是在里子面前也抬不起头来,这一点姑娘们都心知肚明。
那天晚上大型宴会很多,最后那场宴会结束的时候都已经十点半了。宴会结束后服务员们手脚麻利地收拾餐具、餐桌和坐垫。打扫卫生等明天早晨再说,大体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关上防雨窗,然后把灯关掉。
就在刚才还能听到三弦琴的声音,能看到姑娘们跳舞,能听到客人们的笑语喧哗,可每次宴会厅里的灯一关,筵席结束曲终人散的孤寂就默默潜来,整座料亭忽然变成了空荡荡的鬼屋。
距最后一拨客人回去过了将近一小时的时候,只有厨房的一角还亮着灯,能听到人们说话的声音。不多会儿,那里的水也关了,灯也关了,料亭显得愈发寂静了。
从那以后还亮着灯的只有账房旁边的一个休息室,值班的总管和第二天上早班的厨师住在那里。占地三百坪的茑乃家完全被吸进了东山的夜色里面。
阿常即使到宴席上去作陪,一般到了十点的时候就退出来了,先到账房和厨房吩咐好第二天的事情,然后回到另一栋楼里自己的房间。但里子就不敢如此轻松了。把最后的客人送走之后,还要去每个房间检查一下收拾的情况和关门关窗的情况,还要犒劳一下厨师和服务员们,听值班总管报告没有异常情况之后,这一天的工作才算结束。
回到自己房间早的话是十一点,晚的话是十二点,也有快到半夜一点的时候。
里子经常被客人邀请去喝酒,可这么晚的话根本没有时间,即便有时间也懒得去了。再怎么年轻,穿着和服从下午四点一直忙活到晚上十一点多,也是够累人的。
不过,若是拜托给母亲的话,也不是不能早点儿出来。但里子觉得,既然自己继承了茑乃家的料亭生意,就不想被阿常在背后指指点点说闲话,虽然阿常是自己的母亲。既然母亲老当益壮,自己也不想输给母亲。那股不肯服输的劲头或许是出自茑乃家的血脉。
那天晚上,里子检查完毕回到房间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了。她脱下和服泡了澡,换上浴衣回到客厅的时候,菊雄正坐在客厅的正中央唱小曲。
空空的躯壳,
蛇蜕美如幻,
蝉蜕在枝间。
银蛇蜕皮去幽会,
金蝉脱壳去寻欢。
囊中羞涩难度日,
钱包也是空躯壳。
失魂落魄人,
行尸走肉也。
苟延残喘在人世,
死后葬在乱坟岗。
菊雄身材瘦削,还有些柳肩。他那瘦削的身体裹在竖条纹的和服里,又细又长的脖子一个劲儿地颤抖。
“里子啊!能不能用三弦琴给我合一合?”
菊雄在那里恳求,里子却不搭理他,刚洗完澡的她这会儿正坐在梳妆台前面忙着往脸上抹紧肤水。
“好不好里子?求求你了!”
“你好烦人!”
听里子忽然发出了尖厉的声音,菊雄连忙把拧着的脖子缩了回来。
“怎么了?你怎么一下子发起火来了?”
“没怎么!你让我安静一会儿好吗?”
今天从下午五点到晚上十一点一直在宴会上陪侍,还有很多客人需要格外小心伺候。宴会总算结束了,可没想到因为领班的失误,安排车时出了差错,结果被客人一顿数落。还有,服务员之间好像发生了争执,忽然有两个人提出要辞职。
母亲阿常使唤人的时候颐指气使,可真遇到麻烦事儿的时候却都推给里子。这种事情找菊雄商量也没用,他是个没有主意的人,一点儿也指望不上。
菊雄一般都是快到中午的时候才爬起来,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温习三弦琴和小曲。即使到了傍晚时分,开始来客人的时候,他还在那里唱。即使坐在账房里,他的工作也只是把宴会厅客人的点菜单报给厨房而已,稍稍一闲下来,马上就回自己房间。
即使去了厨房,菊雄也不会干点儿什么,可话说回来,他又不能到宴席上去陪侍客人。菊雄毕竟是料亭的主人,根本不用事必躬亲,一个掌柜的到处走来走去也不成体统,可现在这个样子的话他也太没有责任感了,简直就是个甩手掌柜。
今天晚上好像还是平时那个样子,十点的时候回到房间稍事休息,然后开始练习他的小曲。
“不用那么生气嘛!你用三弦琴给我伴奏一下吧!”
“不好意思,我今天太累了。”
“是吗?那是我不好了!”
也不知菊雄心里在想什么,只见他忽然柔声细气地走过来,站在里子身后。
“我给你泡杯茶吧!要不给你揉揉肩?”
里子摇摇头,忽然觉得菊雄那么可怜,那么没出息。
虽然自己的老婆说累了,可你想让她弹三弦琴的话,直接命令她弹就是了。老婆若说不愿意,动手打她就是了。作为一个丈夫,这点儿自信和权威还是应该有的吧?
但是,菊雄这个人实在是太懦弱了。不管是在工作上还是家庭里,没有一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丈夫气概。怎么说也是个纨绔子弟公子哥,总该有点儿男子汉的气魄吧?就这个样子的话,别人说他是个女人手下的窝囊废,他也无话可说。
实际上,厨师们和服务员们表面上都挺给菊雄面子,可在背地里根本就瞧不起他。岂止如此,近来就连那些来陪侍客人的女孩子们都在背地里说:“茑乃家的那个大哥真不中用!”
但菊雄好像很不在乎,那态度好像是说,不管别人说什么,自己能唱喜欢的小曲就行了。确实,对于菊雄来说,或许能唱个小曲就心满意足了,可里子却没法安之若素。因为自己的丈夫被别人看不起,那些不好听的话都冲着里子来了,说里子太刚强、太任性了等等。甚至还有人说菊雄是个上门女婿,小声小气恭恭谨谨,好可怜。
当初刚提起这门亲事的时候,里子也觉得菊雄有点窝囊靠不住,但她想得很简单,认为只要对方心地善良、性情温和就行了。母亲说了,即使多多少少有点不满意,结了婚自然而然地就能迁就对方了。里子当初听信了母亲的话,现在想来,那种想法还是太简单、太乐观了。
“那么,你早点休息吧!”
菊雄好像根本不理解里子的心情,他柔声细气地对里子说了一声,接着又回到客厅中央唱了起来。
“空空的躯壳……”
看着喉咙震颤唱小曲的丈夫,里子觉得在这里的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男人的躯壳。
菊雄对此一无所知,只是抽动着喉咙在那里引吭高歌。里子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要是有个孩子的话或许还能排遣一下郁闷的心情,可只有夫妻两人的话,就只能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了。走得越近,对方的缺点就越显眼。虽然自己也觉得那样不好,可还是会不知不觉间变得言语粗鲁。
“那我先去睡了!”
听里子气鼓鼓地那样说,菊雄慌忙停下不唱了。
“这就要去睡了吗?”
“今晚客人太多,我真是累坏了!”
“那你先去睡吧!我也一会儿就去睡。”
里子不说话,默默走进了隔壁房间。
卧室是一个八张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间,中间放着一张双人床。
因为是在日本风格的房子里长大的,所以里子从小就对西式房间有一种格外的憧憬。刚结婚的时候就决定好了,夫妻俩要住西式房间,在床上睡觉。
但是,里子现在很后悔当初的决定。说实话,睡双人床的话,即使心里不情愿,也得和丈夫肌肤相亲。
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多少厌恶感。
新婚之夜,被丈夫搂抱求欢的时候,里子也是任凭丈夫摆布,心想也就是这么回事儿。
但是,一旦心里对丈夫产生了厌恶,就很难顺从地接受丈夫的要求。虽然觉得对不住丈夫,可里子的身子总是燃烧不起来。不过,如果里子说不愿意,菊雄从来不会强行求欢。
“今天累了,请你原谅!”
里子背过身子去,菊雄只说一句“是吗”,老实睡觉没有二话。
菊雄原本就不是那种性欲很强烈的人。或许也是因为身体瘦削的缘故,房事之类的好像有也行没有也行。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菊雄因为妻子拒绝做爱而在外面拈花惹草。虽然他偶尔去茶屋或酒吧玩儿,但他去什么地方都很清楚,而且十二点之前一定会回家。虽然也有时候被一帮艺伎和舞伎热热闹闹地送回来,但那种热闹只能说明什么事儿都没有。
说句实话,如果菊雄在外面拈花惹草的话,里子反而会觉得丈夫值得信赖。那样的话,两口子可以开诚布公地争执,还可以热热闹闹地吵上一架。
但是,现在的菊雄可真不是那样,即使自己这边先发难,他也只是说“是吗”,很轻松地就退缩了。既然是个男人,里子希望菊雄更强悍、更威风凛凛。
在里子小时候的记忆里,她所知道的父亲是一个严厉且有孤独感的人。父亲高兴的时候,虽然会主动跟自己打招呼,但平时是一个不怒自威、很难靠近的人。那种男人作为丈夫不知是否理想,但对女人来说,却是深不可测,他身上包含着很多神秘而不为人知的地方。
和那种男人比起来,菊雄就显得太温和、太不沉稳了。
见到客人的时候,他总是一味地点头哈腰地赔笑,说起话来也尽是些近期看过的戏曲和从陪酒的女孩子那里听来的一些风言风语和小道消息。
里子对菊雄感到不满是从婚后两年开始的。有一次宴会结束回到家里,发现有些柳肩的菊雄穿着演员才穿的那种竖条纹的和服,伸着脖子在那里唱小曲。里子看到这个情景的那一瞬间,忽然感到很厌恶,一想到被这样一个男人睡了两年,里子禁不住浑身发抖。
女人实在是不可思议,一旦讨厌男人的某一点,结果就会厌恶那个人的一切。
苗条的身材,能扮演旦角的精致五官,还有端咖啡杯时翘起的兰花指,里子觉得菊雄的每个动作都是那么令人厌恶。在别人眼里很出众的地方,在里子眼里却变成了缺点。
菊雄总喊自己“阿里”,不管什么事都连连点头,这段时间里子就连他的柔声细语都觉得厌烦。
里子认为,既然是个男人,菊雄就应该有模有样一点儿,不管什么事情都能像主人一样,带着权威去面对。可是菊雄真的依靠不上,关于服务员吵架和人工费暴涨这些事情,即使找他商量,他也总是那番陈词滥调,只会说“我也不太清楚,听天由命,能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每次听到他这番没志气的说辞,里子愈发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去年年底的一天,里子犹豫了半天,终于对母亲发了一通牢骚。
“菊雄这个人,像个女人似的,天天弹琴唱曲儿,真是靠不住啊!”
阿常瞪了里子一眼。
“这种话你可不能对外人说啊!”
“这种话我怎么能对外人说得出口?”
“数落起男人来的话就没完没了了,他有什么不足的地方,你好好干就是了!”
“可我毕竟是个女人,他是个男人啊!真希望他堂堂正正地能有个男人样!”
“你可不能有太多的要求,到哪里去找这么老实、这么善良的人?他又不到外面拈花惹草,你说这话可要遭报应的!”
确实,对于阿常来说,菊雄或许是个令她满意的女婿。她这个丈母娘即使大事小事都插嘴。菊雄总是维护岳母的面子,从采购到菜肴全都交给了阿常。不仅如此,到了休息的日子,菊雄还会很亲热地说:“妈妈,我给您揉揉肩吧!”说完就给阿常按摩肩膀。
其实,菊雄就算唱唱小曲,在账房里偷偷懒,那对茑乃家来说也不算什么。阿常认为,菊雄唱小曲的这种爱好应该鼓励,总比他到外面花天酒地拈花惹草强。
“如果菊雄抛头露面,把料亭搅和乱了,反倒不好了。我们家这种料亭必须要女人抛头露面,所以女人一定要好好做!”
确实,茑乃家是一个母系家族,世世代代都是由女人操持打理的。
阿常和两个男人生了四个闺女,但没有和其中任何一个男人正式结婚。当然,里子和槙子还有上面的姐姐赖子,都只是被父亲承认而已,也就是所谓的私生女。但姐妹几个谁也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与其说是不放在心上,莫如说是因为在不在乎身份的环境里长大的,这种说法或许更为准确。
阿常的母亲阿房一辈子没有结婚,阿房的上一代在户籍上好像也是单身。
茑乃家至今还有这种想法,与其让一个不着调的男子继承家业,不如让精明能干的女儿继承家业,然后招个上门女婿,这个办法一定错不了。
“别去指望菊雄,自己好好做!”
阿常这样鼓励里子,但年轻的里子还是希望被可信赖的丈夫抱在怀里,事事都由丈夫引导。
到了傍晚六点的时候,凉风里传来了高台寺的钟声。八坂神社和东大路那一带车水马龙,钟声没入了市井的喧嚣听不清楚,但在稍微靠里的这一带却听得很清楚。
在嫩叶的芬芳里,茑乃家甬道两侧的灯笼亮了起来,从这时候开始,客人的轿车开始陆陆续续到达。
里子今天穿了一件茄紫色的和服,腰间系了一条白底的盐濑带子,上面画着淡墨色的紫阳花,发髻上插了一枝翡翠簪子。
遇到喜欢的客人时让簪子的花饰朝上,遇到不喜欢的客人时就让簪子的花饰朝下。那样一来,讨厌的客人一定会早早回去。花街从过去就有那种护身符吗?里子还记得赖子和铃子两人有一回曾为让簪子花饰朝上还是朝下争吵不休。
那种护身咒符真的管用吗?但是还很小的里子根本就不相信。但现在每次插上簪子的时候都会想起那时候的事情。心里嘀咕着可能不会有什么用,可看到客人的那一刻还是不由地改变花饰的朝向。
今天,里子发髻上的簪子,花饰清清楚楚地指向上方。
六点钟要来的客人里面有国际电业的椎名专务。好像因为工作方面的事情要和五个客人一起来,早在一周之前就预定好了。
里子只到椎名的宴会上陪过五六次。他第一次来是半年前,是被公司的客户领来的。从那以后,椎名每次到关西来都会来茑乃家。
椎名的公司总部在东京,公司主要经营电脑和相关零配件。在大阪有分公司,椎名好像经常到关西来。因为公司和美国的大型厂家有技术合作关系,好像他也经常去外国。
据同来的客人讲,椎名原本是东京大学工学部毕业的工程师,十几年前进了现在的公司,进公司之后迅速崭露头角,两年前才四十二岁的时候就成了公司的专务。
但从表面上看,椎名并不是那种精明干练的人。个子很高,身体很结实,但沉默寡言不爱说话,别人说话的时候,一般就是个听众。看上去虽然像个木讷的理工科毕业的人,但他很能注意一些细节。
像茑乃家这样的大料亭,客人临走的时候都会留下小费。一般都是用纸包起来交给领班或最频繁出入宴会厅的女服务员。
过去没有客人不留小费,但现在好像不是那样了。尤其是因公招待客人的时候,很多客人临走时都不留小费。即使有干事在场,他们可能也想不起来,即便想起来了,也不愿付小费这种不出现在收据上的钱。
“这些客人真没意思!”
阿常笑话那样的客人,但时代变了,也是不争的事实。干脆不收小费这种烦琐的钱,就像酒店一样,作为服务费明明白白地向客人收取或许才是现代的做法。
但是,那些老客人临走时还是会留下小费。当然,那不是店家要求的,也不会因此在服务上有什么分别。但在茑乃家这样的老字号料亭,走时留下小费算得上是一个规矩。倒不是因为留下小费会怎么样,说起来那是客人对厨师等工作人员的一份心意。
椎名第一次来的时候因为是被招待的客人,所以吃完饭就那么走了。第二次来的时候就不是那样了,他亲自把小费递给了女领班。而且是在宴会中途装作去厕所到了走廊里,悄悄把小费给了领班。后来才听说,他还给了负责给客人看鞋的人小费。
“看样子就知道是个落落大方的客人,心可真够细的!”
听女领班那么感慨,里子心里也很敬佩他。
虽说身为专务,可小费之类的应该是他自掏腰包吧?给服务员五千日元,给领班三千日元,这点儿小费对他来说可能算不上什么大钱,但他为了不让别人看见,把可给可不给的小费用纸包起来,悄悄交给领班,这可不是任谁都能做到的。
仅凭给不给小费来评价一个人,可能有点儿过了,但里子在椎名貌似不拘小节的外表下,看到了男人的一种大气。虽然外表上一点也没表现出来,可他在心里却惦记着最下面的人。
不但里子那么想,就连领班阿元都对椎名抱有好感。
“明明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却从不显山露水。”
听阿元那么说,里子也频频点头。
从那以后,椎名每次来,里子都会到宴席上去打招呼。
不过,作为老板娘不能总在一个宴会厅里陪着,不管是喜欢的客人还是不喜欢的客人,应该到所有的宴席上去露个面打个招呼。
但是,如果是椎名来了,里子总是不由地想多待一会儿。
话虽如此,但里子并不坐在椎名的身旁。一般来说,既然是老板娘,就应该坐在主客的身旁为客人斟酒。但不知为什么,里子唯独不肯坐在椎名的身旁,她总是故意躲得远远的,只是从远处默默地看着。
椎名在宴席上几乎不谈论工作的事情。他的话题很多,比如最近报纸上的新闻,朋友的消息,到外地旅游或去国外时的印象,还有电影戏剧什么的。
在东京,他好像也经常去新桥和银座,听他讲这些的时候,里子莫名地会感到一丝嫉妒。
但是,椎名好像丝毫没有察觉里子的心情,酒过三巡就开始讲笑话,迎合众人频频点头,看样子喝得很高兴。但他从不对里子说“到我身边来”或“给我倒酒”。
平时,他不是主客也是近乎主客,所以对老板娘提要求也不是不可以,但他什么都不说。
既然对方不想有所表示,自己也绝对不会主动靠近!里子好像赌气似的在那里坚持。
不过,上次宴会的时候,椎名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老板娘今天的和服非常合体啊!”
要是平时的话,里子会说“多谢夸奖!”或“真的吗?”之类的客套话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但不知为何,那时候里子只觉得脸上发烫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老板娘,要不要给专务倒酒?”
听旁边的客人那么说,里子对那个客人表示感谢,第一次给椎名倒酒,她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男人们好像没有察觉里子的慌乱,但旁边的艺伎们或许察觉到了。
明明自己是老板娘却那般慌乱,里子很为自己感到羞臊,但让她感到高兴的是,椎名谈笑风生之间还很认真地注意到了自己的和服。
那时候,里子穿了一件明亮的蓝底的和服,腰间系了一条朱红色的带子。
感觉椎名好像没有察觉,可他确确实实地注意到了自己的和服。里子还记得当时自己暗自欢喜的心情,她今天又选择了一件和上次一样的蓝底和服。
椎名到茑乃家是晚上六点多一点。里子听领班阿元说了,但没有马上到椎名的宴席上去。
里子去了一趟二楼,挨个房间转了一圈,然后去了账房旁边的休息室,在那里照了照镜子。
里子整理了一下茄紫色的和服领子,检查了一下腰间的和服带子。傍晚刚去了一趟美容院,发髻丝毫不乱。里子虽然平时不化浓妆,但她还是觉得鼻子那个地方有点儿斑驳,用油纸按了按,用粉扑儿稍微扑了点儿粉。
隔壁账房里,菊雄正坐在那里看传票。
在宴席中间抽空照照镜子明明是很正常的事情,可里子莫名地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什么亏心事。
里子走出休息室,刚举步要去椎名所在的“枫树间”,忽然又改变了主意,走进了“枫树间”前面的“银杏间”。银杏间里的宴会是由西阵织批发行的老板做东,在座的都是老面孔,所以里子感到很放松。里子在那里和客人们刚说了一小会儿话,一个服务员进来把里子叫了出去。
“什么事?”
“椎名先生让我把这个交给大老板娘和小老板娘。”
服务员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纸包。
“什么?椎名先生……”
里子颇感疑惑地伸手接过了纸包。
“谢谢你!过会儿我去打招呼!”
见服务员走开了,里子拿着纸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等呼吸平静之后慢慢地解开纸包,两条“道明”的细绦带从里面露了出来。
一条是土黄色的,一条是朱红色的。
说起“道明”,那可是在上野专门经营细绦带的老字号专卖店,里子也有好几条这家店的细绦带。每一条都是精心编织的,好用就不用说了,束腰的时候从来不会松。
椎名的意思好像是土黄色的给阿常,朱红色的给里子,两条细绦带的颜色都很高雅。
到客人的宴会厅里去,收到客人送的礼物是常有的事。有胸针和耳环,也有手袋和珠宝,客人送的礼物可谓五花八门。
但是,因为母亲管束得紧,里子从来不接受昂贵的礼物。倒也不是怀疑对方,只是没有理由收下别人那么昂贵的东西。
但是,价格适中的东西还是会毫不客气地收下的,当然,收下别人的礼物还是很高兴的。
莫非他知道我对他有好感才特意带礼物来的……
但是,里子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自己的心情,而且在言谈举止上也从未表现出来过。就算阿元那么敏感的人,估计也没有丝毫察觉。
椎名或许是出于一种感谢给买了这个礼物,正因如此才带来了两条细绦带,一条给母亲,一条给自己。
但是,仔细看看就会发现,朱红色的细绦带颜色艳丽很适合白色的和服带子。倒也不是自恋,里子看着这条朱红色的细绦带好像听到有人在喃喃细语:“这条朱红色的就是专门为你买的!”
莫非他只是为了把这条朱红色的细绦带送给我而把土黄色的也一起买了?只把一条细绦带送给我一个人的话就太扎眼了,为了掩人耳目也给母亲买了一条?
里子的心里瞬间有这么一闪念,紧接着慌忙摇头否定那个念头。
不会有那种事情的!他要是喜欢我的话,按说应该再对我说点儿什么才对。每次到他的宴席上去,他总是和在座的其他女性说话,并没有单独跟里子搭话。他说话永远是一种淡淡的口气。
但是,上一次他有意无意地夸奖她的这件和服很合体。听了他的夸奖,她心里是那么高兴,所以今天也特地穿了一件蓝色的和服。这条朱红色的细绦带和今天的白色盐濑带子很相配。或许他想到了这么多才为自己买来了这条朱红细绦带。
平时的话,若是来自并不感兴趣的客人的礼物,里子绝不会胡思乱想这么多。那种时候,她只是看看里面的东西,心想原来是这么个礼物啊,然后就放在房间里不管了。
但今天的情形格外不同。根据送自己礼物的客人的心情,自己去宴席上陪侍的心理准备也不一样。
里子到了“枫树间”的时候,艺伎们已经在宴会厅里各自散开给客人斟酒了。
客人共有六位。椎名坐在壁龛对面的中间的座位上,而背对壁龛的上座上坐着一位六十来岁绅士派头的客人。
房间有三十张榻榻米大小,套廊前面有个桧木做的戏剧舞台。里子在门口说了声“晚上好!欢迎光临”,然后向酒桌走去。
“老板娘,我们可是久候多时了!”
首先向里子打招呼的是坐在椎名旁边的一个叫大野的部长。他和椎名一起已经来过好几次了。
“这位是这里的老板娘!这位是东京大学的平井教授!”
大野从上座的客人开始介绍。背对壁龛坐着的好像都是被招待的客人,不是大学教授就是研究所的所长。
“我是茑乃家的女掌柜,非常感谢您的光临!今后还请您多关照!”
里子逐个向客人寒暄致谢之后,先给上座的平井教授斟了一杯酒。教授接过酒杯说道:
“呦!果然漂亮!”
说完稍稍仰起头看着里子。
“即便是京都的料亭,这么漂亮的老板娘也没几个!”
听大野越说越来劲儿,平井不住地点头称是。
“看见老板娘才感觉这是到了京都了!以前也来过几次京都,但这么气派的料亭还是第一次来!”
平井不愧是个学者,为人很直率。
“请您慢用!”
里子给平井低头行礼,然后给旁边戴眼镜的客人斟酒。这位是大阪一所大学的教授,好像经常来京都。
“竹村先生来过你店里吗?他是我的老师。我听老师说起过你。”
“真的吗?我听说他好像身体不太好……”
“是的,肝脏有点儿问题,不过已经出院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能出来喝酒了。”
“是吗?我还一直想着去探望一下呢!”
里子从进入宴会厅的那一刻就看见了椎名,但从那以后一直没有往那边看一眼,她担心和椎名四目相对会让自己很狼狈,但一直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椎名的一举一动。
这会儿椎名正端着酒杯让一个叫富久鹤的舞伎斟酒,不住地点头表示感谢。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好像舞伎在问他清酒可不可以。
给被招待的客人都斟过酒之后,里子环视了一眼客人的座位。
从顺序来讲,按照规矩接下来应该到坐在招待方上座上的椎名那里去。正好这会儿舞伎们都站起来去准备舞蹈了,椎名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要是平时的话很自然地就走过去了,可不知为什么,里子觉得今晚有点抬不动腿。里子为了稳定心神,把手轻轻放在和服带子上,慢慢地走到椎名旁边。
“晚上好!非常感谢您的光临!”
为了不看对方的脸,里子迅速地低下头拿起了酒壶。
“辛苦你了!”
椎名用平时那种静静的语气说着,伸出了酒杯。
本应该这时候表达对对方送自己细绦带的感谢,可是舞伎们不在场,座位很安静,里子总觉得说不出口。
送礼物的客人也是各种各样。有人当着众人的面把礼物拿出来,不羞不臊地说:“这是给你买的!”也有人在回去的时候悄悄地把礼物给自己。
虽然只是行事风格不同没有恶意,但什么事情都说得那么明白就不怎么受欢迎了。若想不伤害周围的人,让本人也容易接受,最好的办法就是暗地里把礼物给别人。在这一点上和西方的做法大不相同,好像和关东地区也稍有不同,京都自有京都的规矩。
椎名通过服务员转交礼物的办法实在是巧妙。那样的话既不会被其他舞伎知道,也不会被同桌的其他客人知道。给负责宴席的服务员一点儿小费的话,谁也不会有怨气。
椎名为什么连那种办法都知道?这种事情他知道得太多虽然让里子有些不安,但她还是很高兴。
不管怎么说,既然他悄悄地把礼物给了自己,里子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在众人面前表示感谢。
里子往椎名的酒杯里倒酒,觉着自己的膝盖触到了椎名的膝盖,忽然有些不安起来。虽然只是两人的膝盖的一点透过和服轻轻触碰在一起,但里子觉得膝盖接触的那个地方就像放上了一块烙铁似的热辣辣的。
“今天看样子很忙啊!”
椎名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问道。
“托您的福!”
和心里想的完全相反,里子很冷淡地点点头,眼睛看着旁边的大野。
“今天还是这么漂亮!专务以前说过,小老板娘还是穿蓝色的和服更好看。”
里子感觉自己今天选择蓝色和服的心思被看穿了,连忙转移话题。
“今天全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啊!有什么活动是吗?”
“就是研讨会!”
“研讨会是什么意思?”
里子觉得面对大野的时候就不紧张了,似乎和对方的交谈也容易了。
“就是把采用电脑的公司里的管理人员召集在一起,给他们讲授电脑的使用方法。说起来就算是电脑培训班吧!对面的先生们就是培训班的老师。”
里子根本不知道电脑是个什么东西,她唯一能想象到的就是,电脑是一种很复杂的机器,能够迅速处理复杂的数字。摆弄电脑的椎名竟然给自己买了道明的细绦带,里子觉得这个事情很奇妙、很不可思议。
“请安静!现在开始演出!”
坐在舞台红毛毡上的舞伎大声说完这句话,众人都不再说话,一齐把目光转向舞台那边。
舞台是一个正方形的铺木板的房间,也可以在上面演出传统能乐。舞台正面的两端放着烛台,烛台上点着蜡烛。怀抱三弦琴和手持笛子负责伴奏的两个乐师坐在右端的红毛毡垫子上,左端则摆着幔帐。
最早出场的是富久鹤和豆加两个舞伎。舞伎在舞台上站立的位置是有规矩的,面对舞台,右侧是大姐舞伎,左侧是小妹舞伎。
“夏日夜晚看流萤!”
怀抱三弦琴的伴奏乐师低声念诵,两个舞伎行了一礼站起身来。
舞台上演出的是一幅轻罗小扇扑流萤的情景。傍晚时分,坐在折凳上乘凉的时候,有萤火虫翩翩飞来,姑娘追过去想用团扇按住萤火虫。舞伎挥舞团扇追逐忽左忽右上下翻飞的萤火虫的姿态煞是可爱,那赏心悦目的舞蹈能让人感到夏日黄昏的一丝清凉。
客人们都把椅子调过来朝向舞台,一个个看得如痴如醉。
一个曲目表演完了,舞伎站在舞台上向客人行礼,客人们则报以热烈的掌声。
“欣赏着这么好看的舞蹈,心里涌上一种实感,深切地感到这是真的到了京都了。”
“我看着这么美的舞蹈,我忽然觉得摆弄电脑真的好傻好无聊。”
“好像不能把这个舞蹈编进电脑程序里去啊!”
客人们兴致勃勃地谈笑风生。
不一会儿,一个名叫千代菊的襟替(刚从舞伎变成艺伎的舞女)从舞台的一端走了出来。襟替虽然已经从舞伎变成了一个独立的艺伎,但跳舞的舞蹈演员必须是刚刚学完舞伎的人,所以把跳舞的艺伎特别称为襟替。
艺伎果然不同于舞伎,身材苗条,体态风流,宛如风摆杨柳,那种妖艳和舞伎的天真烂漫自是不同。她现在跳的这个舞叫《黑发》。
黑发三千丈,
相思似个长。
孤枕堆秀发,
独寝到天亮。
孤枕难眠的女人把对男人的思恋寄托在黑发里翩翩起舞。
舞蹈结束的那一瞬间,人群里响起了比刚才还要热烈的掌声。
“天啊!还是日本的传统艺术好啊!”
“相比之下,我们的工作真是索然无味啊!”
客人们各自谈论着,把椅子的方向调了回来。
那个时候,椎名站了起来。好像是去厕所吧,见他朝着出口走去。里子瞬间犹豫了一下子,紧接着悄悄跟了过去。
里子从后面看着椎名那宽宽的后背穿过了宴会厅,从休息室前面向走廊走去。里子从后面把他叫住。
“椎名先生!”
见椎名站住转过头来,里子慌忙低头行礼。
“刚才收到了您那么好的礼物,真的是太谢谢您了!”
“本打算把那条朱红色的送给你,也不知道是否适合你。”
“颜色真是太美了!我马上就用。”
“能让你喜欢就太好了!”
椎名点点头正要走开。
“还有……”
“什么事?”
被椎名那么一问,里子却发现自己没什么话要说。她只是想两个人多聊一会儿而已。
“没什么事儿,您请吧!”
里子摇摇头,一下子把身体转了过来。
里子想再次回到椎名的酒桌上去,可老板娘总在同一个宴席上待着也不是那么回事儿。还有,坐在椎名身旁的时候精神紧张,反而很累。
里子稍微考虑了一会儿,向二楼的“柊树间”走去。
“柊树间”今晚的客人是京都老字号点心铺“梅善堂”的掌柜和他的三个朋友。看样子已经喝了不少了,从圆圆的脸到光秃秃的头都又红又亮。
“欢迎光临!非常感谢!”
里子笑意盈盈地向客人打招呼,梅善堂的老板马上把酒杯伸了过来。
“得让里子姑娘给我倒杯酒啊!”
梅善堂的掌柜名叫仓本井左卫门,这个名字听起来古色古香的,可他本人才刚刚五十岁。在仓本家,一到成人世世代代都要承袭井左卫门这个名字,亲朋好友们都叫他“井左卫门先生”。
“今天好像很忙啊!是不是从东京来了很多阔人啊?”
井左卫门是个土生土长的老京都人,东京的客人鱼贯而入涌进茑乃家这样的有渊源有来历的料亭里来,这样的事情总是让他感到不快。他所说的“阔人”其实是一种带有讽刺意味的称谓,意思是说那些人都是东京的暴发户。
“那些人称为社用族,都是借公事的名义挥霍公款的人,全是不花自己钱的人吧?”
“也不都是那样……”
里子含糊其词地回答,井左卫门很夸张地皱着眉头说道:
“刚才好像听到笛子的声音了,那应该是《黑发》吧?东京的客人即使看了也不懂什么意思啊!”
因为他说的是椎名那个宴会厅的事情,所以里子默不作声。井左卫门把杯子递给里子说道:
“里子姑娘可不能迷上东京的男人呦!我们刚才还在谈论川新家的闺女和一个从东京来的男人私奔的事情呢!”
“天哪!您说友子姑娘她……”
“川新”也是木屋町的一家老字号料亭,友子是料亭掌柜的独生女。论年龄,友子比里子小两岁,因为小时候一起学艺,所以里子和她很熟。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这阵子那姑娘一下子变成了个大美人。父母好不容易给他物色了个好男人,正打算让她结婚呢!”
“您说的是真的吗?”
“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东京的男人都是些绣花枕头,最后一定会被骗的。”
见井左卫门和他的三个朋友都在那里频频点头,里子忽然有点儿生气了。
“可是,那一定是友子喜欢上那个男人了!若能够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我觉得那挺好的!”
“不会是里子姑娘也喜欢上东京的男人了吧?”
“没有,我怎么会?”
“说的也是!里子姑娘有个好丈夫啊!”
听对方提起菊雄,里子连忙转变了话题。
“请问伸代女士近来可好吗?”
“对了对了,正想说她呢!”
伸代是富永町一家小酒馆的老板娘,井左卫门最近迷上了她。井左卫门听里子提起伸代,马上笑逐颜开,摸了一把光秃秃的头顶说道:
“她说下次两人去约会。”
“那真是恭喜了!”
“恭喜”这个词好像是过去在皇宫里使用的词语,因为梅善堂从很早就是“宫内厅的用品承办商”,负责向宫里进贡京都点心,半开玩笑地用“恭喜”这个词,他听了很受用。
“可是,这个事情要保密呦!”
“末将明白!”里子点头说道。
其他的客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和梅善堂掌柜打过招呼之后,里子又转了两个宴会厅,边和客人应酬说话边想着椎名的事情。
里子很想早点儿回到“枫树间”,可担心回去太早被别人看穿了自己的心思。明明很想去,却不得不更加克制自己。犹疑不决之间时间就到了八点,里子走进休息室照了照镜子。
里子从休息室出来径直去了“枫树间”,一进门就听到了姑娘们那夸张的娇滴滴的燕语莺声和客人们的开怀大笑。
“真的那么喜欢?”
“真的很喜欢!”
“当演员真好啊!我要是能当演员就好了!”
“不好意思,喜剧的话大野先生没问题,歌舞伎恐怕就不行了吧?”
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欢快的笑声。
看样子他们在谈论自己喜欢的歌舞伎演员,在艺伎里面千代菊属于那种爱开玩笑的人,她说对方若是她喜欢的玉三郎,即使被他奸污了也心甘情愿。听了她这话,全桌的人都沸腾起来了。
“下个月歌舞伎座上演《源氏店》不是吗?我要去看!”
“专程跑到东京去看戏吗?”
“我和姐妹们送了他一幅蜡染的门帘,不去不行啊!”
“什么门帘?”
听大野问,千代菊很自豪地挺起胸脯说道:
“后台门口不是经常挂着吗?蓝底带点儿粉色的绉纱门帘,上面用通红的字印着‘送给玉三郎’,旁边还写着我的名字,不过字很小。”
“你们送那种东西啊?”
“那可是演员人气高的标志啊!以前还送过毛巾和被子呢!”
对歌舞伎好像一点儿也不感兴趣的大野在那里一个劲儿地点头。
“你说的那个门帘能值多少钱?”
“也就五六万日元吧!”
“自己送的却不知道价钱?一定是让男人给你买的吧?”
“坏了!说漏嘴了,这可怎么办啊?”
在座的人见千代菊满脸通红,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只有大野一个人在那里歪着脖子百思不得其解。
“那种娘们似的男人到底好在什么地方呢?”
“在源氏店那出戏里,刚洗完澡的他如同贵妃出浴一般,湿淋淋的头发上插着一把黄杨梳子,身穿条纹图案的和服,领子是黑缎子的,左手拿着洗脸盆,嘴里衔着米糠包的红丝线,脚上穿着咯吱咯吱有声音的利休屐……”
千代菊在那里连说带比画,客人们都听得入迷了。
“看见他的舞台形象,即使女人也会激动不已。”
“大家都是玉三郎的粉丝吗?”
听上座的平井教授那么问,旁边的一个叫贞江的大姐级舞伎回答说:
“好像他的粉丝很多,不过我以前是染五郎的粉丝……”
“是不是用心不专变成玉三郎的粉丝了?”
“那倒不是!他经常上电视演话剧,感觉他好像变成另一个人了。”
“大家都想把偶像当成自家的东西啊!”
“也不是那样。”
“比如说,在先斗町很有人气的演员,到了祇园町就会受冷遇,有没有那种情况?”
教授的这个问题有点儿刁难人的意思,艺伎们面面相觑,然后笑了起来。大野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问道:
“千代菊姑娘,你什么时候来东京?”
“因为是每个月初的第一个星期天,应该是下月的一号吧!我可能和稻菊姐姐一起去。”
“资助人是谁?”
“哪有什么资助人啊?要是有就好了。”
“那么在东京一起吃饭吧!”
“啊?您真会带我们去吃饭吗?”
见千代菊那么激动,大野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可是,一对一有点不好吧!怎么样?专务?偶尔在东京请她们吃个饭怎么样?”
“天啊!要是专务也一起的话就太好了!”
千代菊拍着巴掌,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
“贞江姐姐和豆加姐姐也一起去吧!”
“好啊!我也想去!”
见姑娘们向椎名撒娇,里子的心情渐渐郁闷起来。
虽说自己是老板娘,可只要在料亭里就属于招待客人的人,椎名他们就不用说了,姑娘们的面子也得照顾,还要时时注意酒壶是不是空了,客人是不是该吃饭了等等。客人和艺伎们谈笑风生的时候,里子总是客客气气地退后一步少说话。
正因如此,见艺伎们和客人如此亲密里子有时候会觉得不安,尤其像今晚一样,看见艺伎们向自己喜欢的人撒娇,里子就觉得自己越来越焦躁。
里子把空了的酒壶拢在一起正要端回厨房里去,千代菊大声对她说。
“对了!老板娘也跟我们一起去东京吧!”
里子听到有人喊她,刚站起来又坐了回去。
“偶尔也出去散散心吧!”
千代菊和里子是小学同学,说起话来比较随意,不用顾忌彼此的身份。
“我倒是想去,可是这么忙……”
“你要那么说,什么时候也出不了京都!下定决心出去一趟怎么样?”
“这个嘛……”
里子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椎名看着里子这边说道:
“从来不去东京吗?”
“偶尔去,一年也就一次吧!”
里子回答,她想起来,上次去东京还是三年前她和菊雄刚结婚不久的事情。
“虽然你很忙,希望你能来东京!”
“专务都那么说了,一起去吧!”
“谢谢您……”
里子模棱两可地回答,心里想象着在东京和椎名见面的情景。
要是能两个人一起在东京的大街上散步该有多好啊!在京都的话,不管到哪里去都得注意别人的眼神,在东京就自由了。即便是料亭的老板娘,也可以上身穿夹克下身穿紧身的西裤在大街上昂首阔步。
“好不好?那天又是个星期天,去吧!”
“好吧,让我想想。”
里子点点头,端起放着空酒壶的托盘站了起来。
里子端着托盘刚出了房间,忽听背后有人喊:“老板娘!”
她回头一看,原来是大野站在那里。
“我们这就该结束了,麻烦你给叫四辆出租车吧!还有,明天中午有空吗?”
“您有什么事吗?”
“是这么回事儿。美国有一家经营相同品牌电脑的公司,那家公司的副社长夫妇明天要来京都。我们打算在清水的坂本饭庄请他们吃午饭,能不能请你来作陪?”
里子本打算明天白天更换一下各个房间的挂轴,除此之外还真没什么事。不过,说是没事,在店里待着的话就会有很多事,接电话、应酬客人、准备宴席等等,还是相当忙的。
里子经常被各种各样的客人邀请去吃午饭,但她很少去。如果出去吃午饭的话,十点左右就得去美容院,下午回来之后就得去宴席上陪客人,中间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从中午之前到晚上十一点多一直穿着和服的话,再怎么年轻也会累的。
“除了副社长夫妻俩,那家公司宣传科的科长也来了。我认为既然对方有副社长夫人来,我们这边最好也有个女士陪着。”
“可是,我一句英语也不会说……”
“那个你不用担心,有专务跟着呢!”
“啊?椎名先生也一起吗?”
“当然了!是专务让我问你的!”
里子按捺住内心的喜悦说道:
“若是我也可以的话……”
“当然可以!那太好了!”
大野的脸上露出了和蔼可亲的笑容,往上提了提快滑下来的腰带。
“给你提个要求,到时候能不能请你穿着和服来?”
“当然,我正打算穿着和服去呢!”
“那就好!那位美国夫人说很想和穿和服的日本女士交朋友。”
“我觉得穿和服比穿便装轻松多了!”
“那样的话专务也会很高兴!那么说好了,明天中午十二点,我们来这里接你!”
“这么近,不用麻烦来接我了。我先去饭庄等着吧!”
“可是,那样的话……”
“我的事情您不用那么费心!”
不知道大野是否知道里子忽然心情大好的原因,只见他把腰带又往上提了提。
“刚才千代菊姑娘也说了,请您务必到东京来!我想专务也会很高兴的。你没有什么来东京办的事情吗?”
“那天正好有个老客户的千金的婚礼。”
“那你正好借口参加婚礼来东京!”
“可能的话我就那么办!”
在里子的眼里,大野这会儿好像成了她的救世主。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的时候,里子去了美容院。那是里子常去的一家美容院,是一个很熟悉的美容师给她做的头发,但还是花了将近一个小时。里子十点半回到家,换上了和服。
外国客人说想见见穿和服的女性,可穿什么样的和服去才好呢?一般来说外国人比较喜欢鲜艳的颜色,但总不至于大白天就穿那么花哨的和服吧?想来想去,里子最后选择了一件结城产的淡茶色的茧绸条纹和服,外面系了一条深蓝色的带子,系上了那条道明的细绦带。
说来说去,最后还是为了用上昨天椎名送给自己的那条细绦带才选择了现在身上的这件和服和带子。
穿好和服,里子对着穿衣镜照全身的时候,阿常走了进来。
“你今天要到哪里去?”
“母亲可真健忘!我不是跟您说了吗?这回是椎名先生邀请我,先去坂本饭庄,然后去保津川漂流。”
昨天晚上接到大野的邀请后,里子马上告诉了母亲。倒也不是没有阿常的许可不能外出,但里子觉得最好还是先让母亲知道是怎么回事。应客人的邀请外出,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老板娘的工作,阿常并没有怎么表示反对。
“那条细绦带很相配啊!”
“您那么说我太高兴了!母亲也试试椎名先生送的那条细绦带吧!”
“有那么多条呢!可不能狗窝里存不住窝窝头,人家刚送给你你就嘚嘚瑟瑟地赶紧扎上!”
近来这段时间,里子从阿常的态度里读到的有时候不是一位母亲而是一个女人。比方说在宴席上母女赶巧凑在一块儿的时候,如果客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里子身上,阿常马上就会变得格外饶舌,吵吵嚷嚷非得弄出点动静才行。虽说是母女,但有时候也会有一种竞争对手的感觉。刚才阿常的那句冷嘲热讽就近似那种感觉。
“可不能回来太晚!”
阿常只叮嘱了一句就从房间里出去了。里子在穿衣镜前再次照着看了看带子的情形,然后让阿元拿来了三块塑料布。
在保津川漂流的时候,飞溅的水花有时会弄湿衣服。椎名和那几个外国客人或许都是第一次,估计他们都没有做什么准备,里子曾经在保津川上玩儿过一次漂流,所以知道大体是个什么情况。
“谢谢!”
里子从阿元手里接过塑料布塞进手提包里,听见阿元叹息着说。
“老板娘今天又非常漂亮啊!一定是去见喜欢的人吧?”
“啊?你怎么那么说?我……”
里子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着阿元,阿元挤眉弄眼地对里子一笑。
“不用担心!我谁都不会告诉的!”
阿元从里子上小学的时候起就在茑乃家做事了,家里的什么事情她都知道。阿常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阿元还代替阿常照看孩子,所以里子那种喜不自胜的神情她一眼就看出来了。
“落到阿元手里我可完了!”
阿元出了房间顺着走廊走远了,里子对着她的背影小声嘀咕,刚才阿元夸自己漂亮,里子掩饰不住满脸的喜悦。
里子到了坂本饭庄,先进休息室等着,过了不到五分钟,椎名他们就到了。客人是副社长夫妇和宣传科长,还有椎名和大野,加上里子一共六个人。
今天担任干事的大野首先把里子介绍给美国客人。
“This is Madame Satoko。”
大野的英语虽然说得不怎么样,但他没有一点儿难为情的样子。外国客人非常友好地笑着跟里子握手。
副社长名叫威廉姆斯,看样子有五十四五岁了。个子很高,看样子得有一米八左右。满头白发,笑起来表情格外地和蔼可亲。夫人虽然五官精致,但和其他老年女性一样,脸上的雀斑很显眼。另一位宣传科长叫约翰逊,比副社长小十岁左右,身材修长,戴着眼镜。
这三个美国客人看到里子都连声赞叹“Very beautiful!”“Wonderful!”
因为茑乃家也常来外国客人,这种程度的英语里子也能听得懂,但是稍微再难一点的话就跟不上了。即便如此,这几个美国客人还是一边看着日语会话书一边连说带比画,非常热情地跟里子说话。
今天的这三位外国人也会说一两句日语,比如说“你好!”“见到你很高兴”之类的。
“非常thank you!”
里子出于平时的习惯,“非常”这个词还是脱口而出了。
六个人说说笑笑进了宴会厅。威廉姆斯副社长夫妇和宣传科长坐在背对壁龛的上座上,椎名、大野和里子三人面对上座一字排开坐下。
这间宴会厅有二十张榻榻米大小,有阵阵微风从敞开的走廊里吹进来。充分利用了东北向倾斜的庭院稍微有点儿坡度,庭院中央有个池塘,池塘左肩位置有一条落差一米左右的瀑布。瀑布前方安放着石刻灯笼和黑色的巨岩,整座庭院颇具风格。
威廉姆斯坐在那里看着石刻灯笼跟椎名说话,椎名则一边点头一边给里子翻译。
“副社长说他家的院子里也有一个石刻灯笼,只是比这个小。他可是个大大的亲日派啊!”
“美国也有卖石刻灯笼的吗?”
听里子这么问,椎名转过脸去用英语问威廉姆斯。
“他说,美国现在是日本热,虽然也有制作石灯笼的地方,但他家的石灯笼是直接从日本运过去的。”
里子过去从未听椎名讲过英语,今天第一次听,确实讲得很棒。
威廉姆斯继续说,周围的人忽然大笑起来,也不知道什么事情那么好笑,里子正在大惑不解的时候,椎名马上给她解释。
“他很想要一个和日本的灯笼一样古老的长满青苔的石刻灯笼,可是新买的灯笼一时半会儿长不出青苔,他说光买些青苔回去粘上怎么样。”
在场的只有里子一个人不懂英语好像有点儿无聊,美国客人也察觉了这一点,马上把话题转到了里子身上穿的和服上面。
“真的好美好漂亮!”
威廉姆斯夫人特意坐在里子身旁,用手摸摸和服,还问领子和带子的叫法。
“带子!”
听里子那么说,她也模仿着说“带子”。
“细绦带……”
刚说出口里子忽然压低了声音。在场的人只有椎名知道这条细绦带是他昨天晚上送给里子的。
“太美了!我也想穿!”
“今晚您若是有空的话我给您穿!”
里子嘴里答应着,心想夫人如此人高马大恐怕袖子和腰身都不合适。
关于和服的话题大家谈兴很浓,谈论得也很热烈,过了一会儿,香鱼被端上来了。
中午虽说是怀石料理,可从晚上来看还是太简单,量也太少了。
先是简单的小菜,接着是酱烤串豆腐和烤鳗鱼。这些东西外国客人用筷子还能勉强吃到嘴里,香鱼刺太多,吃起来就太难了。
“我替您把鱼刺剔除掉吧!”
里子接过碟子,去掉鱼尾巴,用叠起来的白纸按住鱼头,把鱼刺一下子从腮里拽了出来。用这个办法,只把鱼刺拔出来,鱼身几乎不会散。
“您请慢用!”
里子把碟子递回去,威廉姆斯自己也试了试,但是根本不行。里子又替约翰逊把鱼刺拔干净了,众人鼓掌,夸赞这是日本魔术。
里子很快乐。一方面是因为这些美国客人给人的感觉很好,更多的是因为有椎名在身边,里子觉得,只要有椎名在身旁,她就有一种安心感。虽然不只是他们两人交谈,只要和椎名在一起,里子就觉得内心很充实。
过了一会儿又上来一道酒蒸蛤,美国客人希望的就是这种纯粹的日本料理,只见他们都充满好奇地拿起了筷子。
“客人好不容易来了京都,昨天晚上陪着他们就好了!”
里子对椎名发了句牢骚。
“昨天晚上是另一家公司招待的,好像是在酒店吃的。”
“很想让客人多看看京都的好地方,真遗憾!”
不管是谁,如果没让他看到京都真正美好的地方,里子都会感到伤心。
从京都到保津川漂流的出发点龟冈,开车需要大约一个小时。因为是六个人,所以分乘两辆车,前面那辆车坐的是威廉姆斯夫妇和大野,后面这辆车坐的是椎名、里子和约翰逊。
椎名想坐在副驾驶座上,可里子坚决要求坐在前面。
车子开动了,椎名一边把沿途的风景介绍给美国客人,一边找机会跟里子说话。
“这是去丹后的路吧!”
“是的,过去这一带有一片片的竹海。”
里子这样回答,椎名则把里子的话用英语告诉约翰逊。
遇到堵车的时候,坐在前面车里的威廉姆斯夫妇会回过头来招手,里子见状也向他们挥手。这对美国夫妻到哪里都是那么活泼开朗。
虽然没有和椎名并肩坐在一起,但里子觉得只要能和他坐一辆车就很高兴了。虽然车里还有约翰逊,但他不懂日语,所以两人可以单独交谈。
“您送我的那条细绦带,因为颜色实在太美了,所以我今天迫不及待地就系上了。”
“刚才我就看到了,真的很相配!”
“是专务先生自己选的吗?”
“是的,前些日子去了一趟上野那边。”
因为约翰逊中间插话,两个人的交谈就中断了。过了一会儿,椎名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问道:
“今天一定很忙吧?”
“没有,听说是和专务在一起,我是一路跑来的。”
里子很诚实地回答。
车子到达龟冈的时候还不到三点钟。好像大野已经提前预订好了,六个人租了一条船。
“坐在前面讲解听得清楚,更有意思!”
按照艄公的建议,威廉姆斯和约翰逊坐在前排的左右两边,中间夹着威廉姆斯夫人。椎名、里子和大野则并肩坐在后排。因为船很大,稍微挤一挤的话坐二十个人也很轻松,现在只坐了六个人,真的是绰绰有余。
里子刚坐下就把带来的塑料布盖在了前排美国客人的膝盖上。
“因为中途会有水花溅上来,小心不要弄湿了衣服!”
美国客人对里子的细致周到感动不已。
艄公一共有三个,船头两个,船尾一个。三人都摇橹,不用马达,解说不用麦克,一切天然而有风情。
刚出发的时候,河面宽阔,水流平缓,只有艄公吱吱呀呀的摇橹声回响在初夏的河面上,左右两边的河岸上有人垂钓,也有人在河边的草丛里睡午觉。
这种顺流而下的漂流船以前是用来运柴火和木材的,好像到了明治时代以后一般人也可以乘坐了。不过,那时候要想把顺流而下的船只再弄回来,只能靠纤夫逆着河流往回拉,但现在是用卡车把船拉回来。
河流一开始看似水流平缓,过了十分钟左右,两侧的山峦逼过来,河面变得越来越窄了。水流变得湍急起来,艄公不是在摇橹,而是用尽全力去掌舵。
不多会儿,船就到了第一个落差一米的浅滩,船一下子掉进浅滩的同时,激起的水花落到船上。
“噢!”
外国客人夸张地发出惊叫,左躲右闪想躲开水花,但实际上他们很享受小船的摇摆和喷溅的水花。
“那块岩石叫蛙岩,是不是形状很像一只青蛙?”艄公一边摇橹一边用下巴指着远处的一块岩石说道。
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那块岩石的模样很像一只大青蛙蹲在那里。
水流时而湍急时而平缓,接着又变成了急流。水流和岩石都富于变化,迫近两侧的绿色的山峦里,还有映山红和紫藤花点缀其间。偶有火车从山脚的高处通过,看得见火车里的乘客向他们挥着手一闪而过。
“接下来是落差两米的最湍急的一段河流!”
听艄公那么说,刚把塑料布挡在胸前,激起的水花就劈头盖脸地向外国客人脸上扑去。
“哇!”
坐在前排的约翰逊的眼镜马上就被打湿了,镜片上全是水滴,西装革履的威廉姆斯的肩膀也被溅起的水花湿透了。里子马上从包里拿出手帕给他们擦拭。
“谢谢!谢谢!”
客人们满脸是水,连连向里子表示感谢。
船越过各种各样的奇石怪岩,冲过一段又一段湍急的河流,四点半的时候到了岚山。平时的话要花两个小时,因为保津川今年水量格外丰富,好像一个半小时就到了。
六个人摇摇晃晃下了船,进了河边上的一家咖啡馆,喝了一些冷饮,然后又热烈地谈论了一会儿刚才惊险刺激的漂流。
按照计划,客人们接下来应该坐五点半的新干线回东京。
“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多亏你来了,我们很高兴,客人们也很高兴!”
叫的出租车到了的时候,椎名对里子说道。
“我们这会儿要去车站,还是先把你送回家吧!”
“不用了!还是我送你们到车站吧!”
“可是,从上午就拉着你跑来跑去,应该到了晚上宴会的时间了吧?”
“我来时跟母亲说了,一点事儿也没有!”
因为里子执意要送大家去车站,所以出租车径直向京都火车站驶去。
“千代菊小姐说下个月初要来东京,到时你也一起来吧!”
快到车站的时候,椎名从后座上小声对里子说道。
“可是,我去了的话真的不会打扰您吗?”
“怎么会?你要真的能来的话,我要不要先定好一家酒店?”
“可不敢那么劳烦您!能和您小坐片刻,一起喝会儿茶就行了!”
“你不用那么客气!不管怎么说你可一定要来!”
五点十分,出租车到了京都车站,离开车还有将近二十分钟的时间,椎名说要在火车站大楼买点东西,让里子先回家。里子按说可以待到发车,但她不愿看到椎名离开的背影,所以还是决定回家了。
“多保重!祝您一路顺风!”
“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谢谢!谢谢!”
众人纷纷过来和里子握手,表达谢意。
“那么,我在东京等着你!”
最后,椎名使劲握了握里子的手。
“我一定会去的!”
里子看着椎名的脸,很坚决地点了点头。
茑乃家有很多来自东京的客人,也有客人是原来的老客人,后来搬到东京去的。
按照老规矩,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店家就会给这些客人寄去贺年卡和暑期问候卡,对于那些格外关照茑乃家的客人,有时候还会寄去年终赠礼和中元节礼品。每逢客人的六十大寿或儿女的婚礼,店里会送上贺礼,有时候阿常会亲自出马去参加寿宴或婚礼。
作为去东京的理由,里子想到的是大荣商事岩佐社长的千金的结婚典礼。
岩佐社长从他还是大阪分社长的时候就格外关照茑乃家,是十几年的老主顾了。社长千金的婚礼定于七月一日星期天在东京的大仓饭店举行,茑乃家已经接到了请柬。
虽说是星期天去星期一回来,只在东京住一晚上,但如果说只是为了到歌舞伎町去看戏的话,这句话里子确实很难说出口,岩佐社长千金的婚礼无疑是里子去东京最好的借口。
“妈妈,我去参加岩佐社长千金的婚礼吧!”
椎名回去三天以后,里子下定了决心对母亲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要去吗?”
阿常闻言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其实那一点儿也不奇怪。到东京去拜访客人迄今为止几乎都是阿常自己去。里子只去过一次,还是很不情愿地去的,那时候是因为阿常腰部神经痛不能动弹。
“我一直在想,就为这事特意去趟东京也挺辛苦的,干脆把贺礼寄过去算了。”
“可是,给岩佐社长添了那么多麻烦,从我小时候起就那么疼爱我!”
“你说的也是,可是……”
阿常稍微想了一下。
“你和菊雄一块儿去吗?”
“不是的,我一个人去。”
阿常一向直觉很灵敏,她用探寻的眼神看着里子问道:
“是不是另外还有什么情由?”
“天哪!我就实话实说吧!那天千代菊要去歌舞伎座看戏,我好久没去东京了,也很想去看看戏,还想去看看赖子姐姐。”
“说来说去,你去东京不只是为了参加客人千金的婚礼啊!”
阿常觉得自己猜对了,颇为得意地点了点头。
“现在正在上演什么?”
“是玉三郎的《源氏店》!”
“玉三郎还是那么红啊!可是,去看戏是不是就不能去参加婚礼了?”
“没有的事儿!婚礼是下午,我晚上去看戏就是了!下周一的下午两点之前我就回来了。”
“这个事儿你给菊雄说了吗?”
“还没说,他星期天不是有小曲的温习会嘛!他不会有意见的!”
“你可别那么说!你也给菊雄好好说清楚,得让他答应你才行啊!”
虽然阿常那么说,但菊雄是不会喜欢东京那种喧闹的地方的,再者说了,他尤其不喜欢出席婚宴这样的事情。比起出远门参加什么婚礼,远不如和艺伎们一起唱唱小曲什么的自在。
“好了吧!我去可以吗?”
“去倒是没问题,不过你可是代表茑乃家去的,必须小心行事,注意言谈举止,不能给茑乃家丢人!”
“没问题!这事儿就交给我了!”
按照里子现在的心情,只要能去东京,些许繁文缛节什么的都能忍。
“也跟菊雄好好说说!”
“知道了!”
那天晚上,里子给菊雄讲了要去东京的事情。
“大热的天,居然要去东京参加什么婚礼,真是受不了!”
明明是要去东京看歌舞伎,还要去见椎名,但里子只字不提这些事情,还装出一副不胜其烦的样子,好说话的菊雄还就相信了。
“那真是辛苦你了!能不能拜托别人去?”
“给人家添了那么多麻烦,而且还是客人的独生女的婚礼,我不去怎么能行啊?”
“可是,那可够辛苦的!”
“只住一晚上,第二天马上就回来了。”
“我是没关系,反正是晃来晃去的无所事事。只是东京那个地方车多人多乱哄哄的,你可要多加小心!”
听菊雄这么一番温柔言辞,里子反而觉得心里难受。可反过来她也觉得这么容易被骗的丈夫有点儿傻又有点儿可怜。
国际电业的大野给里子来电话是一周以后的六月末的事情了。大野首先对上次里子陪客人漂流的事情表示感谢,然后就问起了上次说好的去东京的事情。
“这个星期天真的能来是吗?”
“我是那么打算的,是不是您那边又有什么情况了?”
“没有,我们当然一直是按照约定在等里子姑娘的到来,不知姑娘几点到我们这里?”
“那天下午要去一个地方,我打算坐上午九点左右的新干线去,今天就和千代菊见面,到时我们商量一下。”
“那么我明天再给你电话吧!知道到达时间的话,我们会开车到车站去接你。”
“不用那么兴师动众的!我在酒店等着,您到酒店来接我就行了!”
“不介意的话,酒店还是我来给你订吧!两个房间,你和千代菊姑娘一人一个房间可以吗?”
“不好意思,那就麻烦您了!”
“那么明天我打电话把订房的结果告诉你!”
接着大野还说“椎名专务也衷心盼望你来”,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里子放下话筒,跪坐在大衣柜前面,打开了抽屉。
去东京的时候应该穿什么去好呢?这一个星期她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情。
从出门应该轻装简行这个角度来说,当然是穿便装最好了。尤其是考虑到七月初的酷热,穿和服实在是太麻烦了。
但是,一方面也是因为穿不习惯,里子对便装没有多少信心,再说她也没有几件便装。如果能像赖子姐姐那样,不管是连衣裙还是西装裤都能穿出品位来的话,自己穿便装也没问题,但是,自己漫不经心地穿着便装去了,万一别人觉得自己穿便装不如穿和服好看,那就太痛苦了。
正因为要去见自己喜欢的人,所以不想让他失望。
思来想去,里子觉得还是和服最保险。如果是和服的话,不管穿什么都不会弄砸了,自己某种程度上也有自信。
总算这样下定了决心,可到底该穿什么去还是让里子烦恼不已。
里子心想,出席婚礼的时候穿点缀着扇面图案的罗留袖(只有在下摆有花纹的已婚妇女穿的普通袖口的和服,如婚礼时新郎新娘的母亲所穿的和服)系织锦带可能比较合适。这样的话,既不太花哨也不太素气。作为京都一流料亭的小老板娘,穿这件和服既艳丽华美又富有品味。
但问题是见椎名的时候应该穿什么和服。平时因为总到宴席上去陪客人,里子一般穿那种比较艳丽的色调明亮的和服,但这次是星期天晚上的私下相会,素气点儿的和服或许更合适。但是,既然是去东京,就一定要系上椎名送给自己的那条细绦带。
里子犹豫了好一阵子之后终于决定穿上白色的夏大岛系上嫩草色的和服带子,束上椎名送给自己的那条细绦带。把白色的夏大岛搭在肩上站在穿衣镜前面,里子觉得心里飘飘然起来了。
“这样可以吗?”
里子对着镜子问道,好像在小声问椎名一样。
那天,千代菊来到茑乃家是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宴会六点才开始,大家正寻思她今天怎么来这么早,千代菊马上解释说她找里子姑娘有事。里子穿好去宴席上陪客人的和服,刚到休息室一看,就见千代菊忽然匍匐于地双手按着榻榻米低头给自己行礼。
“里子姑娘!请你原谅!”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那么夸张?”
“我忽然去不成东京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跟你说啊!那个人忽然说要来京都!”
光听她这一句话里子就知道她说的是那个一直关照她的那个男人了。
“他原本说下月初来不了,我正打算去东京呢!今天下午他来电话说忽然有事要来京都。”
听说千代菊的主人是个在福冈经营大医院的院长,但里子还没见过这个人。
“真不好意思!本来是我约你去东京的。可是,我是真想去啊!就因为要去东京,我把星期天的宴会陪侍和星期一早晨的学艺班都辞了。”
“东京的大野先生今天来电话,说是连酒店都给你订好了。”
“真是抱歉!可唯有这事儿我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啊!”
确实,里子也不是不理解千代菊说的话。
一般来说,襟替之后成为艺伎的姑娘都有一个关照自己的主人。不过,主人并非一直待在艺伎身边,有的是一星期来一次,有的是一个月露一次面。正因如此,主人来的时候如果艺伎不在的话,就太说不过去了。
按照规矩,主人召唤自己照顾的艺伎的时候一般都是通过茶屋传话的。茶屋把主人的要求告诉小方屋(艺伎的宿舍),小方屋再通知艺伎。主人来了艺伎却不在的话,不但会得罪平日里关照自己生意的料亭,在茶屋和小方屋那边也抬不起头来。
特别是像这次一样,人家大老远特意从九州赶来了,自己却到东京去看戏去了,别人说你太任性你也无话可说。舞伎襟替成为艺伎的时候,不但让主人破费了几百万,每月还从主人那里得到几十万的零花钱。身为艺伎不应该做那种忘恩负义不近情理的事情。古老的花街历经风雨,这个规矩是人人遵守的。
“专挑不合适的时候来,真是太遗憾了!”
千代菊叹息着说,可看她那表情她并不怎么感到遗憾。
过去什么样不知道,现在绝对没有把不喜欢的男人认作主人的艺伎。被财大气粗的男人强行包养的悲剧都是过去的故事了。现在情况大不相同了,说起来近乎自由恋爱,艺伎们有好几个候补的主人,她们只选择自己喜欢的人。
当然千代菊也是这样,主人一定是她某种程度上喜欢的男人,偶尔来找她相会料定也不是她讨厌的事情。岂止如此,对于艺伎来说,被久别的男人搂抱着行鱼水之欢也是让她们心跳不已很期待的事情。
现在的千代菊即使没有那么望穿秋水,但她不想甩开主人跑到东京去也是事实。
“椎名先生那边我替你去道歉,我不会告诉他你的主人来了,我会说忽然有宴会脱不开身,你可要跟我统一口径啊!”
“那倒是没问题,可是……”
“说真的,这份人情我哪天会还上的!”
“可是,这下子我只能一个人去东京了!”
“我说这话里子姑娘或许会不高兴,我觉得椎名先生更喜欢你一个人去!”
“为什么?”
“我到椎名先生的宴席上去陪过三次酒,我觉得椎名先生好像很喜欢里子姑娘……”
“净瞎说!你别开玩笑了!”
“不是,这可不是开玩笑!这是真的,是我看到并感觉到的。”
里子不说话,眼睛看着别处,千代菊继续穷追不舍。
“里子是不是也喜欢椎名先生?”
“我为什么会……”
“我只是忽然那么想,错了的话请你原谅!”
千代菊嘴上道歉,看样子她蛮有信心。
“我也不是找别扭,上次我说想去东京的时候,椎名先生好像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但大野先生说让你也去的时候,椎名先生忽然兴趣大发,听大野那么说,他在一旁频频点头。因为是我先提出来的去东京,这么说有点儿不合适,我从一开始就是个多余的……”
“你说什么呀……”
“天啊!不好意思,越说越来劲儿,我可能胡说八道了!”
千代菊忽然表情严肃起来,再次向里子低头行礼。
“不管怎么说,这回就是这么个情况,这次的事情请你原谅!”
对方既然把话说到这份儿上,里子也没法再责备她了。
“大野先生那边还是你跟他说吧!”
“好的,我明天就给他打电话!”
“老板娘晚上好!”
千代菊正说着的时候,又有几个艺伎进休息室来了,大家都给里子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