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两性渡边淳一 精品套装(全1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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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川风篇

京都的鱼鹰表演是从七月初到八月末在岚山渡月桥上游的大堰川举行的。养鹰人和鱼鹰是从宇治川那边请来的。鱼鹰主要是适合浅水浅滩的淡水鱼鹰。

里子已经和椎名约好了,下次他来京都的时候,就带他去看鱼鹰表演。

可是,都到八月份了椎名也没来京都,只是在电话里说“好像要晚些日子”。

“您很忙是吧?”

“全是些杂七杂八的事情!”

因为椎名不是那种自我吹嘘有多忙的人,所以里子不好意思说非让他来不可。

“我想八月中旬之前一定能去!”

“您不用勉强!您不要出差的时候顺便来,最好是当成休养身体!”

电话里虽然那么说,可是八月里的大文字送灵火都过去了,里子这回是真的有些着急了。就这样一天天拖下去,好不容易盼来的一年一度的鱼鹰表演恐怕也看不到了。

八月过了中旬,里子下决心从京都给椎名的公司打了一个电话。她想,一个女人打电话邀请男人,有点儿脸皮太厚了,可就这么等下去的话,就会丧失机会。

接线员之后是女秘书接的电话,对方在电话里问:“请问您是哪位?”

里子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稍微停顿了一下说:“我这里是京都的茑乃家!”

秘书说:“请您稍候!”紧接着椎名接起了电话。

“好久不见!久疏问候!”

或许是因为秘书在跟前吧!椎名的语气有些生硬。里子好像也被他生硬的口气感染了,说了一串季节问候的套话。

“您这么忙,打搅您真不好意思,因为您迟迟不来,鱼鹰表演的季节也快结束了……”

“对啦!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我一直记着这个事儿,可天天被那些无聊的工作缠着,我想这个月的中旬一定能去……”

“您还是没有机会来京都吗?”

“也不是没有机会,因为很快就到公司结算的时候了,心里想着要去要去,可……”

“还是工作重要!看样子这个月还是不行是吗?”

“那倒也不是……”

椎名说完稍微停顿了片刻。

“我这个周末过去!星期六也可以吗?”

“当然,我是没关系,您真的能来吗?”

要说周六的话,那就是后天了。他真能那么快就来吗?里子有些不敢相信。

“您是有什么事情到这边来吗?”

“不是,没有什么事情!”

“您不用那么客气!我只是想问问您来不来而已!”

“不是客气,我要去!”

“您又没什么事儿,真的用不着专门来趟京都!”

“不,是我想去!”

听椎名说得那么干脆,里子正惶恐不安,椎名稍微缓和了一下口气说道:

“我打算五点之前到那里,然后就直接去……”

“您要是看鱼鹰表演的话,最好是从我家直接去岚山那边,您住的地方也让我来安排吧!”

“能麻烦你就太感谢了!可是现在才预订还有空房吗?”

“订房的事情您就交给我好了!那么,星期六您几点到……”

“我这边坐两点左右的新干线,一上车我就给你打电话吧!”

“那样的话,我到车站去接您!”

“怎么好意思……”

“没关系的!不过可要说准了,您一定能来是吗?”

里子又落实了一遍才放下电话,脸上自然而然地浮起了笑容。

里子心想,刚才这个电话还真打对了!这样的话,两天后就能见到他了。但是,接下来的一瞬间,里子忽然觉得自己厚着脸皮打电话很丢人。

椎名那么忙,是不是因为刚才的这个电话勉强来京都呢?是不是星期六本来也有事,因为自己给他打了电话而改变了日程安排?

确实,刚才的这个电话似乎有点儿太强人所难了。开始的时候问对方有没有来这边的机会,对方明明说没有,自己还是不甘心地问:“这个月还是不行是吗?”对方或许是没有办法才决定要来的。实际上,这次也没什么事,好像单纯就是来玩儿。把那么忙的一个人请到京都来,只是让他看看鱼鹰表演,这样做合适吗?

可是,椎名在电话里说“我去”说得很干脆,还说“我想去”。

虽然发出邀请的是自己,但他难道不是也想来吗?

如果他根本不想来的话,他不至于勉强自己来吧?想到这里,里子稍微感到了一丝心安。

但是,在别人工作的时候打那样的电话,或许还是有点儿脸皮厚了。他身旁很可能有秘书在,守着女秘书接一个女人打来的电话,还答应去,这样做合适吗?

他接完电话之后才察觉了这一点,是不是这会儿正郁闷不已?看来今后还是少往他的公司里打电话为好。

不管怎么说,再过两天就能见到他了,并且这次不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来,完全是随心所欲地自由行动。或许只有那一天自己才能独占他。里子这样想着,心情渐渐兴奋起来。

星期六的下午五点,里子出了家门,径直去了京都火车站。

虽说已是八月末了,阳光还很强,朝西的店铺檐头挂着长长的遮阳篷,小巷里面到处有人洒水。

里子穿着一件淡茶色的芭蕉布和服,下摆和袖子上印着常春藤的图案,腰间系着茄紫色的带子,束上了椎名送给她的那条细绦带。

穿着芭蕉布和服猛一看很像穿着能乐的表演服装,肩部和下摆都是撑开的,因为看上去比实际的身量要大,所以只有身材苗条杨柳细腰的人穿上才合适。里子虽然比赖子胖一点儿,但幸亏是溜肩,即使穿着芭蕉布料子的和服也不显得可笑。哪怕稍微有点儿可笑,这也是为了见椎名特意做的和服,现在不穿的话就没机会穿了。虽然有点贵,但布料的蓬松感和色泽却是自己最喜欢的。

椎名坐的火车应该是五点半到达。

对里子来说,傍晚时分扔下店里的生意外出是很稀罕的事情。虽说是周六的晚上,但京都的料亭还是有很多客人。今晚也有四组客人,其中的一桌宴席是经常关照店里生意的大阪的电机厂社长的宴席,里子要是到宴会上去陪侍的话,就没法去接椎名了。

里子想来想去才想出一个主意,让自己熟悉的艺伎千鹤大姐特意给母亲阿常打电话撒了一个谎,告诉母亲说椎名先生在外面有宴会,非要让自己过去陪侍。

阿常接了电话,一开始有些不高兴,说别处的宴会没有必要去陪侍,但千鹤说出来的客人是经常关照自家生意的老主顾,所以阿常也没法拒绝。

“家里不是还有菊雄等着吗?不能太晚了,告诉她早点儿回来!”

母亲好像说了几句难听的话,最后还是答应了。

要是被母亲知道了可如何是好啊!里子心里很不踏实,但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只能横下一条心去面对了。

里子比火车到达的时间提前十分钟到了火车站,在检票口前面等着。

不一会儿火车就准时到站了,旅客们沿着台阶走下来。里子站在接站的人群后面,目光追着一个个出站旅客的身影。

可能是星期六的缘故吧,旅客很多。或许是为了享受暑假的最后这几天,出站的人流里有背着大大的帆布背包的小学生,也有被父亲抱着睡着了的孩子。

一伙年轻学生顺着台阶下来之后,椎名紧跟在后面出现了。

这次来京都可能是因为和工作无关吧!椎名今天很稀奇地没系领带,驼色的衬衫外面穿着一件白色的夹克,左手只提着一个小公文包。

可能是因为在晒得乌黑的学生队伍后面出现的缘故吧,他的脸看上去很白,也有几分疲惫。

里子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不但没有跑过去,反而往后退了几步,看到椎名出了检票口四下张望,才走过去。

“欢迎!”

“噢……”

椎名点点头,脸上露出了平日的那种和蔼可亲的笑容。

“等了好久了?”

“没有,谢谢您百忙之中来京都!”

“真是好久不见了!你好像精神头不错啊!”

“哪有的事儿!”

“出什么事情了吗?”

“倒是什么事情也没有。”

里子整个八月都无精打采的,她想说那是因为你没来,但还是忍住没说,伸手想接过椎名手里的皮包。

“我给您拿着吧!”

“那怎么行!先说,我们这会儿去哪里?”

“今天一天都给您安排好了。我到哪里,您就老老实实地跟在我后面就行了!”

里子说完,向火车站前的出租车乘车点走去。

“是不是您本来很忙,就因为我打电话您才勉强过来?”

“没有的事儿!今天是我真想来才自作主张来的!”

“真的不是为了工作?”

“是的!所以才穿得这么随便!”

椎名不系领带的时候就没那么古板拘谨,看上去年轻了几分。

“你的和服好美!是芭蕉布吗?”

“这也能看出来?您知道的可真不少!”

“因为老母亲以前穿过。”

真的是他母亲穿过吗?里子瞬间有些怀疑,但什么都没说就坐进了出租车里。

“不好意思!跟我一起去岚山好吗?”

“现在就去吗?”

“我在岚山的吉兆订了位子,我们先去那里吃饭,八点左右的时候我们坐画舫去看鱼鹰表演。”

“酒店订上了吗?”

“给您订了一家叫卯月的日式旅馆,在岚山脚下的河边上,您觉得可以吗?”

“没关系的!平时总住酒店,偶尔去住一次旅馆也不错!”

“那家旅馆从房间里就能看到大堰河,旅馆的庭院很大,是个很不错的地方!”

从订旅馆到订餐厅和画舫,这些事情都是里子一个人做的。从家里打电话,担心被别人听到了,每次都是跑到外面打公用电话。虽然一件件的事情都很麻烦,可一想到这些都是为了椎名,那些烦琐反而变成了一种乐趣。

“晚上店里那么忙,你还出来陪我,真是谢谢你了!”

“您不说这事儿我还忘了,我是撒了谎出来的,让千鹤打电话告诉母亲,是椎名先生让我去宴会陪侍,而且是和千鹤一起去。您可记住了,如果母亲问起来,您可一定要这么说!”

“那倒是没什么关系!可是,这下子我倒成了大恶人了!”

“没错!您就是大恶人!”

是椎名让她变成了一个对母亲撒谎的女人,在这个意义上说,他确实就是个恶人。

“您每天都很辛苦吧?”

“确实,这段时间感觉有点儿身心俱疲,但火车一出东京站,顿时觉得放松了下来。京都还是来对了!”

“今晚您住在京都,回程是……”

“因为这次纯粹是出来玩儿,所以明天必须回去。”

里子诚恳地点了点头。说实话,两天前打电话的时候,没想到他真的能来。但他现在确实来了,而且就在自己的眼前。真希望他就这样多待几天,但人总是得陇望蜀,欲望是没有止境的。

“明天您几点回去?”

“傍晚之前回去就行了!”

里子忽然想起了椎名的家人。椎名出门的时候是怎么对在东京的老婆孩子说的呢?说是去出差,还是单纯去旅游?他的包里好像也没有外出旅游时需要换的衣服。

“明天白天我们去个什么地方吧!”

“有好地方吗?”

被椎名这么一问,里子也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八月里骄阳似火,在外面逛或许也只落个累。

“到了比叡山上或许比较凉快!”

里子说完这句话,忽然想起了母亲的表情。今天晚上出来了,明天还要外出的话,母亲会答应吗?即便再撒一次谎,连续两天都出来实在是太难了。

“明天的事情明天再想吧!”

里子这一会儿任何多余的事情都不愿意想。今晚就只品味能和椎名待在一起的那种心满意足吧!

里子这样下定了决心,抬头看了看窗外。渐渐溶入暮色的东山顶上,一轮淡淡的月亮已经升了起来。

从岚山脚下的渡月桥往上游走二百米左右,就是里子预订的那家旅馆了。

因为旅馆坐落在从大堰川快到渡月桥的山腰里,站在对岸只能勉强看到掩映在树丛里的旅馆屋顶,在同一侧河堤上走的人几乎看不到那家旅馆。

即便如此,那家木结构的旅馆看上去很结实,隐在树丛里的庭院,两千坪绰绰有余。以前是一家烹饪旅馆,也接待住宿的客人,但是老板娘和女招待们都上年纪,现在除了那些有特别交情的老客户,一般客人是不让留宿的。

但是,这里的老板娘以前在祇园町做过舞伎,也经常去茑乃家,所以里子跟她非常熟悉。这次能在这家旅馆给椎名订了房间,其实也是因为有这层关系。

两人在渡月桥前面的河堤上下了出租车,然后顺着河堤下到了河滩上。从那里沿着河往前走四五十米,就迎面看见一座小山,有一条山道通往山里面。

两人顺着那条山道往上走,透过路旁树木的枝丫,可以看到河面。走了一百米左右,就到了旅馆的入口。

“我是茑乃家……”

里子向出来迎接的女招待报上姓名。

“欢迎光临!我们一直在恭候!”

女招待热情地迎接两人,和颜悦色令人如沐春风。

里子本来想在玄关原地不动等着,但看到椎名不知所措的样子,跟他一起去了房间。

因为旅馆建在山腰里,几个房间好像是由游廊连起来的。顺着游廊转了两个弯儿,前面那个和式房间就是椎名的房间了。

拉开拉门,迎面就是一个三张榻榻米大小的休息室,里面是个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

“这段时间很少有住宿的客人,我觉得这个房间挺安静,窗外的景色也不错!”

正像女招待说的那样,打开窗户,外面就是有些倾斜的庭院,前面就是大堰川,只见河面在余晖里波光粼粼。

“太棒了!真是个好地方啊!”

看到椎名那么高兴,里子觉得没有白给他介绍这家旅馆。

“您满意吗?”

“这么好的客房让它空着真是太可惜了!”

椎名觉得有些遗憾,可是如果平日里接待那些住宿的客人,就需要凑齐相应的人手,女招待领班什么的一个也不能少,现今这个形势,那样做反而麻烦事更多。

“老板娘呢?”

里子问女招待,她想至少得先给老板娘打个招呼。

“老板娘这会儿有事儿出去了。”

“是吗?请你替我向她问好!”

里子拜托女招待替她捎个话,然后把小费给了女招待,转过头来对椎名说:“咱们走吧!”

沿着河边步行从旅馆到吉兆用不了五分钟。

再次和椎名肩并肩顺着山路往下走,赖子有一种错觉,好像两人一起住进了这家旅馆。

“从东京到这里也就三个小时,真没想到能来到这样一个别有洞天的世界!”

“您好不容易休息一天,我还担心会让您受累呢!”

“没有的事儿!来京都太好了!”

或许是已经到了夏末的缘故吧!路边的草丛里传来了虫鸣唧唧。

河滩上似乎还残留着几分白天的暑气,山路上已经能感到傍晚时分的凉意了。

出于生意的关系,里子对别家的料亭或厨房颇感兴趣。不过,话虽那么说,她却不是为了偷学厨艺或探访别家料亭的味道。她又不是什么厨师,实际上即使那么做了也没什么用,还有,模仿他家就会失去自家料亭的特色。

对于里子来说,最有吸引力的还是餐具和摆设。

吉兆在京都也属于传统老字号,其在这方面颇为用心。

里子曾经好几次被邀请来这里做客,可是和一个男人一起来还是第一次。

里子开始的时候有些紧张,唯恐别人觉得自己奇怪,但那是里子多虑了,她尽可以认为是被请来做客的,其实以前也有过应客人之邀和客人两人出去吃饭的事情。

或许正因为自己心中有愧才如此多虑。

年历上虽然已经过了立秋,但暑热尚存,宴席主要是以适合夏天的料理为主。

作为小菜先上了一道莼菜豆腐之后,接着又上了对虾、鳗鱼和辣莲藕。鳗鱼的味道比较厚重,对虾的下面铺了一片菊花的叶子,味道则是比较适合夏天的清淡味道。

接下来是嫩鸡汤和冷鲜鲈鱼片,大碗菜则是干烧加吉鱼。

拼盘是大虾、香菇和银杏炸豆腐,汤则是把海鳗磨碎做出来的老汤。

带着季节感的每道菜自不必说,装八寸膳和生鱼片的水晶器皿更让人感到几分清凉。

酒是凉酒,酒壶和酒盅也都是清一色的水晶制品。

里子一边给椎名斟酒一边问道:

“您觉得菜肴怎么样?”

“我是第一次来,非常好吃!”

“比我家的菜肴好吃吧?”

“不是的,两家都……”

“您两家都得夸,真难为您了!”

里子笑着,椎名也面露微笑,喝过酒,他的气色好了几分。

最后是一道味噌汤和米饭加酱菜,饭后的水果是水蜜桃,两人从吉兆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七点半。

“我领两位到船上去!”

由总管和领班头前带路,两人出了吉兆的正门,发现挂着红灯笼的画舫已经在前面等着了,灯笼上印着吉兆家的标志。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椎名对等候多时的船老大表示感谢,第一个坐进了船舱里。

船边和码头离得很近,似乎要碰到一起了,即便如此,要上船的时候船还是会摇晃。

“啊……”

里子不由地娇声惊呼,椎名见状连忙伸手去扶她。

这条画舫大约有两米宽,十一二米长。船中央有顶棚,下面铺着凉席,稍微挤一挤好像可以坐二十个人左右。

实际上,已经出发的其他船上都坐了很多人,叽叽喳喳很是热闹,但里子只想和椎名两个人坐。

“还有没有其他需要的东西?”

女招待站在码头上问道:

船舱里除了坐垫以外,还有团扇、装着酒的酒壶和酒杯,以及装着酒肴的食盒。

“还有烟花呢!祝两位玩儿得高兴!”

听女招待那么说,里子一下子红了脸,幸亏是在灯笼光里,没有被对方发现。

“好了!出发吧!”

在总管和女招待的催促下,画舫徐徐离开了码头。

鱼鹰表演好像从半个小时以前就开始了。离码头五六十米的上游已经有十多艘画舫排成了一排。每条画舫顶棚周围都悬挂着印着料亭标志的红灯笼,那些红灯笼交相辉映,红光在河面上摇曳。

下游的渡月桥那边,汽车的灯光往来不绝,河滩上不时有烟花腾空而起,把夜空染得五彩缤纷。

“太惬意了!”

椎名背靠着画舫的船舷,展开双臂小声感叹。白天的暑气已经从夜晚的河面上消失了,清风徐徐,微风拂面。

“地方这么宽敞,您就伸开腿脚放松一下吧!”

里子劝椎名把腿伸开,然后把他的杯子斟满酒。

“你怎么样?要不要喝一杯?”

“我喝完刚才的那杯酒已经醉了!”

“在船上喝酒可是别有风味噢!”

椎名说完,把刚才喝酒的杯子递给里子。

“用这个杯子可以吗?”

“嗯,多谢!”

里子一边让椎名给她倒酒,一边担心不已。她忽然感到一种不安,好像这会儿正被什么人看着。

自己和椎名两个人在画舫里坐着,要是被别人看到了,不知道会被别人说些什么风凉话呢!但是,隐在周围灯笼的灯光里,画舫里面好像并不那么显眼,再者说了,周围的人此刻关心的只是鱼鹰表演。还有,即使被谁看见了,说在陪客人就完了。

“那又有什么关系!”里子忽然改变了态度,对自己小声说道。

她现在不想在意别人的目光,只想尽情享受两人在一起的这短暂时光。

画舫渐渐地往上游行进,一艘船头点着篝火的画舫从前方划过来了,听得到热热闹闹拍打船舷的声音。

原来那就是驯鹰人的船。

熊熊篝火照耀下的船头上站着一身黑衣的鹰匠,一个人手里捯着五六条绳子操纵鱼鹰。鱼鹰好像早就习惯了被人看,一个个昂首挺胸气宇轩昂,只见鹰匠一个手势,鱼鹰一齐钻入水中。

众人对着鱼鹰鼓掌,鱼鹰好像愈发斗志昂扬,就像回应众人的掌声似的再次潜入水中。

鱼鹰好不容易捕上来了鱼,鹰匠却掐着它们的脖子或肚子不让它们把鱼吞下去,要说残酷也真够残酷的,但看看英姿飒爽的鱼鹰又抖擞精神钻进了水里,或许它们根本就没在意自己的境遇。

鱼鹰船越来越近了,鹰匠操纵鱼鹰开始在里子他们面前进行捕鱼表演。

“点起篝火又是为了什么呢?”

“可能是小香鱼看到亮光就会聚拢过来吧!那些钓鱿鱼的船上也装着很多明亮的电灯泡!”

自己竟然连这些事情都不懂,里子很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但椎名却满腔热忱地看着鱼鹰船说道:

“过去的人们竟然发现了这么有趣的事情!”

“一个人要是能那么随心所欲地操纵就好了!”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里子忽然蹦出这么一句离奇古怪的话,两人同时大笑起来。

“您再来一杯怎么样?”

里子拿起酒壶,椎名把酒杯伸了过来。

“这片树丛的前面就是刚才的旅馆吧?”

“有诱蛾灯亮光的地方可能就是旅馆的院子!”

靠近桥的河堤一带还有茶摊茶馆什么的,船到了这一带,左右两边都被黑魆魆的山峦包围,只有船上的灯笼光在河面上摇曳。

“我们放烟花吧!”

“能行吗?”

“小时候没少放了,没事儿的!”

椎名说完,拿着一支最大的烟花站在船舷上,点着了。

烟花瞬间火花四溅,紧接着听到了一个尖锐的声音,只见红黄蓝三色的烟花在夜空里绽放开来。

两朵,三朵,大朵的烟花把夜空点缀得炫目多彩,第四朵烟花刚绽开,就拖着一个亮亮的尾巴被迅速地吸进了无垠的夜色里。

“你要不要自己放一支?”

“不要!我害怕!”

“没事儿的!拿着这里向外举着就行了!”

椎名说完,就把里子手里拿着的烟花点着了,里子不敢看,把脸扭向一边,紧接着火花四溅,大朵的烟花在夜空里一朵接一朵地绽开了。

“没什么好怕的吧?”

“火星子不会溅到我这边来吗?”

“不用担心!”

椎名自己又拿起一支点着了。

“烟花这东西,放完一支就会觉得很寂寞,接着就想点第二支,没完没了。”

里子一边点头,一边仰望着夜空里的流光溢彩。

确实,自己和椎名的相逢也像这烟花一样。见了面欢欣鼓舞浑身颤抖,正因如此,分别后的那种哀伤就更加痛彻心扉。为了能逃脱这种孤寂,于是又想见面,分手后的痛苦使得自己又去追赶。

“永远绽放的烟花这世上没有吧?”

椎名温柔地一笑,也不知道他是否明白里子这句话的真意。

画舫在上游掉头开始往回走。好像还有一艘艘的鱼鹰船从下游上来擦肩而过,能看到船头的篝火,能听到周围画舫上传来的鼓掌声和船上人们叽叽喳喳的声音。

“这风真好……”

椎名看着漆黑的夜空小声说道:

“就这样待着,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里子很想说“你说得真对”,可她抑制着自己的心情,只是默默地凝视着黑黑的河面。她觉得自己这会儿哪怕就说一句话,眼前的幸福好像就会逃走。

“来京都真是太好了!”

“您真的那么想吗?”

“当然!”

“我太高兴了……”

里子喃喃细语,抬起头来,发现椎名的眼睛正直直地往自己这边看,她慌忙转过脸去,然后把散落在身旁的烟花筒子拢在一起。

“夏天就要结束了!”

“是的……”

里子再次点了点头,这时候一艘点着篝火的船划了过来,椎名的脸被篝火映得红通通的。

看完鱼鹰表演从画舫上下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

里子倒也没给家里人说几点回去,宴会一般晚上九点之前就结束了,里子也打算在那个时间之前回家。

但是,被清凉的夜风吹着,看着映在河面上的灯笼光,里子忽然没有了回家的心情。

即便这会儿回去了,宴会也都结束了,剩下的只是最后收拾一下,看看账房,把门锁上。

“接下来做什么?”

两人并肩走在河滩上,椎名边走边问。

上游那边还在进行鱼鹰表演,传来阵阵嘈杂的人声,渡月桥那边依旧是车来车往,看得到汽车的灯光来往穿梭。

“我们这会儿上街吧!”

“可是你……”

“我是没关系!”

如果在这里分手的话,今天好像是为了体味分别的寂寞痛苦才见面的。里子决定不再想家里的事情。

“那样的话,我们去喝一杯吧!”

椎名提议。两人爬上河堤,叫住了一辆空车。

“京都这个地方我不太熟悉啊!”

“好吧!那就去我知道的地方看看吧!”

“如果和我一起去也不妨的话。”

“那就去花见小路新桥吧!那里有一家叫‘代绢’的比较别致的店!”

“你经常去吗?”

“好长时间没去了!那里的老板娘可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比你都……”

“我这样的根本没法跟人家比!您好不容易来趟京都,今天就让您见识一下真正的京都美人!”

“可是,要不还是算了吧!让您见了大美人,您要是喜欢上她可就麻烦了!”

“怎么会……”

椎名哭笑不得,里子伸出小指说道:

“您能向我保证绝对不会喜欢上她吗?”

见椎名点头,里子用自己的小指勾住了椎名的小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说话不算喝血三杯,撒谎生吞刺豚!”

“说话不算话要喝血吗?”

“在东京不那么说吗?谁要是说话不算话就得喝血,喝了就死了。”

“真可怕!”

“是的!京都女人很可怕噢!”

出租车从太秦经过河原町,三十分钟之后到了花见小路。

在新桥下了出租车往西走了五十米,就看到左边有一栋竹篱环绕的商铺风格的房子,门口挂着门帘,上面印着“代绢”两个字。

里子刚要抬腿往里走,忽然站住,用手势拦住椎名说道:

“不好意思,请您稍等一下!”

里子说完径直走到路尽头的一座小小的神社前面。

单凭路灯的光看不太清楚,不过,只看朱红色的牌楼和祠堂就知道,那应该是一座稻荷(五谷神)神社。

里子站在神社前面,双手合十。椎名也跟着低头鞠躬,他可能觉得光在一边看着不好。

“我每次从这里路过,都要参拜一下神灵!”

“这是什么神社?”

“虽然供奉的是五谷神,但住在附近的艺伎们也常来参拜。您知道我刚才向神灵拜求什么了吗?”

“求的应该是生意兴隆吧!”

“不是的!”

刚才那么虔诚地祈求神灵保佑能和你结合在一起,你却说我祈求什么生意兴隆?里子装作有点儿生气的样子,撩开门帘走进了“代绢”。

这家店好像是由普通的住房改造而成的,顺着通往里面的窄窄的内走廊往里走,上了楼梯有一道拉门,前面就是酒吧了。

进门右边是吧台,左边是包厢,里面是纸拉门,包厢和包厢之间安放着方形纸罩灯座,还保留着日式酒吧的风情。

“是不是稍微有点变化?”

椎名在包厢里坐下,正好奇地环视周围,一个穿着和服的女人马上就走了过来。

“欢迎光临!里子姑娘晚上好!”

“这位就是我刚才跟您说起的老板娘,这位是从东京来的椎名先生!”

听里子这样介绍,老板娘再次向椎名低头致意。

“好看吧?原来做舞伎的时候可是红透半边天啊!”

“哪有的事儿!里子你也真是的……”

老板娘抬起手来装作要打里子的膝盖。确实,她肤色白皙,眉清目秀,浑身洋溢着京都女人的美丽端庄和优雅气质。

“这里从前是宴会厅吗?”

“是的,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我家以前经营茶屋。”

听她这么说,好像还真是那样,吧台的里面以前好像是壁龛,橱架上摆着威士忌瓶子,旁边还露着壁龛的柱子。

“京都的家庭酒吧我倒是去过,这样的地方我还是第一次来,安安静静地,真好!”

“多谢您的夸奖!请您下次一定再来!”

“椎名先生一个人不会来的,来的时候都是我跟着!”

“谢谢您的格外关照!”

老板娘诚惶诚恐地低头致谢,因为她的动作很夸张,三人同时大笑起来。

“请问两位喝点什么?”

“我们要白兰地吧!”

椎名说完,点了马爹利加水。

可能是因为氛围安静的缘故吧,酒吧里的客人很多。又有新客人拉开纸拉门进来了,可一看满员了只好扫兴地回去了。

“我真不该把椎名先生领到这里来!”

看到老板娘起身走开了,里子对着椎名做了一个任性撒泼的表情。

“您从刚才就一直盯着老板娘看,是不是动心了?”

“没有的事儿!人家跟我说话,我只是回答而已。”

“我会给老板娘说清楚这是我喜欢的人!”

“先别说那些!时间没问题吗?”

“什么时间不时间的!我好不容易才忘了!”

里子娇嗔地瞪了椎名一眼,说实话,她确实很担心时间。

“我出去一下!”

里子装作要去洗手间离开了座位,悄悄地看了看手表,已经十点半了。

这会儿茑乃家的宴会厅也应该收拾完了,账房也该锁门了。到了这会儿才厚着脸皮回去,只会让店里的人看见。

里子稍微想了一下,用吧台边上的电话给千鹤大姐去的那家店里打了个电话。

“什么呀!你那里听起来挺热闹嘛!”

听千鹤的口气,她还以为里子早就回家了呢。

“你听我说千鹤姐姐,我这会儿还在‘代绢’喝酒呢!”

里子为了不让别人听到,故意压低了声音。

“我还得稍晚一会儿才能回去,能不能麻烦姐姐给我母亲打个电话,就说你还在和我一起喝酒。”

“你那意思就是说让我把你老母亲笼络好了是吗?”

“我一辈子就求你这一回了……”

里子对着话筒鞠了一个躬,欢欢喜喜地回到座位上,发现椎名正端着酒杯满面笑容。

“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我把京都方言的‘附近’听成了‘大葱’!”

“那又有什么……”

看到椎名和其他姑娘聊得那么高兴,里子心里有些嫉妒。

“给我来杯白兰地加水!”

里子忽然芳容不悦,很冷淡地要了一杯酒。

三十分钟之后,两人出了“代绢”。酒吧十二点下班,按说还有时间,但旅馆那边必须在十二点之前回去。

日式旅馆就是这一点最麻烦!但是,人家本来就不接待住宿的客人,是自己死乞白赖求别人的,所以也不能发牢骚。

“玩儿得很高兴!我先把你送回去吧!”

椎名正要招呼出租车,里子却摇摇头说道:

“还是我送您吧!京都这地方还是我熟悉!”

“可是……”

正当两人争论不休的时候,一辆空车停了下来,里子一坐进去就对司机说。

“请去岚山!”

“不……”

椎名正要说“不是”,里子伸手去捂他的嘴,没想到却一下子触到了椎名的胸膛。

就在那一瞬间,椎名的双臂就像把里子的双肩包住一样把里子揽在了怀里。

出租车沿着花见小路上去,好像正从三条往西行驶。出租车可能是横穿过了三条京阪铁轨,车子轻轻一摇晃,里子倚着他,闭上了眼睛。

因为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离开了市中心就没有堵车的地方了。

里子把上半身靠在椎名的胳膊上,心里希望就这样继续跑下去,一直到更遥远的地方。别说什么岚山了,去丹波,去若狭都行!里子想到没有人的大海上去,想到深山里去。虽然不知道去了那样的地方会怎么样,但现在不愿意想以后的事情,一味地只想去远方。

也不知道椎名现在在想什么,从轻轻触在一起的肩膀只传来他静静的呼吸。仅仅是感觉到了他那有规则的呼吸和身体的温暖,里子的内心就溢满了幸福。

但是,这种安然恬静不会持续太久。

不一会儿,出租车往右转,跑了没多远就开始减速,最后慢慢地停了下来。

“到了!”

里子听到椎名的声音睁开眼睛,原来已经到了岚山脚下的河堤上。

“下车吗?”

里子点点头,看着椎名给出租车司机付钱。

真快!出租车这就到了岚山了,好像刚才自己只做了一个很短的梦。

“那就快……”

里子在椎名的催促下下了车,司机好像等不及了似的,关上车门一溜烟跑了,只看到红色的尾灯闪烁着消失在了远方。

“好安静啊……”

椎名抬头看了一眼夜空,小声嘀咕着开始往前走。里子保持一点儿距离跟在后面,从河堤向河滩走去。

两个小时前还因为鱼鹰表演而热热闹闹的河面,现在却变成了一条黑色的带子,只有对岸河堤上的路灯有规则地排列着。

不管是桥还是河堤,这会儿几乎没有来往的车辆了,在漆黑的夜色里,岚山好像一下子变高变大了。

“我送您到旅馆门口吧!”

里子那么说,椎名却不答话。两个人就那样默默地上了山路。可能是因为夜深天气变凉了吧,左右的草丛里传来了阵阵虫鸣唧唧。傍晚的时候透过枝丫能看到的河面,这会儿也看不到了。

只有路标一样站立的街灯,把这条山道照得亮晃晃的,即便如此,山道处处被树木遮蔽,路灯的光亮也让人觉得靠不住。

到了中途山道往右一拐,前面就能看到旅馆的入口了。旅馆门口左右两边的灯明晃晃亮如白昼,或许是在等着椎名回来吧?

里子猛然站住了,椎名也跟着站下了。

“我要回去了!”

借着从树木间透过来的灯光,里子抬头看着椎名说道。

“那么再见……”

里子刚转过脸去,椎名的胳膊一下子揽住她的肩膀,把她拽了回来。

“天都这么晚了,到哪里去打车?你还是进旅馆休息一会儿吧!”

“可是……”

“没事儿的!你就说想找人帮你叫辆车就行了!”

一个女人深更半夜跑到男人住的旅馆里实在太不合适了,那等于不打自招说自己是来找男人幽会的。尽管心里那么想,可里子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

旅馆的大门手一扶就开了,里子在门槛处又站住了,但椎名不管那些,径自先进去了。

听到门开的声音走出来的是“卯月”的老板娘。里子慌忙给她鞠躬行礼,老板娘却很热情地招呼道:

“刚才光顾着忙自己的了,很抱歉!您一定累了吧?里子姑娘也进来待一会儿吧!”

“不了,我只是把椎名先生送回来,剩下的事情就拜托了!”

“可别那么说!至少也要喝杯茶再走吧!快快请进!”

老板娘在祇园町长大,长年经营烹饪旅馆,阅人无数,懂得人生的酸甜苦辣。她亲自下到没铺地板的土房间,很麻利地把门关上了。

“今天晚上有点凉啊!听说台风正在逼近冲绳一带,快请上来!”

见老板娘如此热情,里子对她深施一礼。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上去只待一小会儿!”

“我马上去准备茶,房间在哪你知道吧?”

从游廊望出去,庭院在深夜里寂静无声,石刻灯笼照耀的一隅,能看到池畔和环绕池塘的巨石。

里子一边侧目看着夜色里的庭院,一边快步跟在椎名身后。寂静中只听到芭蕉布衣袂飘动发出的沙沙声。

过了游廊往右一拐,前面就是椎名的那间客房了。椎名拉开了拉门,里子在后面摆好拖鞋也跟着进了房间。

刚从休息室踏进里面的房间,里子差点儿小声惊呼起来。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的正中央已经铺好了床铺,枕头边上还放着茶盘、水瓶和玻璃杯子。

为深夜归来的客人铺好被褥是旅馆理所当然的工作。

但是,里子根本没有想象过这种情形。她想得很轻松也很简单,傍晚的时候已经来过这个房间一次了,现在只是再回来一趟。

里子愣在门口不知所措,椎名回过头来说道:

“你怎么了?请进!”

“我就不进去了,就在这里……”

椎名见里子畏缩后退,用比较强硬的口气对她说:

“不管怎么说,你先进来坐下!老板娘马上就把茶端来了!”

不管椎名说什么,半夜三更,一个女人家怎么能进入一个床铺都铺好了的男人的房间呢?正在里子踌躇犹豫的时候,走廊那头传来了脚步声,老板娘端着茶走了过来。

“因为天气有点儿凉,我沏了壶热茶!”

事到如今,里子也没法转身就走,就像被人追着一样进了房间。

傍晚来的时候放在房间中央的那张黑漆茶几被挪到了窗户边上,茶几上面放着晚报和一套茶具。里子和椎名隔着茶几相向而坐,老板娘把端来的茶水和湿毛巾摆在了两人面前。

“两位出去的时候,我给房间里开了空调,您觉得可以的话,可以把窗户打开,上面有纱窗,虫子还不会进来。”

“不好意思,我这就回去了……”

“里子姑娘多待一会儿有什么关系!这个地方很安静,可是大街上还热闹得很呢!虽然近来我很少出门,可是我偶尔出一次门都是晚上一两点才回来。”

老板娘好像为了让里子的心情放松下来,脸上露出了爽朗的笑容。她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不好意思,两位也知道我这里缺人手,这厢我就回去休息了,您回去的时候请从游廊的侧门出去。踩着踏脚石过去就能看到一扇柴扉,出了栅栏门就是通往河滩的路。”

“谢谢!真不好意思!多谢您了老板娘!”

“那我就先告辞了!”

老板娘再次给椎名行礼,关上拉门出去了。

房间里终于只剩下两个人了,里子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椎名喝了一杯茶,转脸看着老板娘刚才离开的拉门那边说道:

“真是个好老板好女人啊!”

老板娘察觉了两人的心情,很爽快地把两人迎了进来,里子很明白老板娘的一番好意,很随意地跟两人说话,然后很识趣地马上离开了,并且在离开的时候若无其事地把栅栏门都告诉了自己。这样的事情若非在花街长大深谙世态人情晓得事体的人,是绝对做不到的。

“今天光拉着您到处跑了!”

“不客气……”

比起疲劳,里子这会儿最难受的是目前尴尬的局面,孤男寡女待在一个铺好床铺的房间里,让她感到不知所措。

“洗澡间在哪里?”

“不就在您眼前那里吗!您要洗澡吗?”

“不,这会儿还不用。”

椎名又喝了一口茶,站到了窗边。

“好静啊!真是个安静的地方!”

“……”

“树叶儿在动!”

被椎名的这句话所吸引,里子也站到了椎名的身旁。

好像有点儿起风了,窗户下面马醉木的叶子在轻轻摇动。

“石灯笼竟然在那里!”

刚才从游廊里看的,是正面的石灯笼,这会儿却在右边灌木丛的前面投下一小片光亮。

“这前面就是河吧?”

听椎名这么说,里子凝目细看,但昏暗的庭院前方是无边的黑暗,看上去只是一团漆黑。

“真难想象,这下面就在刚才还因为鱼鹰表演而热闹非常!”

里子点点头,她觉得浑身紧张,精神敏锐如针尖儿,就连一张小纸片落到地上的声音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动!里子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椎名的胳膊慢慢地绕到了她的背后。里子觉得就像被一张从天而降的广大而柔软的布温柔地包住了。

在里子的视野里,石灯笼的亮光越来越微弱,与此同时,椎名的脸就像一张剪影越靠越近,轻柔地盖住了她的嘴唇。

里子瞬间觉得自己仰着脸被夺走的嘴唇好像映在了深夜的玻璃天幕上,她想往后撤,但是肩膀和后背已经被椎名牢牢地抱住了。

里子就那样闭上了眼睛,她只希望此刻时间能停住,在无边的夜色里,微风、树叶和河流都能停住。

不多会儿,里子感到了一种不安,她觉得椎名好像在凝视自己的脸,于是轻轻摇了摇头。

随着兴奋的加剧,此刻的她面带绯红,额头也汗津津的。里子担心这样的表情被椎名看到了。但是,接下来的一瞬间,椎名静静地离开了她的嘴唇,撩开她的秀发,在她的耳边对她喃喃细语:

“我喜欢你!”

里子听他的声音就像从远山吹来的风。

“我不会放你走的……”

耳边再次听到了男人的喘息声,里子觉得自己的身体轻轻地飘了起来。

里子脚尖着地,挺直上半身,被一个劲儿地往前拽,就那样两个人像纠缠在一起一样倒在了床铺上。

自己来这里绝不是为了这个!里子心想必须快点儿爬起来,可椎名热烈索吻的嘴唇夺去了里子想爬起来的气力。

“放过我吧……”

里子抗拒着自己熊熊燃烧的身体哀求道。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椎名好像根本没有想回头的意思,他把过去的温文尔雅和温柔善良都粗暴地扔到了一边,胳膊更加用力,把里子紧紧抱住。

“有人来了……”

里子每次摇头,每次扭动上半身,秀发都越来越散开,腰间的带子也越来越松。这幅情景要是被老板娘看见,自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即便慌里慌张站起来也没法解释。

“不……”

里子再次使出全身的力气要爬起来,但她越反抗胸襟就越敞开,下摆就越紊乱,自己只会感觉越羞耻。

“您饶了我吧!”

里子最后身体蜷缩成一团苦苦哀求,她的身体缩得不能再缩了。

椎名瞬间松开了,紧接着再次抱紧里子,呼着热气在里子耳边说道:

“我想要你……”

那低沉而执着的声音和耳朵被他的嘴唇轻吻的那种难以言表的惬意舒服,让里子的身体彻底松弛了下来,她渐渐失去了反抗的心情。

远处传来了雨后的溪流顺着山路奔流而下的潺潺水声,抑或是雨水顺着雨水管往下流的声音。里子闭着眼睛,侧耳倾听那潺潺的水声。

但是,现在既不是雨停了,也不是河水在枕边流淌,里子此刻正在被窝里,赤裸着全身依偎在椎名的怀里。

莫非,那潺潺的水声是溪流在里子的身体里流淌的声音……

现在的里子就像雨后的山路,焕发了勃勃生机,雨前的阴郁时难以想象出来的一种安适和恬静,溢满了里子的身体。

依偎在一起的椎名上半身略微一动,他那令人很有安全感的厚实的肩膀靠了过来,再次把里子那娇小玲珑的身体拥进了怀里。

这次的亲吻已经没有刚才的那种粗野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柔情和潜藏在里面的些许自信。

里子已经不再反抗挣扎,她反而情不自禁地主动送上香唇,回应椎名的索吻。这动作很像母鸟给雏鸟嘴对嘴喂食,里子忽然觉得好可笑。

“怎么了?”

“没什么……”

里子微微一笑,椎名的手顺着她的身体往下滑去。

“滑溜溜的,好可爱的屁股!”

一种羞耻心忽然在里子的内心深处复活了。

开始的时候自己挣扎反抗,但到了最后却是自己主动解下了带子。虽说只有枕边纸罩座灯的微弱的光亮,自己脱下了和服,身上只剩下贴身的衬衫钻进了被窝。

那时候,要想反抗到底的话也能反抗到底,要想逃出去的话也能逃出去,要想喊人的话也能喊人。

但是,从中途起,里子彻底失去了反抗的心情。

她虽然觉得那样做不行,但同时又渴望就这样被夺去身子。里子的内心深处有两个女人,两个女人在争斗,最后是贞洁的女人输了,淫荡的女人赢了。

自己的内心深处还有这样一个自己吗……

现在,里子觉得自己很不可思议。难道自己内心有一团火焰让自己如此大胆地投进男人的怀抱,还让自己熊熊燃烧起来?原以为早已熄灭的火焰熊熊燃烧,自己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

“我喜欢你!”

椎名在里子的头顶上方再次喃喃细语,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里子享受着他的轻吻,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溪流依然在里子的身体里流淌,那潺潺水声清脆悦耳犹如珠玑在玉盘上滚动。

瞬间,冲天而起熊熊燃烧的火焰渐渐熄灭,现在她浑身溢满了潺潺流水般的清爽。

“我也喜欢你!”

里子的眼睛突然溢满了泪水。也不知为什么,泪水一旦流出来就控制不住了,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滚了下来。

“你怎么了?”

椎名问她,可里子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忍不住掉泪。

“不要哭嘛!”

椎名再次紧紧拥抱里子。里子依偎在他那宽大厚实的胸膛上,不由地哭出声来。

不知道什么理由,现在只是想哭。

哭了一会儿,眼泪哭干了,里子默默地抬起了脸。

在纸罩座灯昏黄的光亮里,椎名的喉结看上去就像一个暗影。里子看着他的喉结,好像自言自语地说:

“我得回去了!”

“……”

“现在几点了?”

椎名扭着身子看了看表。

“两点多一点儿……”

自己家的昏暗的入口、母亲和菊雄的脸这会儿在里子的脑海里慢慢复活了。

这么晚回去还是第一次。菊雄是不是已经睡了?其实比起菊雄,关键的问题在母亲那里。母亲睡觉很浅很容易惊醒,听到动静,说不定会醒来。

“我回去了!”里子小声说道。

她内心里却在期待男人说“不要回去”,但椎名什么也不说,里子逼着自己爬起来,四下里看了看。

在纸罩座灯的昏黄的光线里,里子看到自己的带子和贴身衬衣随便在地上扔着。

“我要捂上你的眼睛!”

里子用一只手捂住椎名的眼,用另一只手把衬衣拽过来披在了肩上。

椎名按照里子的要求一直闭着眼睛。里子确认他确实闭着眼睛之后,把和服和细腰带都捡起来,跑着进了浴室。

在浴室明亮的灯光下看自己,头发乱了,妆也掉了,简直就像夜叉一样。但是,眼神很柔和,满面春色,很有光彩。

“成了这个样子,我可怎么办?”

里子问镜子里的自己,可镜中人也是愁眉不展什么都不回答。

里子换了一下心情,摘下发卡,把头发重新盘了起来。

不管再怎么急,盘头发、穿和服至少需要三十分钟。即便这样,发髻也不能恢复原样。出门的时候虽然没看见母亲,可她如果看见这乱蓬蓬的发髻,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在什么地方弄乱的。

一不做二不休,在这一个意义上,干脆回去晚点儿说不定更好!

里子如此自我安慰,重新盘好了发髻,穿好了和服,回到房间一看,椎名已经穿好衣服坐在那里了。

“本应该我来整理的!”

看到自己疯狂后乱糟糟的床铺已经被整理好了,里子很是慌乱无措,椎名掐灭烟头对里子说道:

“我送你出去吧!到桥那边应该就有车了吧?”

“我一个人就行!”

“那怎么能行!走吧!”

里子再次恋恋不舍地环顾了一下房间,拿起了包。

“记得老板娘说过往这边走有一道栅栏门……”

从游廊的侧门到了外面,忽然发现浓浓的夜色从四面八方直压过来,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黑暗中只有白色的踏脚石泛着点点白光。

“大家好像都已经睡了啊!”

堂屋那边虽然有灯光,但不像有人起来的样子。沿着踏脚石往前走五十米左右往右拐,再顺着有路灯的甬道往前走,就到了那道栅栏门。随着低沉的吱吱嘎嘎的响声,柴门开了。

“明天……”

到了山路上,椎名问道。

“我给你打电话!”

“还能再见面是吗?”

“是的……”

现在里子没法说得再清楚了。

“今天的事情我忘不了!”

“我也是……”

嗅着夜里树木散发出来的芬芳气息,里子很坚决地点了点头。

里子在离家几步远的地方下了车,一路小跑向着通往后门的栅门跑去。

这一带周围被高台寺和灵山观音等寺庙大院环绕,静得连个人影也看不到,唯有印着茑乃家家徽的红灯笼在夜风里摇曳。

从岚山的旅馆出来的时候将近三点了,这一会儿或许已经是三点半了。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在没有月亮的天幕下,只有盖着被子横卧在那里的东山浮现出黑黑的轮廓。

里子四下看了一眼,轻轻地推开了栅门。

深夜的院子静悄悄,鸦雀无声,树丛前方,熄灯之后的茑乃家的本馆看上去就像朝着夜空展开了翅膀的一只大鸟。

里子弯着腰,穿过低矮的松树丛到了堂屋前面。

出门的时候悄悄地把入口的钥匙塞进了手提包里,可里子发现入口根本就没上锁。

里子往上提着拉门轻轻地拉,这会儿要是被母亲发现了就全完了。

小心翼翼地总算拉开了五十厘米,里子侧着身子从五十厘米宽的缝里闪了进去,然后慢慢地把拉门关上了。

玄关的灯亮着,下面摆着母亲、菊雄和领班阿元的鞋子。

里子在一溜鞋子的头上脱下了草屐,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梯。

二楼是里子夫妻专用的,上了楼梯,左边是起居间,里面是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式房间和卧室。

起居室的灯平常都是关了以后才去睡觉的,但今天灯没关。

或许菊雄已经睡下了,卧室那边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里子径直走进了里面的和式房间,解下了带子。把和服和贴身衬衣挂在衣架上,把带子叠起来,换上浴衣,里子觉得今天这一天终于结束了。

要是平时的话,里子这会儿应该先洗澡再上床睡觉,但她今晚却不想洗澡。

好不容易被心爱的人抱在了怀里,里子不想抹去和男人云雨欢爱的那种痕迹和余韵。她想把这种余香留在身上去睡觉。

回到起居室的时候是四点了。

悄悄瞅了一眼卧室,发现菊雄正盖着毛巾被躺在双人床的正中间,右腿从毛巾被里伸了出来。在枕边的床头灯的灯光下,菊雄正微微张着嘴呼呼大睡,那是一种高枕无忧、什么烦恼都没有的睡相。看清楚了卧室里的情形,里子又回到了起居室,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现在这个样子,里子根本没有心情睡在丈夫的身旁。那是对椎名的背叛,也是对自己的冒渎。

现在的里子不愿看见菊雄的脸,也不愿意被他碰一下。即使不被他触到身体,单想象一下和他睡一张床,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里子从和式房间的壁橱里拿出毛巾被,关了灯,用沙发靠垫当枕头躺下了。

“晚安!”

黑暗中,她自言自语地小声对椎名说。

“晚安……”

椎名的低低的声音回响在她的耳畔。

突然,他的嘴唇轻吻自己的耳朵的那种感触又被唤醒了,里子觉得浑身开始发烫。

“亲爱的……”

里子小声说着在椎名面前没能说出来的话,为了让欲火焚身躁动不安的自己平静下来,她双手按住了自己的两只越来越坚挺的乳房。

第二天从早晨就开始下雨。明明才八月末,可那雨就像秋雨一样冷飕飕的。

里子恍恍惚惚的,天快亮的时候才稍微睡着了,但也就睡了一个小时左右,七点的时候就醒了。

身体里还留着昨夜的余韵。里子在沙发上躺着,还在追寻品味那种美妙的感受,这时候菊雄起来了。

“怎么回事?怎么在这里躺着?”

“昨天晚上好像没睡好,一直在看书。”

“可是,你回来的时候一定很晚了吧?我一直等你到一点钟,后来就困得不行了。千鹤来了个电话,说你陪着客人东一家西一家地喝到很晚!”

里子正要爬起来,菊雄打了个手势不让她起来。

“你那么累还忙着起来!你到那边床上去睡吧!”

“都七点了,我还是起来吧!”

“你那么硬撑可是对身体不好啊!”

妻子三更半夜才回家,回来也不到丈夫床上去,他难道不觉得这件事情可疑吗?作为一个丈夫,难道不应该训斥晚归的妻子,盘问为什么三更半夜才回家吗?

男人应该有那种志气,可他对妻子的解释一点儿也不怀疑,妻子说什么他就信什么,竟然还让妻子好好休息!

心地善良是件好事,但看到他那幅老实巴交的样子,里子感到的已经不是什么可怜而是一种愤怒了。

里子像斗气一样爬了起来,去了和式房间,坐在梳妆台前整理妆容。

可能是睡眠不足的缘故吧!里子觉得有点儿轻微的头晕目眩,脸色也不太好。她听到母亲已经在楼下和走街串巷卖东西的女人说话了。

从窗户里伸出头去一看,雨还在下,位于低处的京都的街巷笼罩在蒙蒙烟雨中。

那个人已经起来了吗……

里子的心思自然而然地飞向了椎名身边。

他还在睡觉?还是和自己一样从那个宽敞的房间里凝望雨中的庭院?

里子那样想着,非常想见椎名。如果可能的话,现在马上就想飞奔过去。即便不能去,哪怕只听听电话里的声音也好。但是,对着话筒,自己第一句话说什么才好呢?

说“早上好!”还是“昨天晚上……”?

想着想着,里子忽然觉得有些羞耻。

昨天夜里,开始的时候只是跟着他去了房间而已,最后竟然接纳了他。她想把心中的火焰压下去,可是根本压不住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记得最后自己甚至小声叫了出来。

莫非他一边抱着自己一边看到了那一切?莫非他觉得自己是个淫荡的女人?

希望他不要那么认为……

里子闭着眼睛默默祷告。

但是,里子对卯月的老板娘更是感到羞耻。

昨天晚上,竟然做出了那种伤风败俗的事情,最后还是从老板娘告诉的后面的栅栏门出来的,也不知道老板娘是否察觉了。

一个老字号料亭的小老板娘,半夜三更进了一个陌生男人的房间……

要是在背后被人指指点点说那种闲话的话,里子就没法在京都待下去了。不光如此,说不定在自家料亭也没脸到宴会上去陪客人了。

里子觉得卯月的老板娘不至于把那件事情说出去,可是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大胆的事情呀……

大脑清醒过来回头再看,里子对自己当时的鲁莽和不计后果非常震惊,这会儿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可那时候并没觉得自己在做什么大胆不羁的事情。自己当时虽然觉得这样做太厚颜无耻了,可当时自己安慰自己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自己昨夜竟然能变得那么大胆,莫非是昨夜做了什么梦?抑或是因为像个梦游症患者一样心醉神迷,所以才变得那么强大无畏?

但是,那个梦境到了天亮好像也没有消失。过了一夜之后,想见那个人的心情别说平静下来,反而像一团火越烧越旺了。

“好了!你再睡一会儿吧!”

菊雄隔着隔扇又在那里嘱咐。

里子就像反抗他的话一样,穿上和服拉开纸拉门走了进来。

“我给你揉揉肩吧!”

“不用,我身体好得很!”

好像要把走近前来的菊雄赶走,里子手脚麻利地把带子系紧了。

“我看你脸色有点儿不好啊!”

“那个先别说,昨天晚上家里没有什么事儿吗?”

“对了!金善的掌柜来了,说是一直在找你!”

“金善”是五条大街上的绸缎庄,是多年的老主顾了。

“还有。内山说是要辞职,问他为什么要辞职,他只说是快上年纪了,就是不肯明说什么原因!”

内山秋子已经在茑乃家做了五年服务员了,说是上年纪了其实也就四十五六岁,看身体也没什么大毛病。

回头得仔细问问她怎么回事儿,但现在实在是没那个心情。

“今天要去什么地方吗?”

“中午想去趟木屋町。”

他可能又是和那帮学小曲的朋友见面喝茶吧!他爱和谁见面和谁见面,里子根本不感兴趣。说实话,丈夫不在家反而更好。

“这雨看样子不会停啊!”

里子敷衍地点点头,她脑子里这会儿想的全是椎名的事情。

快八点了,他或许已经起来了。他说过今天傍晚之前回去就行,至于白天的安排,说好是由里子给他打电话商量决定。

“后厨那边的东西采购没问题吧?”

“这会儿在下雨,过会儿再说吧!”

菊雄迟迟没有要出门的样子,里子断了念头,收拾完房间就下楼去了。

里子在水泥地上随便趿拉上一双木屐正要到外面去,忽然看见母亲打着伞回来了,可能是已经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儿了吧。

“早上好!”

里子慌忙低头给母亲行礼,阿常却站在那里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里子说道:

“早上好!看你一脸憔悴……”

“不好意思!昨天晚上有点儿太晚了。”

“客人虽然也很重要,可什么事情都得有个分寸,事事都要适可而止才行啊!你昨天夜里几点回来的?”

“大家兴致都很高,就是不放我回来,我想回来的时候应该两点左右了吧!”

“昨天夜里莫名地憋闷难受,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我到后厨那边去看看!”

里子像逃跑似的从呆呆站着的母亲身旁钻了过去。

这场雨让大地久旱逢甘霖,吸满了雨水的院子焕发出勃勃生机。本馆那边时间还早,只有后厨的一角有人影晃动。

里子从那前面目不斜视走过去,进了门窗紧闭的昏暗账房,终于喘了一口气。

虽然没有被明言训斥,可里子一眼就看出来母亲很不高兴。母亲最后说的那句“睡不着觉”,或许是暗示自己昨天半夜回来的时候,她还没有睡。

这样的话,今天白天或许就不能出去了。

外面的光线透过门窗缝隙构成一道道明亮的横条纹,里子站在账房里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拿起了桌子上的电话。

从这里往外面打电话的话,就不用担心被别人听到。

里子拨通了记在纸片上的卯月的电话号码,立即有一个年轻的女性接起了电话。

“一大早打扰很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给我叫一下住在那里的椎名先生?”

要是老板娘的话自当表示感谢,可对方是别的女性,所以里子就那样沉默不语等着。

“请您稍候!”

过了片刻,椎名接起了电话。

“是我!”

里子的口气很有些迫不及待,椎名有些吃惊地小声“噢”了一声。

“你昨天晚上没事儿吧?”

“嗯……昨天晚上您休息得好吗?”

“睡倒是睡了,就是一直迷迷糊糊的。”

“我也是……现在在下雨是吗?”

“是的,你那边呢?”

“这边也在下。您好不容易来趟京都……”

“不过,雨中岚山也很静谧很有情趣啊!今天能见面是吗?”

里子正要点头答应,忽然把说了一半的话又吞了回去。现在答应了,可自己真的能出去吗?如果去不了的话,又该怎么向他解释呢?

“您已经吃早饭了吗?”

“还没有,这会儿去吃。”

“那么十一点……”

能不能去先不管它,现在不约好的话就见不着面了。

“见面的地点选哪里比较好呢?我哪里都能去!”

“帝都酒店您知道吧!我们就在酒店大堂见面吧!”

“明白!十一点是吧?”

里子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叨念,不管今天下雨还是下刀子,自己一定要出去!

都过了九点了,可雨还在下。

准备好早饭,里子心不在焉地打扫着房间,脑子里想的全是出去的事情。

如果十一点在帝都酒店和椎名见面,那么十点半就得出门。

但是,迄今为止,还没怎么有过这么早就出门的情况。

上午一般忙于打扫卫生、做饭和洗衣服这些家务杂事,醒过神来发现已经是中午了,然后就是准备晚上客人的宴席,和服务员及领班开碰头会,听听她们的愿望和不满,接下来去美容院,不知不觉间就到晚上了。

虽说是白天,悠闲的时间几乎没有。

里子很羡慕去了东京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赖子和槙子。为什么偏偏是自己要留在老家里,天天忙得不可开交呢?每每想到这些,里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但是,事到如今,说那些又有什么用呢?

当务之急是找个出去的借口,应该拿什么当成出去的理由呢……

当然平时也是这个样,菊雄这边想办法总能蒙骗过去,关键问题是母亲。自己昨天晚上半夜三更才回家,母亲今天显然很不高兴。

怎么才能逃过母亲的眼睛呢?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说去美容院,可是现在去美容院有点儿太早了,而且时间也不够用的。说是去了美容院,连头发都没做好的话,谎言马上就露馅了。

里子也想到了拿去亲戚家或朋友家做幌子,可是既然说去就得有去的理由,母亲若是打电话到亲戚家或朋友家确认的话,一下子就全都露馅了。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说去看和服展示会,但那样说的话,母亲有可能会说她也要去。

“怎么办呢?”

里子站在窗边小声自言自语。反正是要见面,里子就想来个利索的,先去美容院做头发,和服也花上足够的时间,让人帮着仔仔细细穿好了再出去。

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时针就过了十点了。

“啊……”

里子不由地发出了一个近乎尖叫的声音,菊雄听到她喊,连忙走了过来。

“什么?你喊我了吗?”

“我……我现在要出去一下。”

“去哪儿?”

“去美浓吉先生店里,我想也到了看秋天器皿的时候了。”

“你要说料理器皿的话,家里不是还有很多吗?”

“你说的倒也是,不过,店里的那些器皿款式都过时了,而且大部分都有缺口了不是吗?前些日子我从美浓吉店前走过的时候被社长叫住了,说是已经备齐了最新款式的货,让我务必过去看看新货,他说过这话以后我一直还没去呢!”

“可是,无论如何也用不着这么个大雨天出门啊!下次再去不就完了嘛!”

“你说得倒轻巧!下次什么时候能去还不知道呢!另外,不是还需要买些送给客人的东西吗?”

“那好吧!我中午正好要去木屋町,我俩一起出门吧!”

“我想早去早回,昨晚没干活儿,今天要使劲儿干!”

“你可真是不辞辛苦……”

菊雄点点头,脸上是愕然的表情。

虽说刚才的这番谎话幼稚又可笑,但因为轻松地骗过了丈夫,里子的心里忽然涌出了勇气。

就这样出发吧……

至于穿什么衣服去,刚才给椎名打电话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

因为已经没有时间去美容院了,里子干脆把头发束在后面,穿了一件蓝底碎白点花纹的和服,宽松地系了一条白纱的带子。

穿好衣服的时候,已经是十点过十分了。

“好了!我这就走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中午前后吧!”

回答完正在看电视的菊雄,里子头也没回就走出了房间。

第一道关口总算过了,可楼下还有一道关口等着自己。

怎么才能把母亲蒙混过去呢?母亲直觉很灵敏,或许不能用哄骗菊雄的那一套来对付母亲。

里子拿着一件薄纱雨衣,横着身子悄悄地一阶一阶地下楼梯,终于下完了楼梯,为了不出动静,小心翼翼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灰绿色的木屐,然后拿起了一把蛇眼伞(伞面为红色或蓝色,中间有一个白环,撑开后呈蛇眼状)。

母亲应该在一楼里面的八叠间里,看样子没有觉察到什么动静。里子调整好呼吸,悄无声息地拉开门,侧着身子一出去就迅速把门关上了。

出了门,马上把雨伞撑开,一路小跑穿过了院子。

出了通往后门的栅门,里子终于站住了。

到了这里应该就没问题了……

里子总觉得自己好像是从牢狱里逃了出来,举目四望,清晨的山麓还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雨势虽然小了可一直在下,雨水顺着石板坡道的两侧哗哗地往下流。平时的话会提前叫辆车,可里子担心被母亲知道,所以没敢叫车。

里子下了坡,走到通往円山公园的大路上时,叫住了一辆空车。

“请去帝都酒店!”

看样子,勉强还能赶上约定的时间。

昨天夜里悄悄地从栅门进去,刚才又悄悄地从栅门出来了。这样的话,自己简直就成了一只贼猫。

不管怎么说,在菊雄面前那谎撒得还是蛮顺溜的。“美浓吉”的社长确实说过秋季的器皿都备齐了让自己去看,但没想到自己情急之下脱口就说了出来。

或许应该叫穷极生智吧!撒谎的时候面不改色心不跳,自己都被自己的高明惊呆了。

这样下去的话,自己就慢慢变成了一个撒谎的人。

“这一切都怪你啊!”

里子惊讶于一天比一天坏的自己,很想对椎名说句埋怨的话。

到了约定的酒店的时候刚刚过了十一点。

里子下了出租车,顺着正面大堂的台阶上去,已经到了的椎名站起身来向她招手。

里子轻轻低头行礼,手里拿着雨衣就跑了过去。

“来晚了,很抱歉!”

“早上好!”

两个人就那样四目相对,椎名满面笑容地对里子点点头。

“那么请坐!”

两人再次相向而坐,昨夜的羞怯又被唤醒了。

但是,椎名好像什么都忘了似的说道:

“你喝点儿什么?”

“我来杯咖啡吧……”

就在刚才,还一直想着对椎名说句怨言,这会儿却满面笑容地回应对方。

“吃早饭了吗?”

“还没吃,不过肚子不饿!”

里子就想这样一动不动地待上一会儿,喜欢的人就在眼前,她想切切实实地品味一下那种实感。

不一会儿,女服务员就把咖啡端来了,放在里子的面前转身就走开了。

“那家旅馆我特别喜欢!临走的时候老板娘出来了,我对她表示谢意,她说欢迎下次来的时候再住她家的旅馆!”

“老板娘要是那么说的话,她一定是很中意您了!”

“旅馆当然很好,那位老板娘给人的感觉确实不错!”

“昨天夜里的事情她说什么了吗?”

“她不是说那种话的人吧?”

里子点点头,忽然想起来还没有对老板娘表示感谢,心里有些放不下。

“今天到几点有时间?”

“椎名先生呢?”

“看你的情况,我们去个什么地方吧!”

椎名这么说,里子反而心里很难受。见她默不作声,椎名看着窗外说道:

“雨中的京都也很美啊!”

里子忽然想和椎名一起去美浓吉店里看看。

既然那么对菊雄说了,不去也不好,而且,在下雨的日子里和心爱的人一起去看看陶器或许也不错。

“您喜欢陶瓷器吗?”

“具体的知识不太懂,去看看陶器也不错啊!”

“那好!您能和我一起去吗?”

里子说出了美浓吉的名字,椎名马上表示赞同。

定下了去的地方,两个人站起身来,走到酒店前面打了一辆车。

在河原町三条大街下了车,里子撑开了紫色的蛇眼伞,路上的行人纷纷回头看。

为了不让人看到脸,里子把伞撑得很低,这对雨天幽会的两人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到了美浓吉,社长不在,是一个叫野村的专务把两人领进了店里。

“这位是从东京来的先生!”

里子简单地把椎名介绍给专务,然后在店里转着看。

社长说起的秋季的器皿在二楼上,都是白瓷上面绘着秋草和月亮的图案。透明的质地配上鲜艳的色调倒也赏心悦目,只是上面的图案有点儿差强人意。

或许是因为里子昨天在吉兆看过那些水晶器皿的缘故吧!比起这些陶瓷器,她更心仪那些水晶器皿。

“这个怎么样?”

里子拿起一个捷克制的高脚杯问椎名,杯子的下半部分被绞成了百褶裙的褶子的样子。椎名看着那个杯子点点头说道:

“日本人虽然喜欢石头或木头那些天然材料,可我有时候觉得,那些东西表情有点太丰富了反而有些沉闷。在这一点上,水晶玻璃虽然冷冰冰的没有表情,但那种冰冷和沉默寡言反而愈发让人觉得清爽舒服。”

说得有道理!里子点头称是,心想原来他也有这种看法啊!但她忽然来了心情想捉弄一下对方。

“按照您刚才的说法,椎名先生就是水晶玻璃喽!”

“为什么那么说?我有那么冰冷吗?”

听椎名那么一本正经地问,里子却很难回答。她总觉得椎名身上有一种冰冷而清醒的地方,无论多么靠近他都难以捕捉。那或许是存在于椎名内心深处的一种孤独的阴翳,这种阴翳和善良怜恤等感情毫无关系。

“我也说不清楚。”

里子虽然说不清楚,还是决定买下那个玻璃杯子。

“我认为这个玻璃杯子就是椎名先生!”

椎名笑了笑,里子却是认真的。

从美浓吉出来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半了。雨终于停了,缭绕的烟霭渐渐散开,已经到了东山的半山腰。

里子想起菊雄说过,中午要去木屋町,虽然和这里隔得很远,但说不定会在中途碰上。

“走一会儿吧!”

椎名说完,朝着河原町大路走去。

里子这会儿该回去了,十点多一点儿从家里出来,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了。

菊雄先不用管他,瞒着母亲出来这事儿还是让里子放心不下。

“一起吃个饭吧!”

里子还是没有食欲,可她又不愿意和椎名分别。

“我还是只知道酒店这样的地方!”

椎名走进了面向河原町的一家酒店,在二楼餐厅点了法式黄油烤舌头鱼和色拉,里子也跟着他点了同样的东西。椎名让服务生拿来了葡萄酒,端起酒杯和里子碰杯。

“这次京都之行很愉快!这次的事情我永远忘不了。”

“我也是!”里子小声说道。

酒杯相碰发出了轻而脆的响声。

里子喝了一口闭上了眼睛。

如果这里只有两个人的话,说不定自己主动投到椎名怀里去了。和昨天夜里一样,她想接受他雨点般的热吻,想让他紧紧拥抱自己。

“你今后不来东京吗?”

“我去不了!”

也不知什么缘故,里子回答得很干脆。与其说那是说给椎名听,莫如说是对身不由己的自己的一种焦躁。

就那样,两人几乎什么都没说,默默地继续吃饭。

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里子知道和椎名分别的时刻正分分秒秒地逼近。

吃完这顿饭就得分别了。

昨夜的事情就让它在昨夜结束好了!里子不想继续纠缠给喜欢的人增添负担。她想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地和他分别,就像水晶玻璃一样冰冷而无表情。

等最后的咖啡端上来的时候,里子说道:

“我送您到车站!”

走到外面,里子自己招手叫住了一辆出租车。

“麻烦去京都站的八条口!”

里子故意表现得格外心情爽朗,可椎名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到了七条的时候,他冷不丁地小声说道:“我会再来!”

“……”

“我来见你可以是吗?”

里子点点头,表情变得很僵硬。

这个人或许觉得忽然不说话的女人很不可思议,但是,此刻从他嘴里听到如此柔情的话,里子已经无限地接近崩溃了。她根本不能控制住自己,只是强装不高兴守住自己而已。

出租车很快就到了八条口。

“谢谢你!你不用下来了!”

椎名说完,自己先下了车。

“那么,你多保重……”

听椎名隔着车窗给她道别,里子点点头,马上对司机说道:

“请去高台寺!”

出租车开动了,椎名站在那里的身影掠过视野的一角消失了。

出租车穿过站前的停车场往左拐。到了这里里子慌忙回头看,但是已经看不到椎名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