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刷地红了,眼中含着坚毅的神色:“你竟也是放荡之徒!我虽柔弱,但决不许你轻薄!请少侠离开,你若靠近一步,我就咬舌自尽。”说完,沿着木梯,降了回去。
“姑娘误会了!我是想知道,你到底是人是鬼。外面死了那么多人,我哪儿知道是不是你化成冤魂,把他们都杀了?”其实我看着她绯红的双颊,心神荡漾得几乎要转圈,已经开始相信她不是女鬼。
若是女鬼,说不通嘛。生前怕流氓,死后还会怕?女鬼会脸红?女鬼会自尽?我真是可笑。
她停下:“少侠不要乱说,我怎么会是鬼?世上哪里有鬼!”她说得坦荡,却明明面有惧色。
“我且问你,你怎么会在下面?”我此时已经想明白,这姑娘很可能是被黄明柱抓来的。但对着佳人,方才鲁莽又傻逼,已经很丢脸了,再承认自己胆小如鼠,那该多尴尬,于是嘴硬。
白衣少女哭笑不得:“张少侠,我是被抓来的,关了好久。今日一直没等到送饭的人,又渴又饿,叫了好久都没人,直到听见少侠的声音,才呼救的……”
哎呀……我真是个笨蛋!明明能英雄救美,硬被我搞得丢人现眼。
“我开玩笑的,哈哈哈,这世上哪有什么女鬼,哈哈哈哈,”我见自己的举动吓坏了美女,不禁贱兮兮地自责,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啊,莽撞了,莽撞了!我这就下来救你。”
她笑了笑,称谢后,退到木梯下方等我。我爬下去一看,床下小洞并非我想象中那么阴森,反而像一间卧房——有一张整洁的小床,旁边有张小桌子,桌上有个大烛台,但只点着一根蜡烛。桌旁,有个梳妆台,上面摆着很多脂粉瓶罐,但这女子不施粉黛。靠墙有个书架,书架上摆满各式书籍。墙上有个小洞,是通风用的。
那少女的脚腕被锁着,脚镣连着一根铁索钉在墙里。她长发及腰,身段窈窕,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子。实话实说,比宁茜茜漂亮得多,比黄小雨也漂亮不少。她没有宁茜茜的俗气,也没有黄小雨的戾气。见我看呆了,她习以为常,大大方方地一笑,看看脚下,行礼说:“烦请张少侠。”
人家看穿不说破,还那么端庄,显得我猥琐至极。我暗骂自己:“文老六,你咋能见异思迁呢?你爱茜茜,你爱的是茜茜!”但另有个声音,是教书匠马先生常挂嘴边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紧接着,贼心立刻给出翻译:“宁茜茜会嫁给张明达,跟你文老六没有关系,你小子现实一些,珍惜眼前人!”很在理啊!于是我不自责了。
我略略问了白衣少女被关在这里的缘由,听罢心下大怒:“黄明柱这个衣冠禽兽,嘴上替天行道,明里暗里却强抢民女!设个女牢也要搞小灶!这个畜生!”妈的,我要是武功比他高,一定打死他!
这少女是黄老流氓从西边掳来的,不敢让他老婆知道,就藏在自己书房床下的密室里。老流氓抢了民女,又不用强,说是要“情之所至金石为开”。简直做梦,别说这位仙女一样的人儿,就算女牢里的大脯子也不会被他征服的!
同样……以文有智的魅力,连宁茜茜都吸引不来,何况眼前这位仙女?我自惭形秽,也替黄明柱害臊。
我认为如此漂亮的女子,一定会有个了不起的名字,但她的名字很普通,姓“白”叫“莲花”。具体年龄没敢问,好像不太礼貌。那年,我让胡大屁在胡同口问一个漂亮卖菜姑娘的年龄,他刚问完就被甩了个耳光,可见此事不可乱来。虽然我在安城时,偶尔会壮胆对一些漂亮女子轻佻,但对眼前这位貌若天仙的女子,我不由得收起了轻浮。
给她弄了些饭食之后,英雄文有智跟黄明柱的流氓脚镣进行了殊死搏斗。没有找到钥匙,我对流氓锁头打砸拨弄,毫无进展。期间,跟莲花姑娘挨得有些近,我自惭形秽之下,不由得紧张出汗。莲花姑娘又伸袖子要帮我擦,也不嫌我脏。但我不能把姑娘洁白的衣袖弄脏,赶忙举起胳膊自己抹去,抹完,又怅然遗憾。
莲花姑娘噗嗤一笑:“少侠变成花猫了。”
我不敢轻佻:“没事,我回去洗。”心里却想,姑娘若坚持给我擦汗,文某这次绝对迎头而上。可惜,莲花姑娘静静地看锁去了。
我跟那把锁的战斗以失败告终,决定向铁链发起进攻。斧子砍、匕首挑、刀子剁、长矛扎、锔子锔;火烧、水浸、油淋、脚踩、牙咬;连骂半个时辰、念了一通咒语……后来甚至把文老五的七步百首杀人诗念了出来,铁链都没反应。莲花姑娘眉头皱起,大概以为是我的作品,强忍着没笑。
莲花姑娘是个好女子,她很安静,看着我发疯,只是微微笑着,并不说什么,好像对我很有信心似的。其实我根本没辙,最后,终于累瘫在地,说不出话了。沉闷了一阵,她说:“少侠,天很晚了,请先回去休息,劳烦少侠明天,再想想办法。”
我哪儿能就坡下驴?不把铁链打开,今晚上我不走了!
“张少侠受累了,请先休息休息吧!我已经待了好多天,不急于这一晚。”莲花姑娘见我压着烦躁,柔声又劝,实在比宁茜茜懂事。若宁茜茜遇到这种情况,她是不会跟我客气的,只会破口骂:“文老六!要你有啥用?没事的时候把自己吹得跟个英雄一样,用得着你了,看你无能的!我不管,你给我打开,弄好之前不许走!”
确实已经深夜,我看看那条顽固的铁链,恨恨地爬梯走了。
夜里,梦见茜茜嫁了张明达,以往这种梦境都让我痛苦,这次却不然,我不仅没有痛苦,还快乐地送了贺礼、喝了喜酒。还梦到,摸了摸莲花姑娘的心脉,还有……呃……所以醒来后,我为自己的猥琐,扇了十几二十个耳光,同时,决定忘掉宁茜茜。
今天,一大早我就起来了,虽没有睡多久,但精神振奋、斗志昂扬,要跟那条铁链死磕到底。到了黄寨主的书房,俯身在并无任何阻挡的洞口,礼貌地敲了几下床板,贱兮兮地问:“莲花姑娘,醒来了吗?”莲花姑娘已经起来了,走到洞口下方,抬头向我问安。我一看到她美妙无比的容颜,想起昨夜梦境,就给自己多攒了几十个耳光。
我殷勤地去打水,肃穆地端回来,请莲花姑娘洗漱。趁她不备,还悄悄把马桶拿去倒掉,洗得比饭桶还干净,又找了香粉来撒。撒完,马桶和我成了一个味道,显然都配不上莲花姑娘。我有史以来,第一次感觉到真正的自卑,闷闷地携马桶返回,见莲花姑娘已经洗漱完了,我又端起脸盆去倒水,并热心地问她想吃什么。
动作卑琐、语气下贱,一点也不像个少侠,但莲花姑娘并不质疑,反倒连连称谢。我也不自省,反而忘了自卑,沾沾自喜。
给莲花姑娘备好餐饭后,我继续解救美人。弄不开锁头又打不过铁链,我计划凿墙,把铁环拔出来,将姑娘救出去再说。但那堵墙几乎没有缝隙,墙体特别坚硬,上面还涂了层光滑的玩意。我把用在铁链上的一切招数,除了老五的诗以外,都使在了墙上,完全没有起色。
这个结果实在令人沮丧,莲花姑娘的神情也很失望,但她保持平静:“张少侠,不用管我了,这里很危险,他们回来的话,你就危险了。你快走吧。”她早已看出我没什么本事,却依然称我为少侠,还关心我的安危。
她大义凛然,毫无伪色,令我着实感动。说真的,在这世上,没人真正关心我。我张口闭口宁茜茜,其实,只是对落魄地离开安城心有不甘。眼前的绝代佳人不愿拖累我,有这份心就够了,文有智岂能独生?我立刻站起,表达同生共死之心:“莲花姑娘,我绝不丢下你!本人真名叫做文有智,张明达只是我的化名,姑娘既说我是少侠,我便不能见死不救!”为了让自己的形象更光辉,我撸起袖子,托起铁链,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坚毅。
莲花姑娘转过身,心意已决,瘦弱的背影,衬得我手里的铁链和面上的坚毅可笑无比。
但我也心意已决,不管怎样,都不会扔下她。(此刻扪心自问,如果是个丑女,你文老六救不救?你绝对不救!文老六,你个好色之徒!)
凿墙无果。走神间,只想出一个跨过断桥、逃出山寨的馊主意。但第一步不成功,其他都是空想。
……
又干了一阵,墙上只有个小小的坑,我再生摇摆。同生共死的说辞,毕竟乃一时痛快,面对黄明柱固若金汤的淫窝,面对黑暗和未知,难免私心暗生:“我文有智……莫非真要陪着佳人困死在这里?虽然她美若天仙,可毕竟我还这么年轻……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想到这里,我又给自己攒了一百个耳光。连绝世容颜都不能让我保持英雄气概吗?这都做不到,还谈什么理想?去他妈的,老子死磕到底。
莲花姑娘仿佛能看穿人心,叹道:“文少侠,何必陪我枉送性命,能在无望中,跟少侠相见相识,莲花心满意足了。少侠快走吧,土匪回来,迟早要解开我,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不然早已动手了。少侠若跟他们遭遇,我会担心你。文少侠,以后……总还有机会相见。”
我臊得慌,一扫矛盾纠结:“姑娘,我不是什么少侠!我前些日子被捉上山,为求生,只好当了厨房杂役,因反抗,又被贬为苦工。前天中秋夜,山上来了敌人,土匪们死的死逃的逃,我喝醉躲过一劫,昨日没路下山,只得多呆一夜,昨晚来这间书房,无非想捡漏发财。姑娘,想必你早已猜出来了,我也不骗你,我也是迷茫山贼!不要再叫我少侠,但也别把我当做坏人。我文有智,不救出你绝不离开。等他们回来,大不了我继续当苦工,但我有机会就来,迟早有一天,我会把铁链弄断,把你救走!”
莲花姑娘低下头:“文少侠,你我萍水相逢,真的不必。”
我没回话,到院子里收集了几十把刀斧兵刃,找磨刀石挨个磨得锃亮。叮叮咣咣,奋斗一下午,天黑的时候,功夫不负,终于让我凿了个墙洞!按道理,铁环应该自己掉下来,可凑近端详,愤怒地发现,铁环并非锚在墙里那么简单,它焊在了墙后一个铁块上!这铁链,就算是头狮子也难以挣脱。我不禁质疑,黄明柱,你是不是有什么癖好?
我浑身酸疼,却不敢休息,顺着凿开的破口,继续刨挖,废了好多力气,终于把铁块的全貌挖了出来……他奶奶的,一人多高!拽着铁链一拉,纹丝不动!
我扔下工具,一屁股累倒在地,心中大骂:“你妈!黄明柱,你真是动了一番脑筋!原先到底打算日什么妖兽?居然整这么大排场!”我怒火中烧,就算武林绝顶高手来了,都救不走莲花。黄明柱武功高,大概防着同行呢。
莲花姑娘又劝我不用管她了。我受了挫折,正在气头上,听美人又劝我走,明摆了不让我当英雄!忍不住吼了一句。她没生气也没吓到,只是平静地再次感谢,劝我离开山寨,好好活下去。
我不搭这茬,坐地休息,不救出她,我绝不走。俩人各自想事,一阵无言。沉默中,我忍不住看她,好几次她也恰好抬头看我。与她目光对视,我的心就乱跳,因此不停给自己攒耳光。气氛变得古怪起来,时光变得又难捱、又愉快。
吃饭的时候,我没教养,嘴里嚼着东西,没话找话,而她却只是笑着点头或摇头。饭后,她给我读了篇古文。我又累又懵,连连打盹,险些睡着,灌下两壶苦茶,狠心咬破舌头,万分难熬。安城文老六的恶劣心态冒了出来:“姑娘,你唱个小曲儿多好!看哥听完是不是活蹦乱跳!你好好的读什么古书嘛!”想完,登时觉得,攒的耳光,恐怕不敢一次兑现了。
就在我无法忍受那些之乎者也,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一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莲花姑娘见我要走,突然说:“今晚留下来吧。”
我以为听错了,愣了半天,啊了几次,才确信,她是让我留下来!
我哪儿敢乱想?挠着头问为什么。
她:“怕……怕你走了就不回来了。”
“姑娘白天赶我走,现在又怕我不回来?我要走的话,白天就走了,何必费这么多力气?”我心里砰砰跳,强行压住邪念,严肃地问,“虽然姑娘盛情相邀,但深山老林、孤男寡女的,就不怕我图谋不轨?”
莲花姑娘抿着嘴笑了,摇了摇头。
我激动了,难道……莫非……那个那个?定定心神,请她直言相告,只要合情合理,文某绝不推辞!
问完,我都懒得再攒耳光,干脆换匕首朝脸上划好了!
原来,她闻到我身上有浓烈的脂粉味,又觉得我看着她的目光不像别的男人那样色迷迷,便武断地认为,我内心深处是个女的……
我不想解释这一身倒霉的脂粉味是打哪儿来的。虽然我矬,但我文老六是个实打实的男人。不色眯眯盯着她看,只是因为我自惭形秽,不敢直视罢了!我是男人,这事绝对不容质疑。
我黑着脸说了句,岂有此理!说罢就转身走。
莲花姑娘道歉挽留:“少侠息怒,别走,请原谅……我太直白……其实我能理解你!”
还不如不解释,我差点从梯子上掉下来。都爬出洞了,还隐约听见她叹息的声音:“姐姐真可怜,其实承认了,我也不会笑话你的,抹那么多香粉,还不愿承认,我得帮她……”
我能肯定,莲花姑娘用的是“她”字!
娘的!写到这里我真想骂——刚刚用滚烫的水使劲擦洗了好几遍,皮都快剥下来了,那股香味还在!老子要是个马桶就好了,直接拆散拉倒!
我好怀念那股充满力量的粪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