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关堂主迅猛地回头——剑眉赤脸,双目炯炯,面如刀刻,长须在胸。他大声吼到:“离位的瘸三儿,你想啥呢?赶紧跟上!兑位的苦根儿,手放下来!挖啥鼻屎?嘿!坤位的庞五四,你捡啥鞋呢?赶紧转乾位!啊呀!我说的是乾!乾!乾!哎?!你们咋都停下了?低头找啥呢?!一群棒槌!”
骂完继续对着墙角撒尿。
“真不愧是论武堂长髯公关堂主!”我内心由衷赞道,“撒尿都不忘练兵,实在威猛!”
关二鸡抖了三抖,提起裤子边走边骂,走上木台,看见了我,喝道:“你!谁家屁孩?出去出去!这里不让进来玩。”
我心里略为不爽——我个头是比你低,年纪是比你小,但也没有小到那么严重吧,认鞋不认人,你什么眼神?怎么带兵打仗?
初次见面,抱拳行礼:“关堂主好,久闻大名,今日有幸得见,在下是文有……”
关二鸡大手一勒,低头系裤带:“滚出去!”
此时,旁边的一个土匪对他附耳了几句。关二鸡猛地转过脸来,眼里冒火,青筋高鼓:“原来是你这个畜生!”他二话不说,提起大刀从台上一跃而下,横眉怒眼,衣袂带风,长须飘洒,遮云蔽日。
他气焰逼人,我撒腿就跑。我一边告饶,一边思考,究竟咋回事?幸福桥事发了?
关二鸡也不说,只管追着我砍。众土匪看见关二鸡扛着大刀、一脸杀气,还以为演练不好惹堂主生气,阵势立刻乱了,鬼嚎着跑了个干净。练兵场里,顿时只剩下几人。我绕圈跑,关堂主绕圈儿追。跑到第二十多圈时,关二鸡把大刀撇了;跑到第三十多圈,关二鸡丢盔弃甲;跑到第五十多圈,他赤着膀子,挥汗如雨,但脚步仍不肯停下。真可谓苦大仇深,耐性超绝。
“迷茫山不欢迎我,寨主骂我,土匪笑我,采办掐我,堂主砍我,”我慢跑着,暗自规劝,“忘了黄小雨吧,乖乖去刘老伯家等百鬼岭的消息,救莲花才是正事。”
回头看去,关二鸡的脸色红中发紫,我赶紧吩咐躲在树后的小厮:“快给堂主弄点水去!大冷的天,看那汗出的,别再中了暑!”
关二鸡拖着步子,边跑边喘,大骂:“文有智!你这个下三滥,竟把我小黄鹂妹子骗走,你这个不要脸的……软蛋……面首,你这个怂包……流氓!你不要跑,老子……弄死你!”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黄小雨。我想解释给关二鸡听,勾引小黄鹂的罪魁祸首另有其人。但恐怕他是不会相信的。干脆再跑几十圈,累瘫那孙子,到时候再解释不迟。
又跑了几圈,关二鸡将将要累倒了。突然一阵锣声传来,人声鼎沸,哄哄嚷嚷。我心中大喜:“莫非是刑堂高堂主来拉架了?!太好了,不然我被光膀子男人死缠烂打,传出去多难听?”
可是光听响不见人,救兵没有来。随着锣声,打水的小厮匆匆跑回,把水壶往树杈上一挂:“将军吃饭啦!锣声已敲过三遍,再不来,肉菜可就没了!”
我差点绊倒。趔趄之间,一个风一样的人影,从背后擦一下闪过去了,我揉眼一看,乃是浑身冒汗的关二鸡。他突然回了精神,中气十足地喊:“你他娘的怎么不早说?还捡啥衣裳?快去排队啊!”骂着,恨恨地回头瞪我一眼,飞腿跑了。
由此我改变了看法,黄寨主的经营思路,可能不比浪荡山差。
……
关二鸡走后,我挥着他的大刀玩,正耍得高兴,有个土匪前来传令,让我赶快准备一下,去寨主家里吃午饭。
我也没什么好准备的,直接随土匪前去赴宴。
黄小雨换了件更漂亮的衣服,抹着淡淡的妆,撒了熟悉的香粉,戴了几件首饰,插了一脑袋簪子。她确实很漂亮,见了我,神色微羞,扭过头去。我本来还挺豁然,被她反常的样子一激,搞得心神不宁,慌乱失措。
寨主夫人慈祥地笑,叫我坐在黄小雨对面。我拜见众人,还说了句“寨主威名与天同齐”,但黄明柱仿佛没看见我一般,不理不睬。列席的还有赵军师和他老婆。赵军师挥舞着一把新羽扇,看着就讨厌,真想给他撕了。赵军师的老婆坐在黄小雨旁边,有些面熟,应该是迷茫山遭祸时,山洞里诈尸的饿殍之一。
我左边是赵军师和黄明柱,右边隔着两个空座,空座过去是军师老婆、黄小雨和寨主夫人。我偷看一眼黄小雨,她低头不看我。我又偷瞟一眼黄明柱,心里有点忐忑。听说,再有胆量的男子汉,见到岳父也会紧张。何况黄明柱是个武功盖世、刁钻刻薄的土匪岳父。
他不正眼瞧我,我不自在得很。
黄明柱拿起酒杯跟赵军师碰了一下:“半山,中秋之后,咱哥俩还没坐下来好好吃个饭,这段日子辛苦你了,干!”
众人纷纷举杯,我也不知道该碰还是不该碰,又在琢磨是该敬酒呢,还是像个孙子一样听着就行。如坐针毡,心里不爽:“妈的,又不把老子当女婿,又不把老子当客人,那叫我来干吗?”
热菜上来,大伙动筷。我见黄小雨吃得矜持,为了她,应该礼貌礼貌,于是慢筷子夹菜,小嘴巴进食,留心观察风向。黄明柱吃了几口,冷哼一声,拿起一条大鸡腿,恶狠狠地“啊呜”啃下大半,用鸡腿骨指着我:“扭扭捏捏的像个娘们!男人吃饭,应该这个样子!大丈夫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文贤侄,别怪当长辈的不喜,你也太面了!”
你娘,其他人说我是面首,当岳父的也说我面!我才不面!老子一口能吃下一只鸡!心中憋闷,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对吗?我一筷子夹起半盘菜,悬在嘴边:“寨主教训得好!有话就该说,恕晚辈直言,寨主门牙缝里有根韭菜!”说罢,裂开吞食天地的大嘴,把茫然失措的菜塞进去,将劳苦功高的筷子嗍出来,鼓着太阳穴“嚓嚓”大嚼。
众人愕然。黄小雨焦急,连连使眼色。
赵军师扇风呵呵笑:“有吗?我怎么没看见?年轻人没大没小,跟寨主开玩笑!寨主名震江湖,牙缝里怎么会有韭菜?!哈哈哈,真好笑!”
两个老娘们也附和,捂嘴呵呵,仿佛牙缝里有韭菜的是我文有智。黄明柱果然是一代枭雄,普通人被提醒牙缝里有韭菜,即便不立马去照镜剔牙,也会立刻用舌头舔舔。但与天同齐的风云人物不普通,岂会怀疑自己的牙口,不怒反笑:“小子,我知道你不服气,今天我明确告诉你,别妄想娶我女儿!这顿饭,既是给我女儿接风,也是给你送行。你吃完,去账房支点盘缠,立马给我下山,以后不许回来,不然打断你的腿!你知道这山头是干啥的,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看看自己配不配!要文没文,要武没武,要权没权,要钱没钱……长相磕碜!也不知道我女儿看上你什么了!哼……半山老弟,你看现在这些年轻人,越来越不懂事了!小雨,爹绝对不许你跟着这个棒槌!碧云,你别替他说好话!弟妹,别愣着,吃菜!!!”黄明柱信口开河的嘴一张一翕,韭菜在门牙处上下跳跃、与天同齐。
我的嘴也没歇着,将不服命的菜们碎尸万段。
不同意好啊,赶快拉倒吧。我避开黄小雨的眼睛,跟跃跃欲试的筷子商量,下一步该屠杀烤羊蝎还是卤牛尾。
黄小雨着急地摇她妈的胳膊,她妈的胳膊带动脖子,脖子牵动脑袋,摇头不语。我见黄小雨的妈有转风向的意思,心里气哼哼地暗骂:“幸好不打算娶黄小雨,这破丈母娘跟女婿不亲!”
赵军师把羽扇插回后脖子,不再扇风,一边听黄明柱吹韭菜,一边专心地夹一颗肉丸子,几番尝试后放弃了,转而进攻一棵青菜。听到黄明柱叫他,赶忙缩回筷子答话:“是啊,寨主!我看呐,给他银子都是太过分了。就算寨主与他父亲有结拜之义,但山寨眼下百废待兴,正是缺钱的时候,寨主竟然还顾及这个小子!文有智,寨主宅心仁厚,还不快快谢过?”
看在黄小雨用眼神暗踹我一脚的份上,我恨恨地说了句谢谢,然后落座,闷头大吃老子的“团圆散伙、定情绝情”饭。越吃越窝火,干脆不顾什么破礼数了,翘腿踩凳,嘎吱吱啃肉,呼啦啦喝汤,捧着一根油淋淋的大骨头,“嘶嘶”猛嘬,拼命啪叽。
我跟黄小雨婚事的话题,就此结束。前脚,野鸟黄小雨跟家禽沈剑没配成鸳鸯,后脚,跟鹈鹕文有智也无缘了。
众长辈撇开我,边吃边聊,听了黄明柱一个很不好笑的笑话,张着嘴哈哈大笑,大概恨不得门牙处也有韭菜随之翻飞起舞、共享天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