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完仇人,我趁着冬日斜阳,骑着郁闷的赤兔,缓缓下了山。上山的时候赤兔跟吃了药似的,下山的时候情绪却很低落。看它垂头丧气的样子,我突然明白了,赶紧说起好话:“赤兔啊,别沮丧,尾巴会长出来的!不是老哥说话不算数,上次要给你沾那套尾巴毛,可是哥没拿稳,不留神让风吹散了!一根一根捡回来再粘,还不如你自己长的快哩!别理那个小红,她是个势利眼,可没良心啦!”赤兔喷气骂我,撅着屁股颠我。
正说话间,远远突然传来一声足以乱真的驴叫,赤兔一颤。我按住它:“你别激动,是来找我的!”它又蔫儿了,耷拉着头,不再癫狂。我却激动难耐,嫌它慢,跳下来拖起赤兔,使出刘老伯的功夫,一阵风跑回山脚下的屋子。
我扯着缰绳把赤兔往马厩里一扔,急忙迎向王大麻子派来的使者——巴道士。夕阳斜照,他的刀疤质感满满。巴道士哈着白气:“少侠,他们同意了。”
……
昨天晚上,巴道士的呼噜山响,搞得我一度无法入眠,起来写完前面的游记,已经半夜。他还在打呼噜,也不渴,也不尿。我必须睡一会,不然见了王大麻子和他的朋友,瞌睡打盹耽误了大事可就糟了。于是一脚将巴道士踢醒,紧张地说:“不好!山上有人下来了,你快躲到外面马厩里,千万别出声!”
巴道士不愧是百鬼岭出身,醒得麻利之极,仿佛一直在假寐而已。他抬腿后滚,下炕穿鞋,抓起拂尘,飞身出门,动作一气呵成。
我还没提醒他披件外套,他已经不见了,那就算了。我舒展手脚,躺下睡觉。迷迷糊糊做了些梦,有跟毒女黄小雨厮打的噩梦,有跟莲花姑娘见面的美梦;有被王大麻子识破的噩梦,有被众贼奉为首脑的美梦。
天色大亮,我才醒来。晃晃还在睡的脑袋,命令不肯动的腿脚起床。想着要见客,挑来换去选了半天衣裳,比娘们都娘们。收拾好出门行头之后,几经考虑,咬牙撒了点香粉,搞得自己英气勃勃。一照铜镜,非常满意,我挺胸抬头,潇洒倜傥地走向厨房,准备弄点吃的。
刚出房门走到院子里,就看见赤兔烦躁地上蹿下跳,它背上有个衣衫单薄的人,脖子里插着一柄拂尘,从后面死死地抱着赤兔不放,就像粘在一起似的。我见状大惊:“什么人如此兽性,居然猥亵赤兔!”
往前冲了两步才突然想起,那是好朋友巴道士!我费好大劲掰开,把硬邦邦的巴道士扛回屋里,当啷啷扔在炕上,赶忙烧水给他擦身。折腾一通,巴道士终于脸色回转。
他缓缓睁开眼:“少侠……你家的骡子,咋的……尾巴上没毛?”
这么性命攸关的时候,居然还敢提起妖兽的伤心事,这不是找死?我急忙让他闭嘴:“巴兄千万别这么说!那牲畜为了几根毛,发起脾气来连我都打。”
巴道士逐渐回暖:“少侠真是技艺超群!昨夜你说山上有人下来,我在马厩隐蔽,一动不动听了一夜,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少侠的魔音功,真是得了韦老前辈真传!怪不得敢跟杀父仇人做邻居!”
我给他裹紧被子,轻描淡写道:“两个土匪徘徊了一通,从十五里以外的大路上回去了,其中一个人走路拖拉,鞋底摩擦,吵得我好久没睡安。”巴道士向往地听我胡说,赞道:“韦老前辈真是武林奇人,少侠拜于他门下,着实令人钦羡!”
呸,若真的见了他,想死得好看点都是奢望。
早餐吃过之后,体格一级棒的巴道士又生龙活虎了,连个喷嚏也没打。对这种难惹的渣,我不敢问他是犯了什么天条才去了百鬼岭,但知己知彼还是有必要的,得探探这货的武功家数。
“巴兄,还没见你出过手,不知兄台用的是什么兵刃?可否请兄台施展两招,让小弟开开眼?”
巴道士一甩拂尘:“少侠有命,巴某岂敢不从?”
说完走到后院一棵中等粗细的树干前,端正身形,运起气来,拂尘挥舞间又念起咒语,呢呢囔囔。过一阵,口诀停了。我眼睛不敢眨,仔细看着那棵树,生怕错过什么,不知会粉碎还是断裂。
结果,他把拂尘往树上一插,脱下道袍,撸起袖子,慢慢打了一套太极拳,打完拱手说:“见笑了少侠!鄙人这套太极拳,大伙都说打得有板有眼,常练的话,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我心里大骂,老子眼珠都快瞪出来了,你竟然只打了一套长寿拳?这个渣,健身而已,运什么气念什么咒!
“巴兄的太极拳,高深莫测!小弟佩服!”
“少侠过奖!”
“巴兄过谦!”
“少侠谬赞!”
“巴兄小心!”二人正客套着,赤兔从他背后突袭而至,伸嘴就咬!我提醒得及时,巴兄应对得绝妙。只见他猛一转身,伸开双臂就抱。这么另辟奇径的招数,比方才那套长寿拳高明多了!
赤兔惊叫一声,撒蹄子扭头就跑。
巴道士渣渣地笑道:“噫!贼娃儿还敢偷袭!”
我佩服。突然想起一事,对巴渣渣说:“巴兄,小弟有一事相求,可否借巴兄身外之物一用?”我低声说了我的请求,巴道士听完,欣然从命,说啥也不收钱。
……
整顿好,俩人踏山雪,出院门,朝接头地点去。赤兔屁股后面光秃秃的尾巴下,垂着一柄拂尘。它走得谨小慎微,比乌龟快不了多少。我怒道:“赤兔!你尽管放心,我们给你绑得如同亲生再长,绝对掉不了!雄壮地驰骋起来,别小碎步扭捏!不然小母马看见,哪儿会喜欢你!”赤兔这妖,一点就透,埋头踏地,准备飞驰。我跟巴道士跳上骡背,二人一兽绝尘而去。
眨眼功夫到了接头地点——匪路和官道交叉口的一个小茶摊。吃茶的寥寥无几,摆摊的绝无仅有。敢来这里歇脚的都不是泛泛之辈;敢在这里摆摊的更是背景不浅。茶摊老板娘远远地踮起脚尖,瞧见贵客,笑着迎来。她瞟见赤兔屁股上古怪的拂尘,笑容竟无半点凝滞,真是不简单。欢快地招呼,轻盈地迈步,在她眼中,喝茶的没有好坏之分,甚至没有人兽之别。
王大麻子和一个白衣人共坐一桌,已在等候。这就是“那个朋友”。白衣人身影纤瘦,背对着我,见王大麻子起身注目,便转过脸来看我。
我见其面貌,心下叹服——蓬勃岛人果然鬼斧神工!一眼瞧去,难辨雌雄。白衣人一身飒爽,神情坚毅,像个美男子;但其皮肤细腻,眼波流转,又像个女的。
眼神一对,倾向于女。
我不好发问,不便验证。按照梁壮士所说,鬼影伸缩自如,掏也白掏。正踟蹰间,妖人清朗地笑着走来,站在我面前,用清丽的声音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土话:“张少侠,你好!我的名字叫乔舒雅,你可以叫我小乔。”
声音入耳,倾向于女。
名字是个女人名字,且当是个女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