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风草汤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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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上山

今天一早,我在院子里想茜茜,远看见山羊胡带着三个随从下山来了。我匆匆进屋背起早已收拾好的包袱,欣喜而焦急地等。这份新差事虽不像张明达吃皇粮那么好听,但管吃管住又能横行霸道,一定比当差更痛快。“安城一害”文老六,总算找着合适的活儿了。

匪大哥们到了,我跟刘老伯道别。他点点头,让我别耍小聪明,扎扎实实跟着学,祝我早日成才。说完喂鸡去了。

我跟山羊胡打招呼,他却跟刘老伯聊鸡,随意朝后挥挥手。我顺手势看去,只见随从的土匪面无表情,拿一个黑色布袋迎面走来,粗鲁地把我脑袋一按一罩。一片漆黑中,我被搜了身,裆也没躲过,这都不是事儿。但匕首被没收,我可不能忍,大声抗议道:“大王!小人上山之后,定是一员杀人越货的猛将,能不能把武器留下?”没人应声,只好算了。那匕首又短又锈,没派上过用场,收就收走吧。

等鸡们吃饱,咯咯叫着散去,山羊胡才说动身。我手里接到一根光滑无比的棍子,像个瞎子一样被领着。跟刘老伯、赤兔和鸡们说完再见,便动身了。我虽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刘老伯的目光。

走了一段平坦的山路之后,坡越走越陡。土匪大哥们脚步如飞,拽得我跌跌拌拌,腿都软了。幸亏有惊无险,平安上了山。走到一处,棍子终于停了下来。我喘着粗气,耳中听得一个撕裂的喊声从前方高处传来:“寨主威名与天同齐!”棍子另一头的土匪大哥以同样撕裂的方式喊回去:“迷茫山头替天行道!”高处声音换了个冷厉的语气问到:“来者有何贵干?”棍子土匪用更加狂躁的语气骂道:“上山干你大爷!”

我心头一凛,随即佩服,连切口都这么霸道,迷茫山真是个好单位!

高处声音平和地拖长声音喊到:“放昂昂昂行嗯嗯嗯!”

然后没人说话了,一阵嘎吱嘎吱声后,邦的一声,就像茅房的墙迎面倒了一般,风卷着灰尘扑鼻而来。我被棍子牵着往前走,感觉拐来拐去,耳中人声渐响又渐低。我听到远处有练兵的喊杀声,心中憧憬,想象不出是何等壮观的气象。

上了几个台阶,棍子落地,停了下来,铁链声响,不一会儿棍子又起,拽着我下了很多台阶,速度还挺快,也不怕我踩空摔倒将他一并滚下去。我踉踉跄跄下到平地,棍子被粗暴地抽走,头罩被野蛮地拉开,眼前唰地一亮。

我搓着幸存的手,眨巴着迷茫的眼,渐渐看到一个铺了草席的小房子,小窗口有微光透进来。心里瞬间小有落差——这土匪窝的居住环境真一般,虽比马厩强,可连张床都没有,只有个木桶;没有洗漱盆,只有个木桶;没有书桌,只有个木桶……真的是群没文化的人。

此时背后又传来一阵锁链声,我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他娘的,原来我进了牢房!我冲锁门的土匪喊:“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是来打家劫舍的!我要替天行道啊!”可他不理不睬地走了。我又喊了一通,没人应,只好停了下来。敲敲墙,很厚实,爬上小窗口一看,失望地发现外头是悬崖。窗口朝北,没有一线阳光。木桶骚气,显然装过屎尿。这他娘的,说来说去,还是绑票!刘老头这个大骗子,老子一刀……攮不死你!

生了一通闷气,我劝慰自己:“山顶够凉快,没蚊虫骡尿,该释然就释然,打死不说我爹是文山,看他们能怎地……或许,刚上山就是先关起来吧,山下不认识庄稼的人都当奸细杀,何况上了山,岂能随意信任?刘老伯跟我素不相识,山大王更加不认得我,查一查,也是应该的……凡事别老往坏了想。”

蹲在地上,就着窗口微弱的光,写这些字的时候,我再次想起卧薪尝胆的故事,为那三枚红薯鸣不平。我站起来鼓励自己,大声吼:“加油!文有智!等我!宁茜茜!加油!文有智!等我!宁茜茜!”门外的土匪大骂:“闭嘴!再乱喊就剁了你!”

我闭嘴。无聊很久,既没人来谈绑票价钱,也没人来谈待遇食宿。我想从栅栏那儿探头出去看看这牢房的构造,尝试一番放弃了,绝对钻不出去。强行越狱?走廊墙上的黑色血迹告诉我,把握小风险大。我只得自顾叹道:“没法子了,听天由命吧。”

估摸不来时辰,只能猜。肚子咕咕叫,说饭点已经过了。我一天没吃没喝,偷偷打包的干粮,上山前让刘老头没收了。那老家伙说山上有的是大鱼大肉,不用带干粮。我目睹过土匪们满载而归,当时便信了,还以为上山后能抓条大羊腿哇哇乱啃呢!

熬了很久,送饭的才来。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眼睛里白多黑少,半句话不讲,放下饭便走。我心想:“妈的,这么个老家伙也能当土匪?难道我不比他强吗?为啥让我坐牢?这山上还讲不讲究人尽其才了?这还怎么替天行道?干你大爷。”

饭菜口味一般,但我已经很满足了。文老六既然落魄在外,就不能挑三拣四,吃的比纸强,喝的比尿强,就够了。相对来说,令人比较满意的是饭量,充足有余,只是不知道一天管几顿,没敢放开吃。

老头送饭的时候,我留了个心眼,他每到一个牢房门口,就会敲两下栅栏,从牢房门算起,整条走廊有十间牢房,我所在的是第六间。当时心里继续鼓励自己:“我排行老六,又住在第六间牢房,六六大顺,这是个好兆头,生活还是有希望的!”

……

但现在写这些东西的时候,又不禁疑惑了起来,我是不是在自欺欺人?我他妈在家排第六,出门在外到底算老几呢?

哎呀,不能泄气!卧薪尝胆!娶宁茜茜!卧薪尝胆!娶宁茜茜!

……

(空虚无聊之下,我在牢房里回忆着山下刘老头的脚法,他每次都出其不意,速度很快,有一招是用脚尖点一下地之后突然弹起,踢向敌人腹部或胸口,防不胜防。我中了三十多脚,自认为是有些心得体会的,便从草铺上爬起来,模仿了很多次,练得草鞋都飞了,却并不觉得摸索到了真谛,草鞋也够不回来了。)

……

今天从早等到晚,明确知道一天只给一顿饭,不能可劲儿吃。我以后要分做几次慢慢吃,保证一日三餐,甚至留点夜宵。

我鼓励自己:“文有智,娘常说,要知足。比起动不动就刀子上头、奔命不休,现在想躺就躺、有吃有喝,已经很不错了!”

地上那个马桶用着也还行,可惜头一天内急的时候叫了半天没人理,以为不给手纸,便撕了几页游记本。精打细算,尽量节省,谁知道要呆到啥时候?用完游记本,再擦屁股的话就只能拽草了,那种锋芒,想想就哆嗦。

一夜小眠,醒来看到破烂的牢房,想起宁茜茜和张明达,失落感再次袭来。昨天深夜认识了几个无法谋面的新朋友,见不着样子,聊得却投机。他们说,到了子夜时分,没人查牢房就可以随便聊天,白天可不敢说话,会被揍一顿。怪不得,牢房内外连声鸟叫都没有!

住我左手牢房的郭明,比我大两岁,是首先找我说话的人;住我右手牢房的人从不说话,问也不回答,吊的要死。其他几位,有人说话刻薄穷酸,有人说话气势威严,他们大多是附近百姓。大伙隔着聊太费劲,一起聊太吵嚷,于是就近各自聊。

郭明是个货郎,上个月进来的,老家在山北一个村里,家中爹妈健在,相了个媳妇还没过门。他早就知道山南有土匪,因此从不走南坡,都是绕远路,一直平平安安。可上个月送货,在山里耽误了几天,怕误事受损失,就壮胆走了一回南坡。怕啥来啥,从山脚经过时,被土匪连人带货拦住了。郭明挨了一顿打,保住小命已经赚到。土匪问他要不要落草,他说考虑考虑,于是关了进来。进来住了快一个月,不再苦大仇深,除了有些想家,情绪基本正常。其他几间的人也都一样平和,彼此聊得还挺他妈热烈,对迷茫山没什么恨意。

除了右边从不说话的家伙以外,其他狱友要么是有钱人,要么是道上混的。我纳闷地自问:“我没钱没势没武艺,把我关这里,算是干嘛的?跟我爹是不是文大商人有关么?如果知道我爹是文山,那肯定也知道他已经把我赶走,一毛钱都不会花的。看来土匪大哥看重的还是我的人品。”闷声听他们聊了一通,后来陆续安静了。山顶没有蚊虫,草席睡着也还行,可惜右边从不说话的吊人睡觉打雷,搞得我一夜没睡好。

今天黎明时分,送饭的老头又来了,这次不是来送饭,而是来收马桶。顺便给每人发两张极为粗糙的手纸,并不考虑够不够用、及不及时,更不管舒不舒适。我拿着扎手的草纸,精细地挑剔上面的毛刺,使其尽量战胜草席。心中郁闷,老子几天前还在当少爷,用的是极其柔软细腻的手纸,可现在却要受这种刑!我劝自己宽宽心,好歹游记本有救,好歹不至于把整张床擦没,还是知足吧。至于屁股,脸都没了,还管屁股!

墨要用完了,早知道应该多带一些的。谁能预料,未来的文大富商一出门就这么跌宕坎坷。我的墨是用来记录那五百两是如何变成一万两的,现在却只能聊以**,写点小情绪。

啊,坐牢消磨意志,在马厩里还能激励自己,蹲在牢里,又不让喊,我对大富大贵、迎娶茜茜,很快又没信心了。

整天静寂无声,就算是个葫芦也会闷死。我心情糟糕,暗自慨叹:“文老六怎么如此苦命?莫非是坏事干太多太碎,遭了天谴?唉,老天不懂我,其实我是个好人……咳咳咳……蹲一天算一天吧,希望能早日出去,咱也大马长枪,下山劫掠……替天行道。”

我用最后一点墨在墙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六”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