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副主任起身出门,卓守则翻起面前的报纸。报纸刚翻了两份满副主任就回来了。“行了行了!”他朝卓守则递过一个笑脸,抓起电话拨起来;一个号码拨过没人接,从抽屉里找出一个小本子又拨出一个,对方这才传来了回音。
“展书记吗?我是海城日报小满哪。……你好你好你好……”
听着满副主任与展工夫亲切随意的交谈,卓守则心里说当记者的真他妈厉害,县委书记也得敬着几分;能交上满副主任这么一个朋友,也算是老天爷对得起自己和卓家了。
电话打了十分钟。十分钟后不仅东沧县委支持卓守则盖小楼的态度成了定论,对卓守则盖小楼这件事把握一个什么样的宣传尺度、达到一个什么样的宣传目的,以及报社怎么组织、县里怎么配合等等也都成了定论,摆在卓守则面前的只有一个谢字——喜出望外地谢、感恩戴德地谢了。
卓守则盖小楼对于展工夫说来并不是件愉快的事儿。尽管有过卓守礼当兵的往事,卓守则在他仍然是一颗硌眼的沙子。可地区报社重点报道的事反对是不行的,仔细想想,对改变自己的“文革干部”“左派干部”的恶名,树立“改革开放”和“思想解放”的干部形象也是好事——为着那个“恶名”他被压了多年,至今都没有得到重用。这样,他的电话便很快打到了年传亮家里。
“传亮吗?最近怎么听不着你的声音了呢?”
自从为着卓守礼当兵的事儿吵过一通,两人已经几年没有见过面儿和通过电话了。
“哎呀展书记,你那么忙,我哪敢惊动你呀!有什么指示吗?”
“是这么回事儿,你们村那个卓守则不是说这几年发了点歪财吗,听说他想盖一座小楼,你知道这个事吗?”
“我也是刚听说,根本没理他那个茬儿!”
“那是为什么呢?盖小楼不是好事吗?”
“好事?是他的好事可不是我的好事!”
“不对吧?他是海牛岛人,他的小楼盖在海牛岛,外边的人说起来,成绩还得记到你身上嘛。”
“展书记,那小子是不是又找你了?这个王八蛋叫我说就是欠揍!早几年我非叫人把他捆起来,吊到梁头上喝浑水不行!”
“不能这么说吧传亮同志,上边要的是改革开放的成绩,谁能拿出成绩谁就是功臣嘛!”
“知道,不就是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那日本鬼子、美国鬼子成绩比我们大多了,是不是都得当功臣呢?”
“不要扯那些没用的。我告诉你,卓守则盖小楼这个事儿地区非常重视,指示我们不但要支持他盖起来、盖好,还要宣传出去,让上上下下都知道。这是政治任务,马虎不得的!”
“我就怪了展书记,一个地主资本家盖小楼,怎么就成改革开放的成绩了呢?地区领导不清楚你展书记总该清楚,卓守则那纯粹是复辟翻天!”
“不要无限上纲嘛!人家盖座小楼与复辟翻天联不上吧?”
“联系不上?你知道他要在哪儿盖?卓立群原先的老宅院!这不是复辟翻天什么是复辟翻天?”
“你说的这个情况是真是假?”
“假了你把我毙了都行!”
“这是有点不妥当……可地区没这么说呀。地区说是卓守则要在你们村西那个小山头上盖,你就是不同意。”
“你听他放屁!那天不是老宅院,我还发不了那么大火呢!”
“哎呀……也可能原先他那么说过,现在人家不那么说就不要计较了吧。我看地区的指示要落实。不但要落实,还要做好下一步接待采访参观的准备。”
“什么,还采访参观?展书记,卓守则那种人你应该了解,那全是些撩下棍子跷尾巴、拿起棍子耷耳朵的东西,你可千万别……”
“什么棍子尾巴,你这个说法过时了嘛!你还是想一想怎么落实吧!”
“那我就明说了展书记,这个事儿我是坚决反对!百分之百地反对!你们真那么办,我宁可书记不当了,也得论出个是非不可!”
“年传亮同志,你别忘了是在跟谁说话!我代表的可是县和地区两级党委。我劝你还是赶快把宅基地批给他。村里的地方,除了那个老宅院,他要哪儿都可以给!你听明白了没有?”
“我要是听不明白呢?”
“那也好办,我马上让你们镇党委书记到村里去,把你晾到太阳地里,什么时候按我说的办了,再说别的事儿!”
话说到这儿年传亮只得忍了,让人在村西那座小山头上给卓守则划出了一块地方;划完忍不住还是骂:“叫你上小山头!哪天不把你刮到海里喂鲨鱼,就算是对不起你小子啦!”
卓守则要盖小楼的消息纷纷扬扬,没几天就传进年打雷耳朵。年打雷其时已退休几年。水产局革委主任后来他又当了一年七个月,省军区司令员回家抱孙子去了,展工夫便借个机会,让他和几个死不买帐的老家伙也回家抱了孙子。年打雷和那几个老家伙几次联名上告,非单没有撼动展工夫一根汗毛,还眼看展工夫升任地区革委会副主任的任命就要下来了。那天,听说北京一位手握生杀大权的要员要来东沧,年打雷当即把几个老家伙召集到自己家里,说:“这可是机会,你们小子们说怎么办吧!”
“怎么还怎么办呢?你说怎么办俺们就怎么办呗!”
“我说得在天上捅个窟窿,你们有那个胆儿吗?”
“什么叫那个胆儿?老子连小日本和老蒋都不怕,倒怕了展工夫和那些鸡零狗碎?”
“说得对!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咱爷儿们到这份儿上了,还怕他个鸟啊!”
“对对!太对啦!你就说怎么办吧……”
手握生杀大权的要员到达东沧后,展工夫一路陪同很是搏得了几分好感。那天送行宴喝过,要员一出门,忽然发现迎面的三层楼上挂起一幅大标语;那标语足有十几米高十几米宽,从楼顶直垂到地面,更加一色粗白布,上面用浓墨写着几个巨大的黑字;“展工夫不死天理难容!”事出突然触目惊心,要员一时愣了;没等他进一步反映,年打雷和那几个老家伙身披孝服头戴孝帽,领着一伙同样身披孝服头戴孝帽的男男女女,又一忽隆地来到了面前。
“怎么回事儿?你们怎么回事儿?”要员一双眼睛变成了两颗青核桃。
“怎么回事儿?你们想干什么?”陪同而来的省和地区的一伙头头脑脑也慌了神儿。
“我们是来送万民折的!请上边的大领导给我们东沧的小民作主!”年打雷和那几个老家伙,把一封密密麻麻签满了名字的告状信,郑重其事地送到要员面前。要员窘迫惊慌转身便走,年打雷一个眼色,那伙男男女女立时蜂拥而上,嘴里嚎着:“上边来的大领导啊,俺们可都是活在地狱里呀!你们要是不管,俺们可只有死路一条啦!”嚎着掏出绳子、剪刀,就要向脖子上套、抹。那伙陪同的头头脑脑赶紧要替要员解围,要员的腿和胳膊又被抱住了;要员看看实在没有办法,只得乖乖地把告状信接下了。
那急坏了展工夫,他一边阻止一边高声喊着:“警察!赶快叫警察!……”然而没等他的警察到来,要员和那伙头头脑脑便拂袖而去了。他慌忙随后追赶。追上后一个劲儿地解释,说那是一伙被打倒的走资派和坏人的反扑,要员和那伙头头脑脑到底也没露出一点笑脸来。
地区革委会副主任的任命由此没了下文,展工夫咬碎了牙,思来想去也没敢把年打雷和那几个老家伙怎么着。年打雷则志得意满,唱着乐着把筱月月从海牛岛接回城,专心地当起了陪护。
筱月月的病经过几年治疗明显好转,只是时好时坏;好时能认出丈夫儿子女儿孙子孙女,能说几句“我吃饭”“我喝水”和“我上厕所”一类的话;坏时还是突然抱起一个枕头一床被子或者一块砖头,就没命地哭、喊、挣、跑:“华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年打雷对筱月月嫁了自己之后的种种不幸深感有愧,对筱月月与自己生死相依的情份深感难得,对筱月月的照护也就特别地上心。因为心思都用到筱月月身上,水产局的事儿县里的事儿,也就离他越来越远和难得引起关注了。然而卓立群的小儿子要盖小洋楼的消息还是引起了他的震惊。
“谁!卓守则要盖小洋楼是你批准的?”进门,自行车一丢,摆出的就是一副声讨的架势。
中午时分,除了华云出海,一家人正把饭菜吃得又美又香。年传亮听出来意,只管低着头向嘴里扒饭。水娟说:“爸,你还没吃饭吧?”拉过一把杌子放到桌前,同时把一盘黄花鱼挪了地方。已经上了五年级的晨军一声不吭地等着要看热闹。倒是五岁的妹妹晨玉,叫着:“爷爷!你来啦!”把一条毛巾送到年打雷面前。
年打雷把手中的钓鱼杆朝着门上墙上嘣嘣地敲起来,边敲边吼道:“贫下中渔要个宅基地你们这控制那不行,比登天都难,这大地主大资本家盖小楼怎么就一路绿灯了?还老宅院!还西山头!把海牛岛都给他得了!这到底是共产党的天下还是国民党的天下?你还有点立场观点没有了,啊?”
年传亮任着他敲任着他吼,直到敲过吼过几通才不咸不淡地说:“爸,这话你得跟你那老战友说去,这可是他的死命令。”
“老狗屎!”年打雷破口大骂,“老混蛋!老王八羔子!龙王爷有眼,哪天不叫鲨鱼撕了才是邪啦!”
晨军嚷着:“爷,那才好呢!让他把鲨鱼喂肥了,还正好多卖钱呢!”
“美得他!那小子狗屁不如,连鲨鱼都嫌嘴脏!”
“哦——鲨鱼吃狗屁啦——”晨军嚷一声跳起来,书包一甩出门去了。
年传亮扒完饭站起身来说:“爸,现今的事儿到哪儿说去?你就是骂破天有人管才是怪啦!你还是照顾好俺妈、多钓几次鱼,少生那些闲气吧!”
这本来是劝慰和消气的话,偏偏进了年打雷耳朵就变了味儿。什么,老子就只管照顾好你妈和钓鱼了?老子革命一辈子,眼看你们把革命成果都给我糟蹋了,我倒说句话的资格也没有了?这是哪儿来的狗屁道理!他气血上涌,恨不能把饭桌给掀了,可看看水娟和晨玉只得忍了,“哼”一声出门,推起自行车走人。
“爸,你等等。”年传亮连忙从厢屋提出一袋鱼,放到自行车后座上。鱼是黄花鱼,码头上刚送来的,大而且鲜,年打雷却看也不看,把袋子一掀骂道:“狗屎!往后少拿这些臭玩艺儿胡弄我!”说过,把腿向自行车上一跨,眨眼间不见了身影。
年打雷登门骂子的消息传进卓守则耳朵时,卓守则正与两名设计师,在村西小山头上看现场。说小山头,实则是海牛顶向下延伸的一道细脉,原本除了隆起的山石就是林木;如今山石一除林木一清,出现的是一片天高海阔、方方正正的高地。两名设计师的意思是倚山就势,建一座小巧玲珑、看起来不扎眼住起来也舒服的小楼,卓守则一上来也觉得有道理。年打雷蹦高骂娘的消息传来,他立刻觉得那个道理站不住了。
对于年打雷,卓守则多年里揣着一股刻骨铭心的恐惧和仇恨。那并不单是因为父亲死在他的枪口下,也因为从他的儿子身上,从有关他的种种传说里,自小播下了那颗种子。报复的心不是没有,开始既没有胆量也没有机会;文革中几次想趁乱行事,断他一只胳膊一条腿,甚至于让他像父亲那样身上涂满血污再落上一层苍蝇,无奈都落了空。如今对于年家父子的恐惧早已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目标也变成了一种强烈的、从心理和气势上压倒昔日的仇人的祈求。建造小楼的想法正是这样冒出来的。年打雷暴跳如雷,年家父子反目成仇,恰好证明小楼盖到他们胸口上。卓守则如同大署天里喝了一碗冰水,头发梢上都觉出了舒坦。
“你们来!你们来!”他对两位设计师说:“这样,你们原先说的那个方案不行,小楼我要的是高大、显眼、有气势,让人一抬头就能看见,看见了就觉得自己跟一只老鼠似的那一种!”
“……看见……老鼠……”两位设计师眼睛眨了不下十分钟,还是不明白卓守则是什么意思。
“大、显眼!你们只管给我向大里、显眼里设计!不用怕花钱,不用怕张扬!这你们总该懂吧?”
这一次确是懂了,两位设计师跑了几趟青岛大连,比量着德国人日本人当年留下的几座公馆,拿出了一张洋气十足、派头十足的图纸。图纸得到认可后,原本落寞空寂的村西小山头立刻热闹起来。小洋楼的第一层立起来,第二层也日见进展,那一天四叔忽然蓬着一头乱发跑上工地,疯了似地把垒好的两截砖墙给推倒了,把正在运送青砖水泥的小推车掀进沟里;边推边掀还边骂:“反动!我叫你反动!我叫你反动!”负责施工的人说:“四叔四叔!你这是怎么了呢?”四叔说:“怎么了?你们还问怎么了?守则那小子活得不耐烦,卓家的人还得活!我叫他盖小洋楼!我叫他盖小洋楼!”负责施工的人说:“有什么话你找守则说去呀!这墙可是俺们好不容易垒起来的!”四叔说:“我管你那些呢!我拆的就是墙!”负责施工的人要抓四叔的手,四叔抓过一把瓦刀,朝着对方头上身上就轮起来;边轮边骂说:“叫你们小子没按好心!叫你们小子们没按好心……”
卓守则其时正陪着几个客人在赶海,听到消息,脑子里升起的第一个信号是这会不会是年家父子挑唆的?可想想四叔是什么人,年家父子再蠢也蠢不到把主意向他身上打,就赶紧向工地上去。赶到工地见施工已经停了,不少人围着在看热闹,便铁青着脸朝四叔道:“你这是干什么?还不赶快回家去!”四叔见他来了,越发哭得凶骂得凶了:“你爹没得好死,你小子也想不得好死啊!……这不明明是把卓家向火炕里推吗!……”
四叔近几年一直病病歪歪,卓守则回村只跟他见过一面,盖小洋楼的事儿也就没有告诉他。听他骂出这样的话,卓守则脸一沉,对几个本家的晚辈说:“你们怎么回事儿?还不赶快送四爷回家去!”几个晚辈一拥而上,先把四叔手里的瓦刀夺了,随之一抱一抬,朝着山下就走。四叔没命地挣没命地骂,一直骂到声嘶气哑、日落月升……
四叔闹楼的事儿引起了不小风声,卓守礼、卓美芹还专门从部队和新疆写信回来问是怎么回事儿。那让卓守则很是费了一番口舌。然而工程进度并没有受到影响。从梨花如雪桃花如云,到满山的柿子树把海牛顶和海牛顶下的海水染得一片赤红时,一座青石红瓦、重檐迭脊、气势凌人的小洋楼出现到人们面前了。剪彩的那一天展工夫陪着地区的几位头头,满副主任陪着省里和大市里的一伙记者都来了;小汽车停了一码头,又把半条大街堵得水泄不通;鞭炮放了不下二百挂,只差没把海牛顶震塌半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