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过龙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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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年传亮眼睛一亮,随之却暗下了。为着华云,展工夫冷落了他好多年压制了他好多年,如今再去求展工夫,他实在说不出多少戚惶。可以眼下的情况要挫败卓守则,唯有让华云离开东沧一条路了;而让华云离开东沧,惟有送她去上大学工农班一条路了:因为原本是东沧一中数得上的好学生,华云对学校和学生生活的留恋年传亮是再清楚不过的;假如能够得到一个进大学深造的机会,华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可如果……一座小洋楼已经让年传亮喘不过气儿,倘若华云再成了小洋楼的女主人,那才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没有一天好日子过了!

那就只有找展工夫!只有……年传亮忽然想到展重阳:当年他是与那位展公子一起劝过华云两次的,更重要的是卓守则是他的情敌和仇人,倘若……年传亮的眼睛倏地亮了。

展重阳中学毕业下了两年乡就进了县委企业政治部。企业政治部管的是县属国营集体企业的组织人事、思想政治工作,是不怕没人仰承的部门。展重阳在企业政治部当了两年干事,又到黄海拖拉机厂当了两年副书记,便成了企业政治部副主任。其时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时刻。他听年传亮一连叫了几声“展主任”,才似乎记起了:“你是海牛岛的年……”

“年传亮……年……华云他哥。”

展重阳一拍脑袋说:“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十几年的时光,展重阳从一个稚气未消的中学红代会主任变成了一位干练的党政官员;个子高了肩膀宽了胡子硬了,一身绛红色的西装使他显出了气度。如果事先没人介绍,即使走到迎面,年传亮也是不敢与这位差一点成了“妹夫”的人说一声认识的。

展重阳不愿意谈及往事,但听年传亮说起卓守则的名字还是如同被烙了一下。他至今不知道卓守则长得什么模样,却依然刻骨铭心耿耿于怀。他听年传亮把情况和想法说了,才问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帮着你要名额了?”

年传亮说:“这不是没有办法了吗!我寻思着卓守则那小子是个什么东西你最清楚,再怎么说也不能让他欺负到咱们头上啊!”

展重阳把手里的铅笔转了三四圈,才又道:“话我可以帮你说,名额我也可以帮你问,但老爷子那儿到底是怎么个情况、要得来要不来,我可就说不准了。”

年传亮说:“行。你能把话说上去就算是帮了大忙。不过要快,晚了我担心……”

展重阳说:“那你先等一会儿行吧。”他起身出门,过了大约半小时又回到办公室说:“行了,情况老爷子已经知道了,你马上到他那儿去吧。”

当了近二十年东沧县的一把手,展工夫的鬓角上落下了一层雪,头上镀了一层银,眼角和原本白白亮亮、好象永远都沾不上一丝灰尘的额头,也爬上了几道约隐约显的蜘蛛网;镀金和水晶片眼镜后的那双眼睛,也没有了往昔的锐利和严峻;但短发还是短发,一寸多长,干净利落,标准战斗部队的那一种;绝对没有老态龙钟的感觉,军帽一戴,领扣一扣,嗓门一亮,军人特有的步伐一走,还是一个让人刮目相看的老军人形象。坐在宽大的牛皮椅上,展工夫告诉年传亮说,他跟省里那位处长通了电话,青岛师院的那个名额可以空出来了。

“名额空出来不错,可你觉得能给你那个妹妹吗?”展工夫带着几分冲动,“不是我翻老帐,你那个妹妹表现很坏嘛!十几年前就表现很坏嘛!原先重阳那么喜欢她,我那么看重她,可终了差一点把我们也栽进去嘛!”

这正是年传亮最怕提起的,他想解释几句却自知解释不了,只得低着脑袋任凭展工夫批去。展工夫批了一通见没有回应,才止住话头说:“算了,过去的事儿我也不说了。要说眼前这个事儿……那个卓守则也是太欺负人了点儿是吧?要是让他这么个得意法儿,咱们这些人也显得太窝囊、太无能了点儿是吧?”

年传亮说:“展书记说得太对了!形势再怎么变,也不能让那些东西骑到咱们头上屙屎撒尿啊!刚才我跟重阳说,真到了那份儿上不但我难看,连重阳和你……”

展工夫一拍桌子站起来说:“行,这个名额就给你了!不过我给的是你年传亮不是你那个妹妹!就你那个妹妹呀,我再有一百个名额也轮不到她,你明白吧?”

“明白!那就太谢谢展书记了!”年传亮感激涕零,恨不能跪到地下磕几个头。

“放心,阶级斗争再不讲,谁亲谁疏、该帮谁不该帮谁,我这个县委书记还是分得出来。”告别出门,展工夫在年传亮耳边又补了一句。

揣着青岛师院工农班学员的推荐名额回家,年传亮果然看到了华云久违的笑脸,果然没费多少口舌就让华云放弃眼前的一切,答应进到青岛一家学校补习功课——工农班学员在有了名额和得到单位推荐之后,如果不能按规定通过相应的考试,照样迈不进大学的门槛;而离预定考试的日期已经不足半年,这对于华云实在是短得不能再短了。这样,华云一分钟也不敢耽搁,当晚说定的事儿当晚就收拾东西准备上路,不要说给卓守则回信,连留句话的时间也没抽得出来。

第二天凌晨,一辆拖拉机拉着华云出了村子。眼看拖拉机消失到薄雾里,年传亮这才拢了拢额前的几缕乱发,轻轻地哼了一声:

“卓守则!小子!”

卓守则是半月后估计该有回音时,得到华云已经离开村子去了青岛的消息的。那使他失魂落魄,认定发生了重大变故;问准确是为着考大学工农班和走得太过匆忙,心里才安稳了些。可就算是考大学工农班和走得太过匆忙,招呼总应该打一个、话总应该留一句吧?就算是招呼来不及打、话来不及留,进城这么多天写封信回来也总还是办得到的。这样想,他一连几天心里就悻悻的,跟堵了一团棉花似的;晚上一躺下就做梦,做的全是危险得不能再危险、紧张得不能再紧张的梦。一连几天,卓守则不得不买回几副炒枣仁,每天晚上喝起了宁神安眠汤。喝着梦也还是照做,那天半夜惊醒,他找出一瓶酒闷着头喝起来。喝着,一个念头突然蹦出来:名额来得那么急这么巧,会不会跟自己的那封信有关系呢?从一起外逃到回村这么多年,华云对自己从来没有轻慢的表示,就算不肯或者不愿接受自己的求婚,也决不至于话不说一句、信不写一封的呀!顺着这个念头想下去,卓守则觉出了非同寻常;而一“非同寻常”,华云的那位大权在握、与自己势不两立的哥哥就被联想出来了。

撇开活埋枪毙的事儿不说,渔船叫行时年传亮的那一句“他不就是想翻身吗?让他守着那个羊角疯和呆子翻去吧!说不准哪一天还成神仙了呢!”的话,多少年中就有如烈火钢刀,在卓守则心里不时地烧灼翻搅着。你想让我穷一辈子苦一辈子我就得穷一辈子苦一辈子?你想让我一辈子翻不了身我就得一辈子翻不了身?做你的梦去吧!老子还就是不听你那一套来!老子还非得当一回神仙,让你小子仰着脸看我不行呢!正是由于这股心劲,从离村进城时,四叔重提吃“天鹅肉”和父亲当年光宗耀祖的往事起,华云就再次成了卓守则生命和奋斗的动力,成了他有形和无形的人生目标。那目标随着第一笔两千块钱的奖金,随着第一宗十三万元纯利润的入帐,随着第一次原始股的出手,日益清晰和缩短了距离。而当他怀揣上千万存款和股票回到海牛岛,那目标已经清晰得不能再清晰、明确得不能再明确了。离婚和安置青草、智新是前奏,是序曲。盖小洋楼、把小洋楼盖成大洋楼是开篇,是铺垫。把大洋楼的剪彩仪式庆祝仪式搞得惊天动地,从心理和气势上压倒年传亮的同时,也从心理和气势上让华云对自己刮目相看,主旋律便奏响了。但主旋律首要的是向华云表明心迹。从十几年前到现在,从最初喜欢到现在,卓守则从来都没有向华云表露过内心的情感,从来都没有胆量和资格向华云表露内心的情感。如今已经到了说“可以”和“必须”的时候了。

客观情势如此,真要表露卓守则还是犯了寻思。从年龄上说两人差的是十一岁,十几年前时觉着差了大半截子,完全是两代人的样子,十几年过去反倒觉不出什么来了。从相貌上说他原本并不显老,是九年劳改农场的风沙把他变老了,从成为十万元户、百万元户以来,从暗暗把华云锁定为目标以来,他一直都在锻炼和调养,如今已是体健身壮、面红额圆,头发一染西服一穿,颇有几分风度翩翩的味道了。对着镜子,对着七八年前十几年前的老照片,卓守则每每惊叹生活改变人、造就人的伟力:那改变和造就的远不只是心灵和性格,同样包括外貌和气质啊!但华云无论在他心目里还是在现实生活中都是太完美太圣洁了,自己真的能让她满意吗?真的能让她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人生吗?而更重要的是,因为自己使华云遭受了那么多屈辱和磨难,华云心灵深处能不忌恨自己怨怼自己吗?即使不忌恨不怨怼,从感情上说她能够接受自己吗?倘若华云不肯或者不愿意接受怎么办呢……时光似乎有意要补回卓守则没有初恋的缺憾,把他变成了一个必须回答一大堆难题刁题的中学生:他一遍遍地问一遍遍地答,一直问到可笑和无聊时,才终于花了五天功夫,把存放内心多年的情感和祈求,变成了一封五页的长信;尔后花了五十块钱,恳求邻居家的那位五年级小学生,把信送到了华云手里。

卓守则不相信,不相信华云会如此漠视他的真情!卓守则不相信,不相信华云会以如此冷酷的态度,对待他的追求和祈望!

“不行!得找华云问个明白去!”他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决断。

说走就走,四百几十里时宽时窄、时而平坦笔直时而坎坷崎岖的公路,到青岛已是傍近中午。因为听说华云要考的是青岛师院,目标也就直奔青岛师院;进了师院才知道,要考的学校与补习辅导的学校是两码事儿,于是只好再找。再找只能漫天撒网,从中午十二点找到晚上九点,把青岛大大小小的补习学校差不多找了一遍,才在郊区一所技校里查到了华云的名字。

那时华云刚刚从教室回到宿舍,正在一边背着复习题一边洗脸刷牙。听到叫声,看着风尘扑扑出现到面前的卓守则,她怔怔地,好一会儿才一声惊叫,小鸟依人般地扑进卓守则怀里了。

那真是惊天动地、惊心动魄的一扑!卓守则做了十几年的热梦香梦甜梦,梦中最动人、最美妙、最心萦神绕的也莫过于这一扑!可它来得实在是太突然、太不可思议!以至于他手足无措,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自己是在云里还是梦里。

在华云,则是水到渠成和顺理成章的事儿。从接到卓守则信的那一刻起,华云的心实际上已经找到了归属。华云并不信命,十几年前那次看似偶然的行动改变了她的生活和命运,使她与卓守则结下了不解之缘,这如果不是命又是什么呢!一个自由的、有人格尊严的卓守则,一个有作为的、受人尊敬的卓守则,不正是她希望和期待的吗!如今这个卓守则带着惶恐和祈求走到面前来了,她是没有理由把他拒之于门外的。更何况作为饱经风霜的中年女性,华云何尝有一刻不期盼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园、属于自己的男人!女人的心包起来坚硬如铁,敞开了却除了火只有水。就是他了!今生今世就是这个卓守则了!离家时走得匆忙没能留下只言片语,进到学校的第二天她就写回两封信,一封是给晨玉和哥哥嫂子的,一封就是给卓守则的。晨玉和嫂子的回信也来过两封,卓守则的出现实在已经迟得让她难以理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