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火也烧得智新两眼冒火。晨玉惊讶得不行:
面前这位英俊干练的青年,会是那个又痴又呆的智新?展涛涛睬也不睬地从智新身边飘过。
雪熙熙攘攘飘飘欲仙,把候车室的玻璃门窗封住了,把长途汽车站外的街道、房屋、林木、田野封住了,也把展涛涛的心封住了。
学校放假,展涛涛出了校门一路北去,先是秦皇岛和山海关,而后是吉林雾淞和长白山天池,再而后就是哈尔滨冰雪节了。那果然没有使她失望,站在零下三十七度的严寒里,面对一座座神话般的、如梦似幻的冰雕作品,她第一次感受到冰雪与艺术是如此接近,如此浑然天成。说好的腊月二十九到家,从哈尔滨飞青岛时一切顺利,从青岛要回东沧却遇上了大雪。“通往东沧的高速公路封闭,所有汽车一律停开!”得到消息后展涛涛脑子里一片空白。空白刚一消失,她便掏出大哥达,拨通了东沧市妇联的电话。
“涛涛吗?你在哪儿?刚才我打了几个电话你都没开机,我正担心怎么回事儿呢!”耳朵里传来妈妈惊喜交并的声音:
大哥达刚刚流行,全是半头砖似的;飞机上不准用,昨晚又忘了充电,展涛涛已经不敢轻易开机了。
“妈!高速公路封了,我回不了家啦!”
“什么?你说什么?高速公路……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你听——”展涛涛把大哥达举过头顶,车站里嘈嘈杂杂的人声、广播声便传到了几百里之外。
“那……那可怎么办哪?”柳楠的声音变了调儿。女儿去哈尔滨是她同意的,赶在腊月二十九回家是经她批准的,可她没有同意临到春节还下这么大雪,没有批准封闭高速公路哇!
“我还正要问你呢!妈,要是走不了,我可得在车站过年啦!”电话里传来的是展涛涛的哭腔。
柳楠这才想起慌不得,说:“涛涛,你千万别急!我马上跟你爸联系,让他想办法啊!”
展涛涛说:“我……我的大哥达快没电了。”
“哎呀那可不行!你等着,十分钟,不,二十分钟后我再给你电话。你千万别乱跑,就在车站里等着啊!”
放下电话,第一个传呼打的是“家有急事,速回电话!”打过十分钟电话铃一直没响,柳楠又发了第二个:“情况紧急,刻不容缓!”可眼睁睁看着表针走过三分钟还是不见回音,第三个发的就是:“你不会是死了,连涛涛也不要了吧?”只有在这之后电话铃才骤然响起,展重阳才算是出现了。
展重阳其时正忙得四脚朝天。春节前历来是送礼的最佳时机,柳楠第一次打传呼时,他正在海城一座滨海靠山的宿舍院里,为敲不开一位大市头头的家门犯愁。接到传呼,认出是柳楠,心想肯定是为着昨晚没回家的事儿就没理睬。哪想一次没回引来两次,把女儿也扯上了;而一回,一颗心就沉到冰水里:女儿是家庭的中心,如果展涛涛回不了家,这个春节也就不用过了!
“这样,东西你们继续送,我马上回去!”展重阳对同去的人说。风雪自西而东,青岛那边封了公路海州这边还只是开了一个头儿。展重阳一路向回赶一路就把电话打到气象台,问准一两天内风雪没有停止的迹象,随之又把电话打到东汪盐场,以命令和恳求的语气,让场长派两名经验丰富的司机,把那辆三菱越野车开到自己家门口。“算我求老兄帮忙了!多谢啦!”展重阳难得大声地嚷着。这样人进门时三菱车也到了,“赶快跟涛涛联系,让她在车站等着,哪儿也不准去!”展重阳发着命令。电话打过去,展涛涛却怎么也联系不上了。“她说是大哥大快没电了,这可怎么办哪!”柳楠嚎着。“继续联系!一分钟也不停地联系!”展重阳吼一声上了三菱车。“我也去!要死我也得跟涛涛死到一起!”柳楠哭着叫着。展重阳喊一声“快!”三菱车一声怒叫冲进风雪,朝向远方奔去了。高速公路关闭,原有的老公路依然开通,三菱车便成了皑皑雪原上的一只甲壳虫。生拼死斗、历波踏险,凭着两位老司机和三菱车难以置信的越野防滑能力,展涛涛终于赶在大年三十晚饭前,回到东沧城里的那个家里。
母女相会,如同经受了一次生离死别,展涛涛和柳楠抱在一起呜呜呀呀,只差没把房子也泡进泪水里。
包着饺子下着饺子吃着饺子,看着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谈论着天南海北的奇事轶闻,一个甜甜蜜蜜的除夕夜过去了,老天爷把一个晴晴朗朗的正月初一送到了人间。
正月初一照例要拜年,展重阳第一个拜的是年传亮。六点正打去的电话。那让年传亮觉出了高兴,心里说行,这个小展行,知恩图报,不愁关键时刻没人鼎力相助了!因为展重阳头午要出去给两个一把手和老领导拜年,看家和接待拜年的任务落到了柳楠身上。一上午收到的三五百块钱左右的小礼品不下二十几件,现金也有五六份,少的一千多的五六千。展涛涛大瞪着两眼说:“拜年还讲送钱的呀?”柳楠说:“送什么的没有。你爸是副职,那些正职和权大的十万二十万也不一定下得来。”展涛涛说:“我的妈呀!那怎么办?还不赶快退回去!”柳楠说:“往哪儿退?你不收都得把人给得罪了!”展涛涛说:“那出了事儿怎么办?”柳楠说:“出什么事儿?送得多了收得多了,再说连个收条也没打怎么证明是收了?”见展涛涛忧心忡忡又说:“放心,名字我都记着,回来交给你爸,让他想办法退回去就是了。”展涛涛这才把心宽了,说:“都说是官场腐败,原先我只知道到学校给我送东西的人是冲着我爸那个副市长去的,哪知道后面的事儿老啦!”柳楠说:“哪朝哪代不这样?你还是好好念你的书出你的国去吧!”
上午跑了一大圈,下午展重阳就坐在家里专等别人来拜年了。那来的第一拨是泰明灯具厂厂长吴有奇和摩托车配件厂厂长左撇子。两人都是展重阳的亲信干将,展重阳离开海年镇前干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以镇党委的名义几名镇办企业的厂长经理每人重奖十万元。十万元从企业自有资金里出,展重阳发的只是一张纸。但没有那张纸那十万元就装不进厂长经理的腰包,装了就得提心吊胆,说不定那一天还得到铁屋子里去蹲几年;有了那张纸不但可以装,还装得光荣、喜气洋洋。那使吴有奇等人感激莫名。谢清说:“展市长对你们这么好,你们小子们没有良心可是不行!”那些厂长经理心领神会,加之也恨不能为日后埋下伏笔,于是这个送一套房子,那个送一辆小汽车,另一个送一套家电家具,又一个送十万块钱的保险单……这样的直接结果是展重阳的私有财产猛增了七十多万,间接的结果是展重阳人虽然走了,与海牛镇那伙厂长经理们依旧千丝万缕难分难解。
因为礼品礼金年前送过,拜年的话一说,吴有奇说的是孩子他姨今年农学院毕业,想进拖拉机厂,拖拉机厂的书记已经答应了,希望展重阳给他们厂长再打个招呼。左撇子说的则是从深圳引进的那个项目准备正月十六剪彩,希望展重阳能去帮着壮壮门面。前一个展重阳回答了一个“行”,后一个展重阳说“没有特殊情况就去”;见门外又有人来,两人便赶紧起身走了。
拜年的人一直没停,柳楠和展涛涛开始还出来打个照面陪着说几句话,几拨人过去就不露面了;直到卓守则登门,展重阳叫了几次,两人才很不情愿地进了客厅。
卓守则如今是大不一样了,省政协委员,“卓氏中兴”副董事长兼总经理,市里逢有重大活动都要请到主席台上坐一坐的。与范江南、公达熟得不行,与展重阳更是铁得掰不开。拜年,他送的是一副祖母绿,点名给的是展涛涛。展家只有一个女儿,要讨展重阳欢心这自然是一条捷径。展重阳不懂祖母绿,一看款式色泽也知道不是一般东西,当即向里屋喊了一声:“涛涛!”里屋应了一声不见有人出来,他走到门口又喊了一声:“涛涛,你来一下!”
因为明天要回姥姥家,展涛涛和柳楠正试着衣服,听展重阳喊过两次只得进了客厅。展重阳把那颗祖母绿递到面前说:“你卓伯伯送的。还不赶快谢谢你卓伯伯!”
祖母绿是有名的天然宝石,展涛涛跟着同学到珠宝店去看过,并不懂,但一看宝石那么大那么绿那么亮,连忙喊一声:“妈!”把柳楠叫了出来。
柳楠对祖母绿也是一知半解,一看却知道比市面上两三千块钱的那一种要高档得多,便一面道谢一面给展涛涛戴到手上。展涛涛个子不高,体形有点偏胖,但那祖母绿一戴,整个人一下子就被点亮了。
柳楠喜眯了嘴儿,问:“这是哪儿来的?怎么好象没见过这么纯这么大的呢?”
卓守则说:“咱们这儿当然见不着。这是那年我从美国带回来的。早就想给孩子送过来,总是怕年龄小戴不出去。”
柳楠说:“这么好的东西得多少钱呢?”
卓守则说:“什么钱不钱的!孩子戴着好看,别的你管他呢!”
柳楠被说得笑了。从心里说,她对卓守则从来都没有好感。那倒不是因为卓守则与展重阳过去如何如何现在如何如何,而是在妻子和孩子上:一个只求生儿育女不把妻子当成一回事,甚至于想娶就娶想离就离、离了还要养起来的男人,在她眼里,与那些三妻四妾的大地主大资本家没什么两样。这倒并不是因为她是妇联副主席,担着保护妇女儿童合法权益的责任,单是作为一名妻子和女人,她就自觉与卓守则隔了几个世纪。因此卓守则每次登门,只要展重阳不在她从不让他跨进屋里一步;即使展重阳在,她也从没给他送过一杯水一个笑脸。可今天有了祖母绿,就另当别论了。
柳楠嘴里说:“那多不好意思啊。”把一杯芳香扑鼻的热茶放到卓守则面前。卓守则道一声谢,她又把眼睛盯到展重阳身上,想听一句收不收的话。展重阳却转了话题,说:“哎老卓,你那儿子过年回来了没有?”他向展涛涛示过一个眼色说:“你卓伯伯的儿子就在美国留学。你想了解国外的情况,找你卓伯伯就行了!”
卓守则听问起智新立时涨了情绪,说:“你说智新哪。人家美国没有过春节这一说,再说他学习那么紧,想回来也回不来呀!”
展重阳说:“原先说那孩子痴呆我就不信,哪有父亲身体这么棒、本事这么大儿子痴呆的?结果怎么样,大智若愚、大器晚成,谁不服也是白搭!”
柳楠说:“老辈说福在天上,想躲都躲不过,原先我还不信,这会儿看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呢!”
夫妻俩一唱一合,把卓守则心里的得意和甜蜜全夸出来了。他脸上笑着嘴里却谦虚说:“别,也别这么说。这不都是沾了改革开放的光嘛!”
展重阳说:“你这么说也对,没有改革开放智新出不了国,现在是什么样儿也难说。到底是省政协委员有水平啊!”
卓守则越发如同进了云彩,展重阳却话题一转说:“哎老卓,国外留学的情况你也知道一点吧?”
卓守则说:“怎么,涛涛也想出去?”
柳楠说:“想是想,可到底是现在出去还是过几年出去,是去美国还是日本,出去以后上哪个学校,还一点数儿没有呢。”
卓守则说:“这好办,你把需要了解的写好,我让智新帮着问解清楚再告诉你不就得了。”说到这儿他忽然灵机一动,对展涛涛说:“要不这样:我把智新的电话和地址给你,你直接给他写信或者打电话,也省了你爸你妈的事儿。”
柳楠说:“这倒是个办法,就是两个人没见过面儿……”
“这好办,回去我先给他说好。”见展涛涛应了,卓守则又说:“智新现在可不是原先了,个头比我还高一块,英语连美国人都叫好,还是个学生头儿,说是跟好多国家的留学生都有联系。”
“这才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展重阳目视展涛涛说:“你卓伯伯这一辈子很不容易,智新小时候也是受了罪的。有机会你真该跟他们学习学习才是。”
展重阳说的是奉承话,卓守则却动了心思,说:“你还别说,有机会让涛涛和智新认识认识交个朋友,说不定还真是好事呢!”
柳楠听出那话的意思,又见展涛涛皱了眉头,说:“那当然好,现在是信息社会,年轻人多交几个朋友总没有坏处。”
按照卓守则留下的地址和电话,寒假临近结束时,展涛涛果然与智新取得了联系。智新问准展涛涛急于知道的是国外留学生的学习和生活状况之后,说他们那个总部设在加州东亚大学的海外华人学生联谊会,正在筹备一次中国问题学术研讨会,如果展涛涛愿意的话,他可以把她列入邀请名单,只是出国的一切费用要自己承担,事先还必须寄一两篇论文来。展涛涛把情况跟爸爸妈妈说了,展重阳、柳楠觉得无论女儿最终出不出国、出到哪个国,能有机会到国外走一趟总是好事,便一口答应下来。这样展涛涛在寒假结束回到学校,填过几份表格寄过两篇论文之后,终于接到了一份来自于美国洛杉矶的邀请函。
“快点展涛涛!你都晚一个小时了!”
举办中国问题国际学术研讨会,是一年前在堪培拉的一次聚会时确定的,那时智新刚刚出任联谊会副秘书长。美国七年,他从一个痴痴呆呆、土里土气的半大孩子,变成了一名高挑英俊、文质彬彬的高材生。加州和洛杉矶的华人学生过去多是来自台湾、香港、东南亚,与中国大陆隔着一道鸿沟。随着来自中国大陆的学生增多,有关中国大陆的问题和情况日益成了关注的热点。举办中国问题研讨会,让来自世界各国的海外学子(其中也包括少量来自中国大陆的学生学者)会聚一堂,一边交流情况、研讨问题一边观光游览、结交朋友,也就成了颇受欢迎的一种形式。
“开幕式过了,第一场研讨也快完了,再晚咱俩就不用参加了!”
为着筹备研讨会这一段智新和他的伙伴们脚尖都悬在空里。研讨会五天,要去大峡谷和拉斯维加斯,真正的学术研讨只有一天。面对来自世界各地的近百名海外学子,智新决不愿意放过这样一个表达观点、展示才华的机会。可直到开幕式结束展涛涛还没到场,他只得到大门外等起来。一个女孩子第一次出国,人又是爸爸介绍来的,果真出了事儿他是没法交待的。
“上楼,三楼报告厅!对,就从那儿上!”
展涛涛是昨天上午到达洛彬矶的。她给智新的第一印象说不上靓却也落落大方。从几次电话里智新听出,爸爸很希望他能跟她交个朋友。交个什么朋友没说,意思却是明白的。明白也只是明白,交朋友的事儿智新自有主张。
“不就是一个研讨会和几个发言吗?你也太认真了吧!”
洛杉矶是美国的“天使城”,那不仅因为在西班亚语里洛杉矶就是天使城的意思,还因为这里有举世闻名的好莱坞和迪斯尼。洛杉矶的七月是一年中最为美丽的季节,把研讨会选择在七月的天使城,确是体现了智新和他的伙伴们的一片愿望。
“你来参加的不不不……就是研讨会吗?那些发言不听才是遗憾。第一场马上结束,再晚第二二二场也……”智新还是没能改掉一急就有点结巴的毛病。
研讨会的中心议题是“中国的文化遗产与改革开放”。远离中国大陆来研究中国大陆,在海外学子们心目中是再正常不过的。曾经风靡世界的许多反映拉美国家生活的长篇小说,不正是出自于身居他乡的众多拉美作家之手吗?距离产生美也产生真理,何况这些海外学子多是抱定学成之后“建设中国、改造中国”的鸿鹄之志;而即使那些不想回中国或者一时回不了中国的人,也无可选择地要与中国保持谁也无法割舍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