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云想不到还会有这样的事儿,想想却也知道对方并没有恶意。掩盖显然无济于事,争辩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唯一的办法只有躲避。她让老科学家稳住安切尔和露丝,自己带上凯华和随身的几件衣物悄然出门,搭上一辆出山的汽车直奔伊犁。在卓美芹家里住了一个礼拜,直到确信两名记者走了华云和凯华才重新回到黑蜂房。传奇、英雄?华云才不想去当那个传奇和英雄呢!只要凯华能够平安长大,能够凭自己的才能赢得社会的尊重,华云其心足矣、其愿足矣!其他一切都是不在话下的!
焦点又回到老科学家身上。从天暖草绿游人进山,老科学家就一直盼着那个学生。书信通了几封,一直说马上就来马上就来,可直到夏天眼看过去了才又来了一封信,语气全变了,说是开发暖冰矿的项目上报后最终遭到了否定和批评:政府的开发资金怎么可以用来扶持这样一个没有科学依据的项目!“师心已尽,我心已尽,然则世事如此,非你我之所能也!”信的未尾,当年的学生和如今颇有权势的决策部门的负责人,发出了慨叹。
看着信,老科学家先是两手打颤。接着嘴角和眼角打颤。接着嘴唇和面部打颤。再接着便两眼一直栽到了地上。等到华云和凯华发现,老科学家已经话都说不成一句了。
“楚老!楚老……”急忙把老科学家抬进屋,急忙把北京来信读过一遍,华云搂住老科学家悲声大放。凯华伏在老科学家身边,把爷爷爷爷的呼唤,不停地向老科学家耳鼓里灌。老科学家却跟睡着了一般,没有一点回应的表示。
五天的昼夜看护精心照料,终天换来了老科学家的起死回生。那天太阳西斜时老科学家忽然睁开眼睛,拉着华云的手,说他要看一眼黄昏的草原。
夏日黄昏的草原,太阳伸出数不清多少温情的小手,尽情地抚摸着云杉林和草地和伊犁马;晚霞联接暮蔼,越发呈现出梦幻般的氤氲和诡丽。老科学家躺在一张椅子上,苍白干瘦的面庞上露出了快慰。他望着草原,望着山谷,望着云杉林、胡杨林和伊犁马,望着山谷、河流、花草、牛羊鹿鹅……最终把目光落到远处那座高高的皑皑的圆圆的、活脱一只巨大乳房的雪山上了。
“……大乳峰……暖冰……矿……”老科学家喃喃着,眼睛里喷出一层湿雾。华云生怕触动他的心事,说了声:“咱们还是回去吧。”急忙要把他向黑蜂房里抬。老科学家却把手固执地探向远方:“大乳峰……暖冰矿……大……乳峰……暖冰……矿……”
当晚,七十七岁的老科学家走完了人生的旅途。华云、凯华和与他朝夕相处的哈族牧民们,把他埋葬到黑蜂房外那片向阳的草地上,让他与养育了大半辈子的生命热土合为一体。
送走老科学家,是继续留在草原还是返回东沧成了华云必须面对的抉择。老科学家弥留之际嘱咐她,为了凯华要尽快回到东沧去,华云却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凯华已经八岁,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黑黑的、连活下来也成问题的小肉团儿;社会与八年前相比也有了很大不同,一个黄种人和黑种人的混血儿已经不足以阻挡华云的脚步了。问题仅仅在于,华云对于这片边陲的、接纳和养育了她和凯华的热土,这片留下了老科学家太多梦想和悲情的热土,已经有了难舍难分的情感。的确,她怎么能够离开库尔德林大草原和黑蜂房?怎么可能离开长眠的老科学家和大乳峰、暖冰矿?怎么可能离开伊犁马和哈族牧民以及他们的孩子?华云认定自己今生今世,是注定要与库尔德林大草原同一个命运了!
她把想法告诉了晨玉。晨玉大学毕业考中的是加州东亚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去洛杉矶已经一年多了。她相信晨玉是一定会理解她支持她的。然而等来的是晨玉亳不留情的批驳,理由是随着社会的进步,当年逃往边陲草原的理由已不复存在;随着老科学家的去世,继续在边陲大草原上生活下去也成为海外奇谈;如果她一意孤行,不仅有违于老科学家的遗愿,也必定毁了自己和凯华。“亲爱的姑姑,你的命运也许生来都是为着面对苦难、经受苦难的,但那是旧时代的安排;如今,凯华难道还要重复你的命运,还要接受旧时代留下的苦果吗?”晨玉信里,满是忧愤和期待。
那封信来过不久,水娟和晨军的信就来了,众口一辞,全是催促回东沧的。水娟和晨军的信还没来得及放进抽屉,丹露的信也到了。丹露几年前就从青岛师院回到海州,与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办起一所惠英中学。她告诉华云,她正缺少一位副校长,非常希望华云能够回去帮她一把。“亲爱的大宝贝,当年你不肯听我的话,让我一直想了八年。今天你如果再不听我的话,我可就要‘私奔’了——到你那大草原上去看一看,是哪个英俊的小伙勾住了你的魂儿。小心,别让我嫉妒!快点回来,我会亲你的!”信的未尾,丹露又露出了当年的那股醋劲和辣劲。
华云觉出了心帆的鼓动,可怎么回信没有想好晨玉的信又来了。这一次还增加了智新。晨玉和智新是从那次洛杉矶相识之后成了朋友的,晨玉的研究生考到洛杉矶就有他的因素在里面。两人相互倾慕情投意合,可因为牵扯到两个互不相容的父亲和家族,建立爱情关系也还是费了一番周折。华云对两人的相知和相爱十分珍视,也就给两人写了不少信说了不少话。如今轮到两人说服起她来了:
……亲爱的姑姑,就算我们讲的道理你都不愿意接受,你总不会忘记自己是海牛岛的女儿吧!不会忘记海牛和雾号吧!海牛和雾号如果有灵,也一定会盼望你归去的……还有,你老是说舍不得离开老科学家爷爷,可你想过没有,老科学家爷爷最大的心愿是在大乳峰上,即使为了老科学家爷爷的心愿有朝一日能够实现,你也应当早下决心,重返东沧……
晨玉、智新对自己和凯华的真诚华云一点都不怀疑,看着两人的信,她不得不承认被打动了。那是晚上,她一边读一边哭,读了不知多少遍哭了不知多少遍,迷迷茫茫中好象回到了海牛岛,眼前出现了四个遇难的渔民迎着通体明亮、如火如炬的海牛顶和声声相连的雾号,爬上礁岩垒石建村的情景,出现了三剩子重返海边、二次建村的情景。带着梦中的情境和晨玉、智新的信,华云来到了老科学家坟前。天上新月如钩,地上嫩草如茵。胡杨林里不时传来几声老鹰扑翅的钝响。草丛深处,蛐蛐和叫不出名儿来的小生灵们,起劲地演奏着悠长缠绵的边陲恋曲。华云默默地坐在老科学家坟前,默默地把心中的话语向老科学家倾诉着,不知不觉中老科学家竟然出现了。老科学家穿的还是那身长襟布扣的学者服,脸上还是挂着清醇温厚的微笑。他久久地凝视着华云,把涓涓的情流不停地灌注到华云心里;直到月亮要被云朵遮掩起来时,才指着远方,把大手用力地挥动了一下。
那挥动的大手,就镌进华云脑海中了。
华云回到东沧是在二十天之后。为了省钱,她和凯华在硬板车和长途汽车上颠簸了整整十五天。东沧给予华云的最初印象是陌生。汽车停稳,望着车站内外那么直那么宽的马路和那么高那么漂亮的楼房,她还以为是到了烟台或者青岛;直到晨军和水娟叫着她和凯华的名字迎到车上,她才晃然大悟,知道已经到家了。
家是海州的那套四室两厅的公寓房。为了迎接华云母子,晨军和雨雨搬回银行宿舍,家里只留下水娟和甜甜。“这儿比海牛岛和东沧可强多了。这一回儿啊,你和凯华就把家安这儿,省得我和甜甜孤单。”进门,一边放着东西一边水娟就说出了自己的决定。华云见公寓楼背山面海拥红偎翠,又这么大这么宽敞,很是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凯华透过窗子看到了大海,先自又跳又嚷,非要妈妈领他到海边去玩不可。
“妈妈今天累了,明天行吧?放心,我的小宝贝儿,以后这海就是你家的大脸盆,你想什么时候玩就什么时候玩去呗!”水娟亲了一下凯华的脸蛋。那年她和晨玉去新疆时凯华还小,见不出个真实模样;八岁的凯华、大起来的凯华,肤色平和了许多,眼睛和脸面神灵了许多,看起来也漂亮了许多。
“不嘛!我就是要看sea(海)!就是要看sea(海)嘛!”凯华刻不容缓,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走,我领你去!”晨军放下手里的东西,拉起凯华的手。
“哦看海去咯!Sea!Sea!Sea——”凯华飞快地拉开屋门,向楼下奔去了。
“都说是混血儿漂亮,还真应了!”水娟说,“学校晨军已经联系好了,就在刚才回来的路上,离家近,教学质量也是拔尖的。”
华云说:“这可太好了。我哥呢,就他一个人在村里?妈和爸身体还好吧?我写了那么多信,他们一个字都没回,我也不知道是身体不好,还是为着过去的事儿不肯理我。”
水娟说:“她爷爷奶奶的事儿晨玉没跟你透过?”
“透什么?她老是说爷爷奶奶身体挺好,就是年纪大了,有你和晨军在身边也用不着我操心。”
“这孩子,对你这个姑那可真是!”
“怎么,爸爸妈妈出了什么事儿?”华云听出话中有话。
年打雷、筱月月去世时,按照年传亮的意见没把消息告诉华云、晨玉,水娟心里一直是个事儿。晨玉是三年前回家探亲时知道的,哭过一阵埋怨过一阵,去新疆时也并不主张告诉姑姑:姑姑身处边陲又带着凯华,让她知道了实在只能增加悲痛和麻烦。如今华云回来了,水娟就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她爷爷奶奶一会儿再说也来得及,你还是赶紧洗个澡睡一觉吧。坐了半个月车,要我,没个三天五日就别想歇过乏来!”水娟从屋里找出一封信,说:“这是丹露留的。原先说好一起到车站接你,前天说是济南有点要紧的事儿走了。”
华云打开信,里面是一张叠起的字条:
我最最亲爱的大宝贝:
终天盼来了你回家的消息,我真要高兴死了!可我还是要出去几天,看来即使不想死也得死上几天的。乖!好好地睡上几觉,等我回来!我会给你买好吃的东西和用力地亲你的!
想你的Dailw
后面的英文签名写得很草,不仅胳膊长腿长而且夸张,那是丹露一惯的作派。华云禁不住笑了,把自从老科学家去世以来积压在心里的忧郁,一刹那间化成了青烟。
“嫂!你看丹露写的什么!”华云把字条递给水娟,水娟也笑成了一团。“哎哟这个宝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俩是同性恋呢!”
洗了澡,睡过一觉起来,水娟这才把年打雷和筱月月怎么去世的,去世后年传亮怎么不准告诉她和晨玉,以及为年打雷和筱月月怎么举行的海葬,海葬时怎么出现的大雨和雾号、龙兵,以及晨玉回来以后怎么哭和埋怨的,去新疆时又怎么没有告诉她的情形说到了华云面前。华云想到了爸爸妈妈的种种,唯独没有想到两人已去世多年。她边听边哭,一直哭得昏天黑地不能自己。她恨哥哥不肯告诉自己,也恨自己惹出那么多麻烦,以至于连起码的孝心也没尽到。“我得看看爸爸妈妈去!我得看看爸爸妈妈去!”她呜咽着,说。
“人死如灯灭,你看不看能怎么着?再说又是海葬,到哪儿看去!要我说,哪天买几刀纸,在家里烧一烧也就行了。”水娟说。
“那不行!爸爸妈妈那么疼我,说什么我也得去看看他们!海葬也得去,不去我还是个人吗!”
水娟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只得让晨军给年传亮打电话,让他帮着准备条船。晨军出门后,华云问准爸爸妈妈去世的时间,忽然想起那年莫名其妙地心慌、落泪和跌倒的情景来,认定那是与爸爸妈妈去世有关。天人相应、亲生骨肉相应,华云觉出了真实和神奇。“咱们得看看爷爷奶奶去!咱们得看看爷爷奶奶去!”她搂着凯华,好一会儿都没法平静飞云走马的心绪。
第二天早饭后晨军找了一辆车,拉上水娟和华云、凯华直奔海牛岛。海牛岛与华云记忆中的并没有太大差异,了不起只是道路加宽了几米、小楼和大楼增添了十几座二十几座。从村头下车不过几分钟消息就传开了。自从华云那年出走,村里人都以为她回不来了,见她带着这么大一个孩子出现到面前,真有说不尽的惊奇。华云一一地与乡亲们、当年的同学和好友们拉着手、问候着,好一会儿才来到码头,登上了那条等候的渔船。渔船船长是当年参加过海葬的,没费多大周折就把船开进那片海域抛了锚。香火点起来,黄裱纸烧起来,华云边哭边与凯华、水娟、晨军一起,把满满的两篮子鲜花和特意从新疆带回来的几袋雪莲和红花投进海里。想着爸爸妈妈对自己的衷爱,想着自己对爸爸妈妈的留恋和怀念,华云祈望能够出现当年海葬时的奇迹,祈望爸爸妈妈能够像老科学家那样出现到自己面前,与自己做最后一次告别。凯华自小满脑子装的就是对姥爷姥姥的崇敬,也只是不停地哭着喊着:“姥爷姥姥,我是你们的凯华呀,快来看看你们的凯华吧……”然而直到祭祀结束,海上和天空中始终平静如初,没有出现任何特别的迹象。那使华云和凯华禁不住生出了几分失望。
从码头上出来,村口汽车停放的那边等着好多乡亲和同学。大路也来了,他告诉华云年传亮因为有个要紧的会没在家,临走时特别交待,华云姑有什么事儿可以直接找他,由他全权负责。华云说了声“知道了”,便向汽车那边走去。离家八年好不容易回来,身为哥哥的年传亮竟然面儿也不肯见上一个,华云自然没有更多的话好说。来到村口正要上车,一辆黑色小轿车忽然停到面前,一个中年女人一把抱住华云说:“哎呀老同学,你可是回来啦!”华云认出是夏菊,说:“好你个夏菊,坐上小汽车啦!”夏菊说:“什么呀,这是俺老板的。是他让我来接你的!”“你们老板是谁,怎么认识我呀?”“还有谁,当年你救过命的那个人呗!”“卓守则?卓守则成了你老板啦?”“那当然啦!说是中午要请你们吃饭哪!”
卓守则是自从那年新疆一别再也没有见过的,既然回来了见一面总是应该的,只是……华云看看水娟、晨军,露出了几分犹豫。
夏菊说:“卓总说了,有多少人请多少人,让大家都去!”
水娟说:“那就别了,我家里还有孙女,晨军下午也还得上班。”她目视华云说:“你该去去。凯华愿意跟我回去就回去,不愿意回去跟你去长长见识也行。凯华!”
凯华说:“我要跟妈妈去请吃饭!”
“你倒是不带吃亏的!”水娟剜了一下他的额头,上车走了。
“这就是你那儿子啊?”夏菊打量着,“这么精神,比我那一个可是强多了!”
华云说:“你那一个几岁了?”
夏菊说:“还几岁了?马上上大学了!你呀,这方面可是落后分子。”她打开车门说:“走吧,卓总这一段忙得没黑没白谁也不见,听说你回来立马让我来接,说不定还等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