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使大干部受到了鼓舞,把一杯五粮液喝了又倒了一杯,醮着韩国辣根吃了几口生鱼片。“在北京,有人说什么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呀,是有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吧。这个话你听说了没有?”
年传亮说:“话是没听说,不过还真有点道理。中国特色不就特在一个共产党领导上?共产党过去说是无产阶级先锋队,现在我看得把无产阶级改成有产阶级才行:单是省和海州的人大代表政协委员里,比我大的新地主资本家就少不下几百个!这要是我爸他们活着,早就气死几个来回了!”
大干部说:“要不怎么说老地主资本家、新地主新资本家那一套都不要讲了呢!改革到今天发展到今天你讲得明白吗?讲不明白了!要讲就讲投资者、经营者、劳动者,讲发展和民富国强。”
年传亮说:“太对啦!就是者,者!什么新地主资本家啦,那不又成阶级斗争那一套了吗!”
“你也明白这个道理了?好!这就对了!过去革命,是谁能打仗,谁消灭的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多谁就是英雄;现在发展,谁能挣钱,谁挣的钱多和给国家交的税多谁就是英雄!你那个新地主新资本家,哦不,是你那个投资者经营者劳动者,越是干得大、发得财多就越是贡献大,越是好样的嘛!至于这主义那主义不说也罢。五十年后中国富强了,老百姓的生活水平跟美国欧洲差不多一个水平线了,你什么不说也是好主义;反过来,说得再多也是狗屁,一钱不值!我这么说在北京有人就可能不舒服。”
年传亮说:“这儿是海牛岛,我舒服啊!我现在是一听那些主义什么的,脑袋跟水缸似的!”
大干部说:“好!不过还有一条,你发财也好当老板也好,别人发财也好当老板也好,不能让老百姓没有饭吃没有衣穿,不能一部分人富得流油另一部分人吃咸菜疙瘩喝凉开水儿。要不革命白搞了不说,总有一天有人得站出来当陈胜吴广毛泽东!这一条你信不信吧?”
“信!谁要是再搞压迫老百姓那一套,再怎么说也是不行了!”
“好,今天咱俩算是找到知音了!来,这一杯算是我敬你了!”
杯觥交错,大干部和年传亮都有了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姥爷,我也找到知音了!那个手冢治虫可真是了不起呀!”妙妙插进话来说。
“手冢治虫是谁呀?不该是那个画铁臂阿童木的漫画之父吧?”大干部说。
“哎呀,姥爷太棒啦!姥爷,你可真是我的知音啊!”妙妙举起可口可乐,在大干部杯上碰了一下。
年传亮说:“哟,你还懂漫画啊?”
大干部乐着:“不懂行吗?现在我的主要任务就是跟这个小宝贝搞好交流嘛!”
一阵笑声。秘书担心妙妙影响大干部他们谈话,赶紧与她讨论起手冢治虫和铁臂阿童木。服务小姐送上几盅清水,年传亮和大干部净了净手上的酒气腥气,接下上的就全是素菜了。
“我问你一个不该问的,你现在一月的工资是多少?”年传亮说。
大干部说:“什么意思,想给我发补贴?”
年传亮说:“就是想知道你革命那么早,干部当得那么大,到底混得比我强多少。”
“是差多少吧?”大干部说,“我给你一个总帐就行了:每月工资三千多一点儿,加上各种补贴也超不出四千去;其他就是一座小楼、一辆汽车、一个秘书。小楼汽车是国家的,活着用死了交;秘书是男的,你看见了。再就是在职时出发出国不用自己掏腰包,招待个客人什么的也可以报销。其他什么也没有了!要说无产阶级,现在也就是我们这些人,下边那些科长处长也有一套产权属于自己的房子嘛!”
“四万加一万五万,汽车一年算五万,小楼一年也算五万,每年出两次国十万,出发再加上十万……再加上五万……”年传亮一边听一边盘算着,算完了说:“大略荒地就是四十万上下吧。行,干革命能干到你这份儿上,算是了不起了!”
大干部说:“你哪,也算一算给我听听吧。”
年传亮说:“我这个帐是既好算又不好算。工资是上边批的,前年二十八万去年提到三十万。其他小楼是自己的,汽车是公家的,出发出国报销跟你没什么两样。灰色收入难说,一年二三十万也还是少不下——我说的是想推也推不掉的。企业收入这不才上路吗,正常的话,一年七八十万应该没问题。也凡和大路比我少一点,一年也少不下三四十万。”
“你看看!你看看!”大干部在椅子上颠了几颠,“要是早知道,还出去革的那门子命呢!就在家里当你这土地爷嘛!”
年传亮说:“这可就不对了啊!没有你们革命哪有的今天哪!再说我们是什么?农民啊!你是什么?国家领导人哪!那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你别说这,”大干部并没有转移思路,说:“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个我跟你没法比的,就是你的房子、企业包括权力都可以传给儿子女儿,我能传什么?我有什么可传的?这可是差大发啦!”
“爷爷爷爷,”妙妙说:“老师说了,长大了要继承光荣传统什么的,不能继承钱哪、房子和玩具呀什么的!”
年传亮说:“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一辈管一辈子的事儿,你管的那个继承不继承呢!你从你父亲那儿继承了什么?我从我父亲那儿继承了什么?不照样比他们过得好嘛!”
“你那是另一个道理,咱们这是对比,漏了这一条可是不行。”大干部夹了几口菜又说:“现在兴的都是儿子接老子的班,你是又有企业又有权力,怎么打算的?”
年传亮说:“我还没老到让人接班的程度吧?”
大干部说:“怎么叫老到程度,老到程度不晚三秋了?你那个老大不是银行行长吗,挺成器的,让他回来不什么都有了!”
这件事说年传亮没有考虑过肯定是假话,可事情并没有急到要提上日程。便支应道:“他?他看得起海牛岛和我这个爸就好了!我要是等他接班,黄花鱼都得长出一扎长的芽来!”
大干部在村里住了十天,把该见的人都见了,该去的地方都去了,该说的话都说了,才海参海米鲍鱼海带带了几大箱子,美恣悠悠地返回北京去了。在离开家乡六十二年,早已退休和身体尚且允许的情况下能有这样一次家乡之行,对于他不可谓不是一件幸事。临走时,大干部也就说了不少感念家乡情谊的话,一直说得年传亮心里暖暖的,跟抱了一个大火炉子似的。
送走大干部,年传亮回到办公室立刻拨通了华军的电话,让他马上回村一趟,有要紧的事儿跟他商量。
华军说:“过几天行吧,这两天上边要来检查,忙得我觉都睡不好。”
年传亮说:“他检查是能提你的官还是能多发给你工钱?”
华军说:“爸,这可不像你说的话啊!你要真有急事,我请个假回去一趟就是了呗!”
年传亮说:“你小子,没要紧的事儿我稀思找你吗!”就把话筒扔下了。
华军回海牛岛按常规是每月一次,这是自水娟去海州就形成的规律。开始是一个人,送点吃的穿的,问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回。后来年传亮说想甜甜,每次来才勉强吃一顿饭或者住一晚上。原因自然是在红果身上。红果重回海牛岛之后年传亮把她和黄叶的户口也办来了,她也就死心踏地为年传亮治起了病。可随着年传亮身体越来越好,每次治病时下边的小鸟儿都要奓起翅膀急着钻窝。那次就趁红果大呼小叫时爬到了身上。红果开始好象没有察觉,等到发现想挣扎也挣扎不得了。有了第一次,红果生出了急迫和贪婪,年传亮也把男人无耻的本性放开了。这样没过多久红果就搬进小楼,把管家和照顾年传亮的事正正式式地担了起来。
华军第一次见到红果时,恨不能扇她几个耳光子和把她赶出家门。可家是父亲的家,自己和这个家已有的一切靠的是父亲,将要有和可能有的一切也离不开父亲,就只得忍了。忍也还是别扭:不仅话不说一句,连目光也从没正着看过一缕!直到那天无意中读到一篇介绍英国首相丘吉尔的小文章,才开始发生了变化。
小文章是发表在一家刊物上的:
……丘吉尔的父亲去世时,母亲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她对儿子说:我的生命已经快要枯竭,唯一的愿望就是从爱情中寻找一点幸福了。她的“幸福”是一个比自己小三十几岁、比儿子也小出不少的青年人。有人担心丘吉尔会找那个青年人算帐。可丘吉尔每次见到那个青年人时都要向他表示感谢,说没有什么事情是比母亲的幸福更让自己高兴的。丘吉尔的母亲因此度过了人生最后的幸福时光……
那故事使华军匪夷所思,仔细想想却又感动不已。他想到了父亲。既然母亲执意不肯再回海牛岛,照顾好父亲的生活就是一件不容回避的大事;既然红果已经得到父亲认可,自己还有什么必要耿耿于怀呢?这样一来,华军每次回家才不那么别扭了,年传亮也才真正享受到天伦之乐的滋味。
因为这一次年传亮说有急事,华军没带甜甜就直接回了家。
年传亮给儿子商量的就是接班的事了。
“你想让我回来接班?我一个大市农行的副行长回来接你一个渔村书记的班?爸,你可真敢想啊!”华军露出的是一副且惊且诧的模样。大市的副行长是副县级。三十六岁的副县级干部衣冠楚楚、仪表堂堂、前程远大,哪儿会把一个海牛岛放在眼里。
“我知道,你那个副行长了不起得很。手里有点小权,工资不少挣礼也不少收,还有什么?三室两厅的房子一套,公家的汽车一辆,吃个饭办个事可以公款报销……也就这些了吧?这就很了不起了是吧?”年传亮慢条细理地说。
华军说:“爸,我知道瞧不进你眼里,可那是多少人做梦都想不来的,这你也总该知道。”
年传亮说:“我当然知道。我的儿子、我办的事儿我能不知道吗!你弟弟不是不成器吗,他要是成器,我能把眼睛盯到你身上?”
华民那年被打断腿送到医院后,值班医生一听是个小流氓,非要先拿两万块钱才给做手术。大路汇报到年传亮面前,年传亮先是说:“治什么治!让他死!早死了还早少一个祸害!”耽误了不下一小时,眼看华军连命也保不住了,年传亮才掏出两万块钱,又给医院院长打了电话。华民的命好歹保住,腿却残了脑子也木了,成了一个只能靠轮椅和专人照料的残疾人。
华军说:“那你也得权衡利弊,不能因小失大呀!”
年传亮说:“你那儿大还是我这儿大?你知道你爸手里现在有多少财产?你知道吧?”
华军说:“多少,不就是那几个破厂子,说不定哪天就垮了呗!”
“你还银行副行长,我看你是白当了!那十一个企业和三千亩土地哪个是垮得了的?除非谁把海封了,把老百姓的嘴扎死。我是干什么的不懂这个!”年传亮说,“那天我给鞠也凡他大伯说的是连明的带暗的一年一百来万,我那是瞒了一半。我跟你明说吧,咱家现在光是按股份上占的资产,也下不了三千五百万,你小子可听明白了!”
那确是让华军吃了一惊。年传亮却又说:“我这还没算村里和总公司里的。你知道这次企业转让村里和总公司收了多少钱?一亿二!我说的这还是现款,要是把三到十年以内必须交回的本钱加到一起是三个多亿。这还不算以后每年一千万的管理费。你把这些加起来看看是多少?这些不都在我手里攥着,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想花多少就花多少吗!你以为海牛岛这个书记不值钱是吧?你拿一个省长来换换试试!”
情况说得够透够打动人了,华军想了想却说:“爸,你年龄又不大,身体又这么好,干吗非得急着接班啊?你先干着不行吗!”
年传亮说:“你小子说得轻松!这么大家业光靠我一个人,你是想叫你爸早死吧?你没见卓守则那么点家业,还把儿子从美国叫回来了?我可不想把这么大的家业交给别人!”
华军心里确是动了,说:“爸,那我回去跟雨雨他们商量商量再说行吧?”
“商量!我说不让你们商量了吗?”年传亮发恨地说:“那些财产反正我也没多少用处,你要是不想要什么时候我就捐了;要是没有人给我立两丈高的碑,就算是我没长前后眼!你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