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府书房内一派剪不乱理还乱的景象。
偌大的木长桌上,靠边的八仙椅上,就连那悬挂名画的钉头上,都被写满数字的宗卷帐册给占据了。
埋在桌案间苦算国库余帐的不是屋主白家公子,而是一脸愁眉不展的梁家太傅。
圣贤书墨吃万石,怎么也没料到竟被几颗算盘子考倒了。
“我说幸书,你还真打算和这些帐目耗下去吗?”一边啜饮茶水的白龙马发出凉凉的劝慰,“不是铜锈人,不进算盘门,你从没理过帐,怎会是凑攒军银的料?太皇太后摆明了在刁难你们。”
梁幸书从帐中抬眼,为难地瞥向好友,“所以,我特来找你帮忙。”
“帮忙?唉,话可先说在前头,我家两辈丞相,一代御史,可都是清如水,明如镜,家里上有三位嫂嫂,下有门人数十,要借钱可没门。”感情是可互通有无,可这银两是恕不外借。君子只交嘛,理当如此。
“我不是要同你借钱,而是……想让你帮我想个法子,让国库迅速充裕起来。”
“征税啊。”
“可农忙已过,一年已休,只能待来年有了收成才能立税换银,这时候国库所剩无多,该如何是好?”
“哟。这问题可是考倒我了。”他这右都御史往日里指着参文参武吃饭,梁幸书身为当朝太傅更是靠着满腹经纶文章便已平步青云,这发放粮饷从不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他们背的是律法条例圣贤著作,卖弄的是笔杆子,可要论起这些务实的铜锈杂事,他们还真是一问三不知。
“虽然我是回答不了你,不过有一个人,他精通此道,如若你愿意,倒可以向他请教请教。”
“谁?!”见他有推荐人选,梁幸书兴致勃勃地追问。
“这人你也是认识的。”
“我也认识?”
“可不是。”他抿唇淡笑,回身瞥向虚掩的窗外,“我家新来的丫头的老相好——齐家世子爷,认识吗?”
“……”
“喂!我那是可是前朝楠木精雕的四角桌,你可不能掀啊!”
要他梁幸书去请教一只牲口!绝无可能!他就算硬着头皮也要把想出办法来。
他也知道太皇太后是故意刁难自己,她就是瞧不起他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觉得他吃的是闲饭,干不了实事,皇帝跟着他学不上东西,这才编排这么个差事给他,他若认了输,不但三小姐要不回来,连身为人师的自尊都会丢了去。
硬邦邦的数字排列组合,迷了人眼,时间转眼滑起,他不知什么时候枕着手臂小寐了片刻,再抬眼白龙马已不在屋里,夜幕也开始渐渐垂降。
耳边传来茶杯瓷器碰撞的声响,他怕茶水泼污了帐册,所以才不让人上茶伺候,想到此间,他警戒地转眼望去。
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杯被一双女人的手托住,搁在他手边。
“把杯子拿走,休要多事。”
“咦?可是白公子他让我给你上茶……”
想念中的声音让他眸间一亮,他急忙伸手擒住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拽到自己面前。
黑乌乌的团子头,乌溜溜的眼珠因惊讶瞠得老大。
她只知道白龙公子今日有客来访,他让她上茶,她便端着茶水颠儿颠儿跑过来了,她怎会知道坐在这儿的是会让她如此尴尬的人。
她本能地要挣脱被他钳制的手臂,他一见她看着自己就要逃,更是怒火中烧,蛮力地将她搂进怀里。
“我就真的差他那么多吗?你愿意同他苟且,看见我却要逃?”
到底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他像个书呆,不如他会干实事?他拿这些帐册素手无策,却听说那姓齐的早已和文雅之士高谈阔论了,齐天笙能做好他的活,他却不能代齐天笙,连白龙马都说他不是这块料。
“既是三小姐在这里,我便省了这些杂事,不如他便不如他,我不争便是,但是三小姐你现在就跟我走。”
“我不走!”
他听不进她拒绝的话,低下身就要咬住她的唇,她歪开脖子拒绝他的贴近,他倾近她的脖子却不肯退开。
妒火中烧。
越是靠近越是告诉他,这里,这里,还有那里都属于别人,他眉心一蹙,张唇咬住她的脖子,用力地让含在嘴里的部分属于自己。
敏感的碰触让她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慌乱地伸手要拒绝要推开,他却纹丝不动地揽住她的腰身,侵犯着她的颈子,甚至抬手失控地扯开她的领口。
不能继续下去,她要让他停下来,马上……
“我喜欢他。”
黑暗里她轻声说出的话语在他听来格外清晰,他手指一僵,快要剥下她衣裳的手顿在当下。
“我喜欢他,打从心底喜欢。从第一眼就喜欢,越来越喜欢。”
“……”他不想理会,关上耳朵继续亲昵的舔吻。
“我愿意同他苟且,只要他开口说要我,我就愿意。”
“……”他想要继续往下,可胸闷难耐。
“就算他有多乱七八糟,就算他根本不知道,那也没关系,我就是喜欢他。”
他终是再也下不去嘴,无法说服自己再去碰触,僵直了身体。
他想开口问她,他要怎么办。
那份不亚于她的喜欢,那份不亚于她的偏执该怎么办?既然当初耍他,为何不彻底一点,索性把真心也赔给他?可最终全数的话都卡在喉头吐不出去。
他不想同她再多说一句话,被撕裂的伤口叫嚣着痛楚。
门被打开,再被摔上。
像一扇心扉。
梁幸书飞快得消失在夜幕里。
唐三好沿着桌角滑坐到地上,她哆嗦着拉回有些破损的衣裳,鼻头涌起淡酸,呆坐了片刻,她突得站起身,也跟着冲出门去。
夜已经完全黑透,凉意甚浓。
齐南王府门外,灯笼高挂,虽是红艳逼人,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唐三好缩在门外的石狮边搓着手,一辆马车从大路上啼嗒的走来,那响声让她伸长了脖子。
马车在府门外停了下来,她清楚得听到车上笙歌正响,男女嬉闹的声音。
他没有因为上次被她撞见有所收敛,他还是当他的纨绔子弟齐家世子,她还是唯唯诺诺的无盐豆腐。
他们之间就像一夜荒唐的误会,迷迷糊糊的欢愉之后,便各回各位。
齐天笙从马车上跳下来,微有红晕的脸泛着烧,他吊儿郎当地朝马车上还在闹腾的男女挥手,打发他们快些离去,他转过身来如释重负地叹下一口气,抬脚便要进府。
石狮边突然多出来的人影,让他怔在原地。
他盯了她好半晌,见她不开口说话,便撇开了眼眸,当作没看见她似得从她身边擦过。
酒味,胭脂味,轻狂味,一并刷过她的鼻间。
她迟疑了一瞬,终究开了口。
“我喜欢你。”她不能这样一直胆小下去,更受够了随波逐流,她可以面对梁幸书说这些话,为何不能告诉真正该听这些话的人?
“……”他僵直了背,回过眸来睨住她。
“打从心底喜欢。从第一眼就喜欢,越来越喜欢。”是啦,她今天才知道,才承认这个模糊不清的界限。
他依旧沉默,盯住她的眼神开始由淡转浓,焦灼得快要让人化开。
“只要你开口说要我,我就愿意。”她不要把借口推给那碗春药。
“……”
“就算你说不准喜欢你,就算你嫌我麻烦,我也……”
话未说完,也不需要说完,她已被塞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怀抱,那力道仿若要把她抱进身体里面。他满是酒臭的怀抱,她不推拒,金镶绣丝磨痛她的脸颊,她不介意,冰凉透心的龙玉耳坠钻进她的脖口,她不在乎,他不够温暖香软的怀抱,她愿意钻。
贴近的呼吸裹着白雾在彼此间流窜,她自动去寻找他脸颊上那两片微微张开的温暖热源,试探性地靠近,贴吻,轻舔,再退开。
“这样就够了吗?”他低首戏谑地调侃她。
不待她有反应,就单手扣上她的后脑勺,热烫的舌将她的唇缝探开,张口牢牢含堵住她说出可爱话的嘴巴,辗转,吮吸,仿佛想要摄取还能支撑下去的能量般。
他蛮横地一把将她抱起,抬脚踹开府门,贴在她胸口的呼息有些微喘,“说了那样的话,你应该没指望我今夜会放你走吧?恩?”
“唔!”
“答应的很大声,是不是又被人灌药了,想要拿我当解药?”他故意开她的玩笑。
“才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呀。”
“证据呢?”
“……我有穿那个……”
“哪个?”
“你送我的肚兜哒!”
“……”
“不要在大门口脱别人的衣服呀!”
他不满地眨眼。
“到……到屋子里,给……给你检查。”女子无德便是才,没什么好害羞的。
火眼金精开始光芒四射。
他等不及熄灯吹烛,他等不及扯下幔帐,讨好他的肚兜比不上她本身讨喜,被他踹下床去,他拉着她陪自己胡闹,沉沦,上不了岸。
再睁眼,沉沦后的餍足还席卷着他,他正想转身换个舒服的姿势。
可身上被压着一块好重的豆腐,让他忍不住停下翻身的动作。
她趴睡在他的胸膛上,“陪睡”的功夫何其一流,拉着他作“陪”,“睡”得不醒人世,睡相其差,嘴儿扁鼓着,丑丑的睡脸让他苦笑不得,更过分的是她竟然还在他胸口流了一摊口水玷污他曼妙的肉体。
他歪着脑袋贴近她的鼻梁,亲昵地蹭了蹭,想起之前被她咬痛的耳朵,惩罚性地张口咬住她光裸的肩头,轻轻地磨吻着,她不堪受扰,一把拍开他多事的手,身儿一转滚下他的胸膛。
这个重量,这个温度,还有那些在他耳边呢喃的沁人心扉的话,说什么要找人代替她,这一刻变成了最可笑的天方夜潭,他要到哪里去找人代替她?
她根本就在肆无忌惮地挤占他心口重要的位置。他抽不开身,赶不走她,更赶不走对她莫名其妙的依赖。
如果有人对你来说独一无二,那到底有多危险?
这块白透晶莹的豆腐,会嫌他脏么?
“我想把你藏起来。”
“我想你老实地窝在我身边。”
“我想每天回家就听到你对我说,要吃饭,要洗澡,还是……要我。”
撑着下巴闷闷不眠地对睡糊涂的女人说情话,这副丢脸的模样根本不像他。他这是怎么了?
他看着被自己折腾了整夜,累地呼呼熟睡的女人,嗤笑了一声,突得打定了主意,他下床起身,替她盖好被子,出门进宫。
“狗腿我不当了,你换别人好了。”
这是他对高位上的太皇太后撂下的第一句话。
他清楚地看她眉头挑了挑,徐徐说道,“你想告病?称假?还是因为我没办了梁太傅,你怀恨在心,在同我闹脾气?”
“我想把我的女人要回来。”
“我要她老实地待在我身边,只准伺候我一个人。”
“还有……我打算要只小猴子。”
他每一句话都让太皇太后动了动眉头,直到最后一句说完,他无所隐瞒地抬眸直视她,她才幽幽地开了口“你的意思是,你要破坏和哀家的约定。”
“是。”
“……”
“您不用担心我会外戚专权,也不用担心我有了子嗣会对朝廷有二心。咱们两讫吧。”
“荒唐!你现在是要同哀家算帐吗?”她终是再也坐不住,一手拍在龙书案上,朝中事务,台面上的台面下的皆有他处理,他几乎可以说是她从小培养起来的辅政专臣,之前只是对他小有惩治,他竟想撂挑子不干,“你当年是如何跪在哀家面前求哀家庇护你的。”
“我要掌权,我要那家伙的爵位,我要在齐家立足,我要每个人都对我毕恭毕敬,点头哈腰。”
“哼,你倒是还记得,那你的雄心壮志呢?你要扳倒你爹的念头呢?他韬光养晦那么多年,是不是还如当年一般只要一个女人就把你整倒?还是你已忘了当年他如何趁你年幼不解男女之事,让自己侍妾羞辱你的?”
他胃下一沉,似被勾起了恶心的记忆,喉头涌出一阵吐意。
“当年若非哀家一力保你护你,你早已被你爹泼上脏水赶出了齐家,你以为你这个齐家世子,九千岁是谁给你的?”厉声过后,她的音量突得放柔,带着劝慰说道,“笙儿,你爹从没打算把他的爵位给你,你不清楚吗?他只当你是他儿子继承爵位的绊脚石,为了踢开你这块绊脚石,他无所不用其极,那个女人若知道了你十三岁被亲爹的侍妾诱奸的事,该如何看你呢?嫌你脏?奇怪,还是恶心?”
“……”
他还记得她曾问过的问题。
“你……也是这样对姐夫的侍妾的吗?”
他不敢让她知道真相,不敢面对她那时的表情,那份不解伴着斥责的不认同地看进他的心里。
让她认为他自己轻佻放浪,总好过知晓里头的肮脏,让她误会他无耻下流,总好过看透压在他心里的伤口。
他的亲爹就是如此对待他的。
在那个府里,他谁都要防,不能不防。
只因他的生母不是他爹最爱的女人。
爱是个什么鬼东西?能让人偏执下作到如此地步,只让他巴不得敬而远之。
女人这种东西,也是玩玩就好吧。
他受够了软弱无能,受人摆布,被人设计的日子,只要能呼风唤雨当他的九千岁,什么娶妻生子都跟他没关系。
他当初是这么想的,如今为什么没办法继续想下去。
因为,那块豆腐有够无理取闹。不要小猴子,她会同他一哭二闹,不好好看住她,她会四处乱跑被人欺负。她对谁都说好好好,却独独对他不停地摇头,耍赖,吐舌头。她忍耐过他的坏脾气,他的猜忌疑心和好多过分的话语,她半夜为他留过饭,也说过要放弃,咬过他的耳朵,可最后又被几句话送回了他的身边。
她说过,她喜欢他,就算他嫌她麻烦。
她的确是个麻烦,麻烦他为她想东想西顾前虑后,麻烦他如此在乎她的想法看法,麻烦他乱了自己的全部的规划。
他本该风流成型,放浪形骸,装出大男人的样子给他亲爹看。他犹记得那老家伙淡笑讽刺的嘴脸,轻轻地对他说,“犬儿,玩弄阴谋权术我是没兴趣,而你——是没才能。”
他不想被那混蛋看扁,他要指着那家伙的鼻子告诉他,那个肮脏的女人对他毫无影响,他不记得那夜里暗透的影子,她纠缠住他身体如藤蔓的头发,令人作呕的喘息,让人发指的艳红色的长指甲,他甚至不记得她姓啥名谁,他是男人,才不在乎清白那套,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从此后,他小心戒备王府内的每个女人,甚至杯弓蛇影地安排了两只小侍童在他两侧,从日常穿衣到上床而眠都见不得有女人的身影。
他以为那混蛋的陷害对自己来说不痛不痒,不堪一击,不过是落个忘伦背德,不知廉耻的罪名而已,他不在乎。
可他只需一句话就轻易地将他压在五指山下,永世不得翻身,“小姨子若是知道你的丑事,表情一定很精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