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祖母的丧事,陈独秀身体徒衰,血压高涨,两耳日夜轰鸣,几乎半聋。潘兰珍不得不大声和他说话。陈独秀常坐在椅子上养神,打算静下来写一部书稿,不得不暂时放弃。邓仲纯为陈独秀抓了几付药,想降下血压,结果没有奏效。过了四十余日,陈独秀没有写字。刘启明来信,约陈独秀写文作书,一时半载,无法兑现。
1939年初夏,邓燮逸邀请陈独秀去聚奎中学过暑天。陈独秀担心生活不方便,不知道那边可解决。5月12日,他给台静农写信,请他代问问情况:“弟病血压高五十余日迄未轻减,城中烦嚣,且日渐炎热,均于此病不宜。燮逸劝往聚奎夏,云彼处静、凉、安全,三者均可保。弟意以为连接校舍之房屋,未到暑假以前,恐未必静,倘(一)房租过多,(二)床、桌、椅、灶无处借用,(三)无确定人赴场买菜米油盐等,有一于此,则未便贸然前往,兄意以为如何?倘兄亦赞成我前往,上述三样困难,请就近与邓六先生一商赐知为荷。”
“燮逸”,即邓燮逸,邓六先生的子侄辈。“聚奎”,即聚奎中学,在江津县白沙镇上。“邓六先生”,即邓鹤丹,聚奎中学校董。
给台静农写信后,陈独秀出门散步,在一个旧书摊上买了一本线装《皇清经典》手稿,作者杨鲁承是江津鹤山坪人,清朝进士。邓蟾秋告诉陈独秀,杨鲁承是清朝二甲进士拔贡,写过不少书,家中有几箱子手稿,来不及整理就死了。杨鲁承有三个儿子,都已去世,只有一个媳妇杨彭氏还健在,家中事都由她料理。陈独秀想,潘兰珍和邓夫人闹得很僵,延年医院已经不能长久住了,但江津到白沙要坐四小时拥挤的轮船,自己拖了一个病身子,怕受不了,何不去鹤山坪找屋过夏天呢?如果去帮助整理这位前清进士的遗稿,说不定还能够免掉房租呢!
杨鲁承有一个孙子,叫杨庆余,很想出版祖父遗著,希望有一位名人校订、作序,听说陈独秀对他祖父书稿有兴趣,正中下怀,立即赶到了县城。他告诉陈独秀,祖父书稿除了陈独秀买的《杨鲁承先生读〈皇清经典〉》,还有《群经大义》、《杨氏扈林》、《龙溪日记》等。
施怀清校长听说陈独秀要去鹤山坪,邀请他们住到自己的家——施家大院住一段时间。5月中旬,陈独秀自己去看了一次,凉、静可靠,去鹤山坪,有两种走法。走陆路,二十里路,坐单趟滑竿,花十元,二小时可到达。走水路陆路并举,先坐木船至龙门滩,登陆后走八里,即到鹤山坪。
6月6日,陈独秀在鹤山坪施家大院给台静农写信:“弟移来鹤山坪已十日,一切均不甚如意,惟只有既来则安之而已,据脉搏似血压已减低,而耳轰如故,是未恢复原状也。此间毫无风景可言,然比城中空气总较好也。来示望仍寄旧居,其中有友人留守,函件可转达也。”
“一切均不甚如意”,说明陈独秀不满意这里的条件。但敌机的声音很少听得到,也少了许多来往应酬。陈独秀将每月北大资助的三百元,拿出一部分交给施家,作为伙食费。后来,九中的何之瑜、儿子陈松年以及邓仲纯等人常来看望陈独秀,潘兰珍就自己生火做饭了。邓仲纯来时,身上总背上一个药箱,为陈独秀看看病。何之瑜在罗汉丧生(五三重庆日本大轰炸中)后,代表北大同学会照顾陈独秀。
住了一阵,杨庆余邀请陈独秀住到他家来。石墙院(今江津市五举乡石墙村)离施家大院两里地,陈独秀也嫌施家小孩子多,便答应了。
进石墙院,主建筑是一栋砖木结构的大瓦房(七间正房),拾三级砖砌台阶而上,是宽阔的过厅,两边是偏房。左边有一折门对着过厅,是陈独秀和潘兰珍的卧室兼书屋。书屋二十平方米,屋顶没有天花板。南墙有窗户,对着院子采光,上有八九根窗格棂,中间一根横档。大窗子上面还有一个小天窗。陈独秀来前,这间房子是杨二太太彭氏住。在陈独秀住宅的东头一间是杨家的灶房,陈独秀和潘兰珍的灶房安在进门的地方。潘兰珍做家务之余,开了一块菜地,种点菜。
一次,陈独秀夫妇上江津县城,邓氏叔侄邀请他俩到大什宇菜馆吃饭。谈到整理杨氏遗稿事,陈独秀对邓燮康说:我花了两天时间,反复看了几遍,写得不错,有价值。”邓燮康告诉他,章太炎到四川时,杨鲁承曾带《杨鲁承先生谈〈皇清经典〉》去拜见章太炎,章太炎在书稿后写了“杂乱无章”四个字。杨鲁承不高兴,没有多坐就走了。陈独秀听了,哈哈大笑。
慢慢地,陈独秀对整理书稿也没有了兴趣。一次,龚灿宾县长来鹤山坪见陈独秀,谈起杨鲁承书稿的事,陈独秀说:杨老先生对群经的创见不如四川的廖李年,对诸子的阐述,不如胡适。
独居山村,陈独秀常写诗赠给朋友,排遣孤独的心情。一夜秋雨后。陈独秀吟《自鹤山坪寄怀江津诸友》诗:“竟夜惊秋雨,山居忆故人。干戈今满地,何处着孤身。久病心初静,论交老更肫。与君共日月,起坐待朝暾。”
杨鹏升妻子和平女士来信索是诗,陈独秀写诗:“前年初识杨夫子,过访偕君昨日情。寂寞胭脂坪上月,不堪回忆武昌城。”杨鹏升(字莲生)是四川渠县人,早年留学日本,现任国民党少将参军。二十年代喜欢读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高一涵等人的文章。1937年年底,陈独秀到武汉时,杨鹏升任武汉警备司令部少将衔参谋兼武汉防空司令部筹备办公署主任,两人始相识,故有“前年初识杨夫子”和“不堪回忆武昌城”句。“坪上月”,指在鹤山坪的有月之夜写此小诗。杨鹏升认识陈独秀后,感慨英雄末路,从此寄钱资助。
陈独秀还书自赠家乡人方孝远小诗给葛康俞:“何处乡关感乱离,蜀江如几好栖迟。相逢须发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
葛康素写信向陈独秀请教书法,陈独秀回信谈书法三事:“一、作隶宜勤学古,始能免俗;疏处可容走马,密处不使通风;二、作书作画,俱宜疏密相间;三、初学书者,须使粗笔有骨而不臃肿,细笔有肉而不轻,然后笔笔有字而小成矣。笔划拖长宜严戒,犹之长枪大戟,非大力者不能使用也。”
郑学稼来信问他做官事,他回信说:“某生救国皆不一定要做官,人各有所长所短,若用所短,于谋生救国均不适宜。”此时的陈独秀,对于政治已经没有兴趣,他计划抗日战争结束后,回到芜湖,重开科学图书馆。
10月中旬的一天,陈松年来看父亲。从国立九中到鹤山坪,先要过江北上,再步行二十里。虽是深秋,陈松年走了一身汗。陈松年送来一封川康绥靖公署杨鹏升寄自成都西顺城街的信,里面有某先生托杨鹏升寄来的钱,陈独秀大喜过望。
陈松年吃过午饭就回去了,陈独秀写了短函,叫陈松年带到江津寄。因为有了钱,潘兰珍也喜滋滋的。但他不知道某先生是谁。入冬后,陈独秀耳鸣症状稍减,但血压仍然很高。这时,杨鹏升来信邀他去成都住一阵。听说住在成都顺城街的杨鹏升家距离商场近,潘兰珍十分羡慕,说好久没有逛商场了。陈独秀担心成都海拔高,去了怕对血压不利。再说,万一遇上飞机,炸死倒痛快,炸残废了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