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战七捷是弥足珍贵的经典战役。它的神奇,不只在于以三万对十二万连战皆捷,还因为是粟裕在内部不断争论、干扰的情况下取得的。
1945年11月,毛泽东“蒋介石磨刀我磨刀”,在原新四军主要属地组建华中军区和华中野战军之后,还早先一步将新四军主力调往山东,接替原罗荣桓的山东八路军主力远赴东北后留下的空当,并重组山东军区与山东野战军(山东军区与华中军区平级,但华中野战军在战略行动上受陈毅指挥)。
山东军区和山东野战军司令员这一副担子,则都交给从延安乘坐美军飞机赶赴山东前线的陈毅。
1946年6月内战爆发之际,按毛泽东部署的南线作战计划,陈毅平生首次统率大兵团部队——山东野战军五万余人外线出击,南下鲁南、两淮(淮阴、淮安)。
此后,一直到1946年10月这段时间,陈毅与粟裕及其所在的华中军区领导人之间,产生了三次决定华东战区历史走向的重大争论,分别是:一、先内线作战与立即外线作战之争。二、两淮保卫战之争。三、战略出击方向和出击时机之争。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虽然这往往是一条要求别人做到容易,要求自己照着做就有些为难的标准,但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对当时的战争而言,这一标准便是“歼灭敌人有生力量”。结果表明,无论战略还是战役,粟裕为代表的华中军区和华中野战军均要高出一筹。
这场鲜为人知的罕见争论,最终以毛泽东两军合并后,“在陈(毅)领导下,大政方针共同决定,战役指挥交粟(裕)负责”的命令结束,从而奠定了华东战局胜利的基础。
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仗要一个一个地打。中共的人马由小到大,由弱到强,不是一天吃成的胖子,将领们自然也都有一个从稚嫩到成熟的过程。
早在抗战之初的1938年,毛泽东就说:“对于一个指挥员来说,起初会指挥小兵团,后来又会指挥大兵团,这对于他来说是进步了,发展了。”
他还认为,因为敌我双方的技术、战术、战略的发展,一个战争中各阶段的情形也不相同。在低级阶段会指挥的,到了高级阶段也会指挥,对于一个指挥员来说更是进步和发展了。“只能适应于一定兵团、一定地方和战争发展的一定阶段,这叫做没有进步和发展。”
历史轨迹清晰地说明,从独立指挥一个五百人的挺进师坚持浙南游击战,到统率三万人的大兵团也能取得七战七捷,成为“苏皖(华中)军民胜利旗帜”的粟裕,正是这样一个不断进步和发展的指挥员。
这一期间,对粟裕的战略构想与战役指挥,华中军区其他几位巨头张鼎丞、邓子恢、曾山等人给予了相当的信任与支持,在陈粟第三次争论期间态度尤为鲜明。
1946年9月,随着华中战局的变化,经粟裕等人提议与毛泽东首肯,分属山东军区的山东野战军与华中军区的华中野战军准备合并,集中起来打大仗。
陈毅也欣然同意这一建议,还提出两个指挥部干脆合二为一。
但由于战场敌情变化以及陈粟之间继续存在争论,合兵计划并没有马上得到实行。
10月上旬的时候,为自己的精锐部队不断缩水而苦恼的蒋介石,终于“吃一堑,长一智”,采取了避实击虚的策略,一面经两淮进攻涟水,威胁粟裕的后方,一面由鲁南进占山东的峄县、枣庄,威胁中共的山东军区首府临沂。
在此情形下,粟裕提出集中山野与华野两部,先歼灭涟水方面的国军,然后转兵北上。
他深思熟虑后,与华中军区司令员张鼎丞、政委邓子恢在10月7日连发三电给陈毅,提出“盼军长(陈毅)来此间统一指挥”。电报中建议:“我们始终认为,统一指挥是今后取胜的基本条件,因此建议山野、华野司政机关必须合并,不要仍存两套司、政。”
“为确保指挥统一、指挥协同计,建议陈粟会合在一起。”
“今后华中、山东长远相依,合则俱存,分则俱亡。因此,我们认为,华野、山野必须合并,陈粟必须一起行动。”
然而,尽管陈毅曾“主张两个野指合成一个”,并为中央军委和毛泽东所嘉许,但这时候却忽然改变了主意,提出要么华中野战军随其一起退入山东,要么两个野战军各自分开,分别在南北两面作战。
不久,他明确决定将山东野战军带回山东,也就是不准备与华中野战军合兵了。
他在10月7日和8日电复粟裕以及张鼎丞、邓子恢等人,说:“目前趋势是分布南北作战,你们南下负责打南面,我在北面照顾。”“如鲁南紧张,则应考虑山野回固根本。”“我便不能南来你处,只好分任南北。”
第二天,陈毅北返的态度更加坚决,他致电毛泽东并告华中和自己山东方面的其他负责人,说“我意山野必须迅速回鲁,华野应迅速北上或派队巩固淮海区”,“或竟不顾淮海糜烂,让山野北上打仗之后再南下”。
显然,陈毅认为此时山东才是关键,淮海“糜烂”无关整个华东战略区的大局(中央军委和毛泽东曾电示两淮关系全局)。
毛泽东早在9月22日、23日两天就明确指示粟裕、陈毅两部应当集中行动,而陈毅这时却有违这一决定,继续让山野、华野两军分开,南线的华中分局及华中军区负责人张鼎丞、邓子恢、曾山虽然不直接分管军事,却也看出十分不妥。因此,他们不同意这一行动方案。
接到陈毅的电报后,他们当天就向中央军委与毛泽东发了一份密电,本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精神,恳切地陈述了自己的意见。
因为危机四伏,战事吃紧,心情极为焦虑,一切往日的客套矫情也就全免了,他们的电报开门见山,首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陈(毅)佳(10月9日)电悉。我们对陈(毅)此部署决不同意,对陈(毅)这几个月在华中指挥亦深表不满。
接着,他们详细地回顾了陈毅从6月份率山东野战军南下鲁南、两淮以来,四个多月时间里的重大决策与指挥,并逐条分析,罕见尖锐地表示“不满”。
最后,他们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和主张:
一、山野仍应在原地担任后防,候华野10日后北来,再配合作战。
二、陈(毅)、粟(裕)、谭(震林)应会合一起,不宜分开,使粟(裕)能助陈(毅)下决心,并便统一山野指挥。
三、为了兼顾山东起见,以八师回鲁南,由叶(飞)去指挥。并要山东补充叶(飞)纵五千人(闻叶纵人数很少)。
四、如陈(毅)定要北返,至少应以二纵留下,山野无论如何,要在一、六师北返前确保六塘河与沐阳城,否则前途极坏。
此我们三个人几个月以来观察所识,本知无不言之义,直告中央。是否妥当,请中央决定,但望勿告陈(毅)。
张鼎丞、邓子恢、曾山三人,虽然都是中共早期武装斗争史上的风云人物,前两人是闽西红军和苏区的创始人,曾山则曾是江西省苏维埃政府主席(陈毅时为江西省苏维埃政府委员、省军区司令员),资历上并不输于陈毅多少;但从个人感情上来说,他们与陈毅并无任何过节,新四军时期,还曾是相濡以沫、亲密无间、共同抗击日寇两年多的上下级战友。
他们三人之所以如此尖锐地指出一位上级的失误,正是共产党人一直主张的襟怀坦荡、实事求是的表现。这自然需要相当的勇气,也需要经得起实践检验的见识。
战争年代,中共之所以由小到大,越战越强,最终定鼎天下,一统四方,这种“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而非“你好我好大家好”的“骨鲠之臣”屡见不鲜,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
从中共的组织原则来说,他们向中央和中央主席报告自己的意见,陈述正当的建议,也是十分正常,无可厚非的。中共的党章早就明确规定,任何党员都有权“向党的任何机关直至中央提出建议和声明”。
他们三人向毛泽东提意见的时候,因涟水前线紧张,粟裕正在那边指挥作战,尽管英雄所见略同,却并未参与其事,更未在电报中署名,但十二年后的1958年军委扩大会议上,有人不仅把这份电报指责为“反陈毅”,而且硬说粟裕在电报上签了名。
于是,这份电报成为粟裕“得罪半个元帅”和“阴”的主要根源之一,也成为他挨整的一大“罪证”;造成了粟裕被无情批判,长期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战功也被转移、淡化、磨灭的严重后果。
收到张鼎丞等人密电的时候,千里之外的毛泽东也正翘首南望,十分焦急。
对陈粟之间反复的争论,如果不及时正确解决,对华东战区乃至全国的战事均将产生极为不利的影响。
因此,毛泽东在10月14日致电陈毅,指出:“现在因感渡运(河)向西作战困难,而主张全军入鲁,假如入鲁后仍感作战困难,打不好仗,而苏北各城尽失,那时结果将如何?”
他不无担忧地说:“且渡运作战是你自己曾经同意之方案。此次你与张(鼎丞)、邓(子恢)、曾(山)会商,亦以渡运作战列为方案之一。何以元亥电又不相同?如按元亥电实行,你与张、邓、粟、谭(震林)诸同志间关系是否将生影响?请对各方利害分析再告。”
最终,陈毅同意取消自己的计划,暂缓去鲁南,准备与华中野战军合并后,先在南线的淮海地区打几个好仗。
毛泽东当然欣慰,但还不是很放心,做出了一个各战区罕见的人事安排。他在10月15日这天指令陈毅等人:“在陈(毅)领导下,大政方针共同决定,战役指挥交粟(裕)负责。”也就是将两军合并后的全军战役指挥之责明确交给了粟裕。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而这一“将”一旦得之于茫茫人海,便会有刘备一般的感慨:“孤之得孔明,犹如鱼之得水。”
华东战区粟裕的发现,对于毛泽东来说,大概正是如此。
两个月后,粟裕这匹千里马,就给了伯乐毛泽东又一个惊喜:山东野战军和华中野战军合并后的华东野战军,在粟裕的战役指挥下首战告捷。
这一最终在淮海地区取胜的宿北大捷,全歼蒋介石的整编六十九师共两万一千余人,成为继七战七捷后又一漂亮干脆的歼灭战。
此战自然也有力地佐证了张鼎丞、邓子恢、曾山三人密电之举的睿智与远见,成为华东战局全新的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