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在中国,现在作家有没有限制?有没有出版审查制度?
答:据我所知政府并没有对出版社和刊物设立审查制度。前一时期在西方广泛报导的《废都》被禁一事,不管禁得合适不合适,至少可以说明在出版之前政府并没有对每本书都参与审查,因为那本书是在正式出版和被盗版了上百万册后政府才下令收回的。至于出版社和杂志社内部,那是每一个机构都要有的审定制度。出版社和杂志发表什么文章完全由他们自己的编辑决定,所以常常有一本书在这个出版社不能出版而在另一个出版社却能出版的情况。
问:现在中国文学的主流是什么?
答:文学就像水一样。在过去,政府已经挖好了一条渠道,文学从作家的笔下流出,必须顺着这条渠道流淌,那条事先挖好的渠道就是当时文学的“主流”。现在这条渠道被打开了,文学创作形成了一种开放的态势,于是文学就像这杯水倒在桌子上似的四处流淌,所以我也说不清现在中国文学的“主流”究竟是哪一条。
问:现在中国作家主要想说些什么话?
答:现在的中国作家主要想说他们自己想说的话。
问:你认为关于中国“文化大革命”的主题是不是已经写完了?将来还会怎样写“文革”?
答: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极为奇特的现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一样,它远远没有写完。至于将来作家会怎样去写我不知道,也许还会有作家赞美它吧。坦率地说,目前我就有这样的担心。
问:现在中国在搞商品经济,人们主要关心的是挣钱,道德开始沦丧,失去了信仰,文学上也出现了“痞子文学”,像王朔的作品,你对这问题怎样看?
答“:痞子”很好,王朔的作品也很好!试想,一个几千年来被封建文化和传统意识形态禁锢的社会,群众又长期受空泛的理想和信仰所煽动而失去理智进行了疯狂的破坏,直到陷入贫困的深渊后又漠视一切信仰和道德,这种状况用什么才能突破,用什么才能重新调动起人们重建社会的积极性?我认为最好就是用“money”。我给大家讲一个真实的笑话:现在中国的很多商场内部出租柜台给个体小商贩摆摊,有一个很漂亮的小姐,出售的是女式三角裤衩。她一边做生意一边吆喝“:快来买啦快来瞧啦l这三角裤衩可不是一般的裤衩啦!这是药物裤衩啦,专治各种妇女病啦j总理还给我们的发明题过词啦i”总理当然不会给女式裤衩题词,而商场内人来人往,还有经济警察巡逻,却没一个人出来阻止她。如果在过去,她早就会被抓进公安局,以“污蔑党和国家领导人”罪名判lo年徒刑,而现在,在商品市场经济的冲击下,首先这说明了森严的政治等级观念在人们的脑海里已经开始淡薄,任何人,包括政治领导人头上都再没有神圣的光环。第二,在过去,妇女的内裤是不能在大庭广众中展示的,这种衣物洗了后都必须晾在人见不到的地方。这是中国几千年来的“taboo”(禁忌)。而在商品市场经济中.所有的东西都简单化为“商品”,女人内裤也再不是什么让男人看了会倒霉的秽物。除了“money”,有什么能这样有力地冲破古老的“taboo”呢?第三,过去商店里也出售女人裤衩,但那都是放在妇女专用品柜台,因为没有一个女士愿意在男人面前购买自己的内衣,这会使男人产生丰富的联想。而现在,在商品经济面前,千百年来男女之间的“大防”也开始崩溃,漂亮小姐出售裤衩和妇女们购买裤衩都成了正常的商品交换。如果继续分析下去,还可以有第四第五第六等等,我想只分析到这里就足能说明中国今天的变化。所以我是非常乐观的。人们从不着边际的理想和信仰跌落到现实后,失去的理性一定会逐渐恢复过来,经过一段混乱的无序状态,在商品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人们就会有重建社会秩序和道德的强烈要求。那时“,痞子”也会自觉地修养成“绅士”。
问:听说山西有一位作家写了一篇作品,反映地方官员的腐败,可是马上就有官员控告他,这个作家的命运如何?
答:是的。这部作品名《天网》,最近还拍摄成电影,并获得电影大奖。是听说有山西的官员去法院告他诬陷,不知法院受理了没有。
问:现在的情况怎样?
答:告大概还在继续告,但电影也在继续映,书仍然继续有人读。这说明现在官员想抓作家已经不那么容易了,至少要经过一定的法律程序,而在过去,官员想抓就抓,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问:在中国你是首先写性的作家,你认为关于性的文学和对性的研究还能有什么深人?
答:我当然认为“性”是很好的,没有“性”便没有人类,不过我还是想说我并不是写性的作家。我主要想写的还是政治,我想通过男主人公失去性能力来反映政治对人的迫害能给人造成多大的伤害,也许这个切入的角度比较别致。至于文学作品中写“性”,我看永远不会深入到有写完的一天。但文学并不研究性问题。研究性问题是性学家的事,美国一位性学家最近就完成了很有成效的关于性的研究,这位性学家名叫海特(Sha|iHaite),她的《性报告》在中国已经全文出版了。
问:听说你又从事商业,为什么?这对你的文学创作有影响吗?
答:中国有个专业作家制度,就是说一个人只要取得了专业作家的资格,不管还写不写,每月都可领取固定的工资。这其实对创作并不是件好事,首先它将作家和社会及群众逐渐分离,二,作家也会逐渐懒散起来。我同时从事商业活动不过是想使自己的生活内容更丰富一些,能与社会的关系更为密切。我以为,这对我的创作是有好处的。譬如,如果我不从事商业活动,我便不能发现我刚刚说的卖女式裤衩这一现象里有深长的哲学内容。其实那个现象就是我新的长篇小说中的一个细节。
问:你在长达22年的劳动改造时期,是什么力量支持你活下来的?
答:没有什么神秘的力量,也不是自己有什么崇高的理想或信仰,实际上不过是人本身具有的生存欲望。人的生命力是非常强大和旺盛的,强大和旺盛得出乎人自己的意料。我想这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犹太人身上也可以看出来。
问:我曾经在中国武汉工作过4个月,在那里看不到一份英国报纸,到北京后才能看到。那时对我来说英国报纸成了我最珍贵的东西,请问你在劳改营中什么对你是最珍贵的?
答:食物!在那时报纸从来没有在我生活中占有任何地位。这就是挨过饿的人和没有挨过饿的人的区别。
问:你们中国有悠久的历史,有丰富的传统文化道德,而今天都遭到破坏,你们现在准备做什么?
答:我们中国是有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传统道德文化,但那些道德文化中也有很多违反。人道的东西、不合理的东西和不利于我们进步的东西,所以才发生了一场革命。但那场革命却把洗澡水和孩子一齐倒掉了。我们现在要做的事就是要把孩子拣回来。
问:BBC想到中国去制作一部系列电视片向英国观众介绍你们中国的情况,你对此有什么建议?
答:我想,当今世界,大概只有中国的变化最为巨大。如果只拍摄今天的中国,西方的观众也许还看不出有什么奇特的地方,还会以为仍然比我们西方落后得多,所以我认为电视片中必须有中国昨天的面貌来进行对比,这样,西方的观众从明显的反差中才能真正认识到中国。
问:我是伦敦监狱的典狱长,我想问你对吴宏达事件怎么看,关于中国的人权问题,你有什么看法。
答:今天是美好的一天,蹲监狱的人和管监狱的人坐到一起来了。首先,我们应该肯定,人类社会的监狱都是黑暗的,监狱就是社会的负面;失去人身自由后便没有什么愉快可言。西方很多电影电视文学作品也对自己国家监狱的黑暗面有所反映,没有一个国家能保证自己国家的监狱是一片光明。我认为这种情况很正常,因为如果监狱和天堂一样,便起不到惩罚的作用。这里最关键的问题是:把什么样的人投进监狱?在中国,过去曾把许多无辜的人送进监狱或劳改农场。现在,我不能保证说中国监狱里没有一个无辜的人,但能肯定这种人已经极少。在中国法制逐渐健全的情况下,一般来说无辜的人都能通过法律程序进行申辩,而过去没有一个中国人享有申辩的权利。我认为吴宏达先生如果多调查这种变化也许会更符合中国社会的现实。至于说到人权,作为作家,我主要关心的是人类的前景,我绝不是仅仅关心中国和中国人。现在,我想说的是,大英帝国在二百多年前就曾派过大使到中国去要求建立正常的通商关系,使两国能够友好往来,但中国皇帝却从中国的“王权”观念出发,非要英国大使和中国官员一样对他行叩首礼节,而英国大使从他的“王权”观念出发拒绝这样做,因为英国官员见了女王也不下跪叩首。你能说他们是哪方面错了吗?哪方面都没有错.因为他们都是根据各自的观念行事的。就为了叩首不I】lI首的问题,英国大使在海上漂了一年多见不到中国皇帝,最后快快而回,终于引起了一场不愉快的战争。在英国大使来中国的时候,全英国商人欢欣鼓舞,曼彻斯特的纺织商以为全中国4亿人如果都穿英国纺织的布他们便会供不应求,完全不用发愁市场的销路;一个伦敦的餐具工厂的商人计算4亿人都用刀叉吃饭,他肯定要发大财,于是贷了大笔款投资扩大设备,可是这一切美好的愿望都落了空,餐具商人破了产,中国也遭受了巨大的损失。为了观念的不同,东西方两个大国失去了一次非常良好的交往机会。目前,中国不仅早已放弃了叩首礼节,而且在被禁锢了几十年后又开放了的今天,中国人极力想拥抱全世界。在中国,正在学习英语的人大大超过整个英国的人口;中国向西方已经学习了很多东西,甚至包括管理酒店的经验,中国正努力和西方的经济“接轨”。但在这个时候,西方却重复二百多年前中国皇帝的做法,非要中国适合他们的“人权”观念,而中国又要按自己的人权观念行事。西方的人权观念是适合西方的,中国的人权观念是适合中国的。我非常担心,这次是不是又会为了观念的不同而再次失去交往的良好机会呢?我以为,东西双方最好是把观念先放在一边,重要的是善意的交往,相互在平等的基础上通商,其余的事慢慢来说。在经济接轨以后,别的方面也会有变化的,双方都会逐渐接近,相互获得更大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