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小说编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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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夜歌

他家住在路边。原先是条小路,依旁就势,弯弯曲曲地从庄稼地和沙包中间穿过。两旁长着马莲、芨芨、苦豆子,没有长草的地方,那一条白线也似的,便是路了。路也不知道是谁开的,他当然更不知道有一个大文学家说过世上本没有路,只是人走多了便踩出了路来这样玄的话。其实他压根儿也没想过路是由谁开的问题。

他只知道他自小就住在路边上。

后来这条白线似的小路慢慢胖了起来,马莲芨芨苦豆子越来越挤向两边去了。胖的路中间被压出两道深壕,那便是车辙。吱吱嘎嘎地常有车经过他家门口。

打他记事的时候起,就有赶牲口的常来他家歇脚,讨水喝,有时还过夜。赶牲口的是到山上拉炭。驴们和骡子们背上驮着草袋,一草袋装百把二百斤。从山里拉来,到城里去卖。一趟又一趟,混个肚子。要是回脚的牲IZl,到他家,喝了水,或过了夜,就会给他家撂下一两疙瘩炭,多少随意,不撂也行。晚上,油灯底下,他家老人有时也跟拉炭的聊个闲话,无非是庄稼收成,山路上的所见所闻,没有情节,毫不耸人听闻,但兴趣在灯光和话语的声音之中弥漫。这构成了他最初的温馨。

有时,半夜他起来撤尿,常会听见赶牲的在唱:

一更天的月亮啊往上升呀,不见情哥上咱们的,小妹子想得很呀,

哎哟,小妹子想得很呀!

或是:

河滩上(者)沙枣树下,阿哥尕妹(哟)说句悄悄话,不怕树上鸟儿听见,就怕(者)过路人看见笑话。

天上没有月亮。尿撤在地上哗哗声响,牲口踏实而缓慢的蹄声。唱得悠远而凄凉。好像那不是人唱的,而是黑漆模糊的夜的深处发出的声音。在他把着小鸡鸡打尿战的刹那,他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但他说不出也形容不出来,只觉得有一种在热炕头上热被窝里的那么个味道。

再后来,他给马鸿逵当了兵。等回来,见他家前面的路又宽了。可是不像那么胖得可爱。它塌了下去,瘪瘪的,扁扁的,坑洼不平。车走过,牲口走过,人走过,都会趟起一溜土。两边的草,两旁的树,叶子上都沾满灰尘,蔫蔫的,不见一点光泽。

当了兵,误了成家。头他跟一个带四个孩子的寡妇结了婚,成天灰头土脑,忙了上顿忙下顿,一擦黑倒头就睡,真跟那路旁的叶子没有两样子。但那条路却热闹了起来,大车小车络绎不绝,头到“大跃进”那会儿,更是夜黑都不得闲。那会儿没那么多牲口,把人套在车上,驾辕拉套都用人。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出的主意,还讲“夜战”,白天打瞌睡,夜黑里千营生。边千,还要唱。不唱就说是不积极,对“大跃进”对“三面红旗”没热情。唱的词也怪,什么:

同志们加油拉哟,哎哟哎哟哎哎哟!加把劲哟,哎哟哎哟哎哎哟……

要不就是:

拉起来哟,

哎哎哟哎哎嗬!

要拉就一起拉哟,

哎哎哟哎嗬……

也就是说,干脆没词,尽是干喉咙叫唤。不叫唤还不行,大家伙儿都叫唤,谁叫唤的声大就说明谁出的力大,有共产主义精神,庄稼地里一夜黑搞得昏天黑地,夜也不叫夜了。白天没有了,夜也没有了。

头他把日子苦出来,娃娃拉扯大,寡妇却跟他离了婚,跟她的儿子单过去了。可是这时候别人家的El子却越过越红火,分了田,搞承包,有的置了手扶,有的还包了汽车。他家旁边的路成了马路,又拓宽了许多,还铺了石子,城里的长途汽车也开辟了条线路经过他家门口。白天不用说,就是黑天,深更半夜,也有汽车拖拉机嘟嘟嘟地过来过去。人老了,瞌睡少,咣咣的车声常把他从梦中吵醒。一醒就再也睡不着,这时就听见村里别人家还有响动传来,录音机的声音特大,唱的尽是:

跟着感觉走

拉着梦的手

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柔……

还有什么:

男人爱漂亮

女人爱潇洒……

听在耳里,一句也不懂,却反而把心搞得乱糟糟,思前想后,翻来覆去眼睁睁到天亮。更多的是唏哩哗啦像是炒豆子的声音,后来他才知道这是人在玩麻将牌,耍钱。跟他一样,也一直到天亮才收摊。也有的时候,庄稼地里,马路上,有小青年走过,大声吼着,就跟1958年“大跃进”一样,唉哟唉哟地吼些莫名其妙的调子。在野地里撒野,也是一种消遣吧。一次,半夜里,一辆大卡车咚地一声巨响撞到了他门前的树上。头他出来,车旁边已经围了一圈人,把司机鼓捣出来,满头满脸的血,酒气熏天。他大概是“跟着感觉走”了。这个司机还不如过去的毛驴。瞎眼的毛驴还不会撞在树上呢。

于是在他睡不着的时候他就常想起儿时那种油灯下的温情,仿佛还听见驴蹄子在路上磕绊,还有那些歌……一天夜黑,乡政府的秘书领来两个城里人,说是“作家”,要听他这个村里的老住户说些老故事。很惭愧,他低着脑袋吭哧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件有趣的事,因为他从小就没听过什么故事。白费了一晚上电,两个“作家”很失望的样子,收起笔和小本本。一会儿,一个“作家”问“:老汉,你活了七十几,你觉得你这辈子最大的经验是什么?”

他眯起眼睛想了想,摸摸刮得光光的头说:

“要说呢,最大的经验就是别娶寡妇。”

两个“作家”相互望了望,大笑起来,年轻的说“:你这个经验没有代表性,也许还有人认为最好就是找个寡妇结婚呢!”

年纪大的那个说“:他说得对。世界上所有的经验都没有绝对的代表性。哪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东西呢?可惜的是,他的经验对他来说再没有什么实用价值了。”

他听不懂“作家”的话,但看见他们笑,知道他们还比较满意,这电没白熬。他想还要使他们满意一点,于是又说:

“还有呢,就是别住在大路旁边。”两个“作家”又相互望了望,茫茫然。这话他们就听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