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平伯公去世,是在乡下见报的。匆匆赶回城里给大姨俞成挂长途,交谈中却也很平静。前一个月,即9月份我去武汉路经北京还看望过他老人家。看他灵魂已经离开了尘世,对世界和亲人已完全陌生,仅剩下一副枯槁的躯壳让人从床上抱到沙发,从沙发抱到床上,不禁黯然。一代风骚,一派红学宗师,最后竟痴呆如此,也曾默默闪过还不如让他一死的念头。希腊哲人说过:死,并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而他的去世,我想,对他、他的家人包括我在内,都可说是一种解脱。91岁,毕竟享到了天年,寿终正寝都是大家意料中的事,因而也没有给我们生者造成不幸的感觉,我外公平伯公可说是一生活得和死得都很洒脱,毫无亏欠了。
我的亲外公陈公树屏我并没见过。有一期《团结报》曾介绍过他的一些事迹。清末,他任江夏知县,湖广总督衙门总文案。那篇文章中说他老人家还做过点好事。辛亥革命后他在上海赋闲。有一天他突然有兴趣要去看文明戏,演的正好是武昌起义。看到起义爆发时他怕得从衙门的狗洞往外钻,竟在戏院里当场中风,抬回不久就故去了。而平伯公就极看得开,一次他和我聊起下放在河南农村,和外婆一块儿搓草绳的情景,还蛮开心的样子。其实,到一定的时候,狗洞也是可以钻钻的。所谓“龙门能跳狗洞能钻”是也,我亲外公如像平伯公这样洞明,说不定还能看见我出世呢。
我称平伯公为外公,是因为我母亲和大姨俞成的亲密关系,从世交的辈分论排的。在我被押去劳改的期间,我母亲从宁夏遣送回北京,一直和大姨一起住在平伯公家里。平伯公视我母如女,多承照拂,前后达10余年之久。平伯公住在老君堂的时候,我也常去。那时我小,顽劣不堪,见了平伯公悚然抖擞,不敢与语。20余年我“平反”后,每次去北京,当然总要去看望大姨和外公平伯公的。近10年来一年中总要去几趟。这时他们已经搬到了南沙沟。我大了(是否顽劣还难说),他却老了。每次去,带些零食点心,他扶墙走到客厅,一起抽烟喝茶。知道我居然也会舞文弄墨,颇为欣慰,有些恰然自得的样子。但他已耳聋,说话很吃力,只能说点短语和家常闲事。我出了第一本书,送他一本,他翻了翻,也就搁在一旁。我知道他也不会看,以后也就不再送他。他吸起烟来一根接一根,烟灰不住地落在衣襟上。我并不觉得埋汰,反而感到那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文人风貌。那时他已80多了。我问他长生之道。他笑着说,爱怎么活便怎么活,人就长生了。
他一生从不讲究饮食,老了也吃肥肉;不运动,不练气功,起居无时,而在80多岁的时候还能写字,记忆至少没有糊涂。这使我常想体育运动好像也没有什么益处。
偶然一次说到《红楼梦》,他也只是说,那不过是本小说,小说就要把它当本小说看。话语虽短,我想这才是把《红楼梦》钻透了的返本归原之谈。你要把它看成是本“教科书”,看作真正的历史书,也只能由你。但那必然是非文学的评论,从而会搞出许多社会学的花样来。热闹是热闹了,却与文学自身的研究并无教益。因为他已老了,有道是“一老一小”,老了就和孩子一样,每次去,只能带点吃食让他开心,或是租车出去找个讲究的餐厅“撮”上一顿。我与外公平伯公从没有认真谈过文学,竟没有讨教过如此亲近的一代文宗的教诲。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不觉得后悔,倒认为自己还是有点体贴老人的孝心。要让一位垂垂老者翻肠倒肚地给你谈什么创作心得,自己是有收获了,而老人却筋疲力尽,这才是自私的表现呢。一位好友笑话我,我有一个曾富甲一方的亲祖父,还有这样一个著名文学家的“外公”,却既没有得到过一分钱的遗产,也没有得到过一句有关创作的经验,看来我真不愧是个苦命的劳改犯!如果说是命该如此,那也没有什么办法了。
外婆在1984年先他而去,此后他精神更为不济。我到北京要是不住宾馆,就睡在他隔壁房里。深更半夜,总听见他大声呼唤外婆的名字和一些听不清的话语,有时几达狂吼的地步。我并不感到森森然。,反而体会到一位老人的眷恋之情和情感的孤独。想到自己,也不禁神伤而失眠,预料到将来的某一天我也会半夜中和他一样狂吼起来。读平伯公过去的文章,潇洒悠远而富朝气。后来正如众人所知的,竟也被磨损得和一个普通老头没有两样。这既是生命的无情,也是社会的无情。而对这两方面的消蚀和挤压,我们都是无力与之抗争的。人,总是人嘛!但我想,外公平伯公深夜的狂吼,是不是也表现了一点点自己尚余下的不平之气与不甘心呢?
呜呼外公,您的不平之气与不甘心也只能埋在地下了。每一个人都不是那么甘心地离开世界的。能做到您这样地俯仰无愧,也足够我们后人所追思和仿效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