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何新谈诗词之美
83414600000001

第1章 《诗经》新解

《《诗经·周南·关雎》释解》

《诗经·周南·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译文:

咕咕叫的杜鹃鸟,鸣叫在河中小岛。

那苗条秀美的姑娘,真是君子好配偶。

长长短短的水中萍,可以左右采摘。

那苗条秀美的姑娘,只能在梦中追求。

追求啊却得不到,只能夜夜思念她。

翻过来掉过去,为她辗转难眠……

长长短短的水中萍,我可以左右捞取。

那苗条秀美的姑娘,我愿弹奏琴瑟呼唤。

长长短短的水中萍,我可以左右采索。

那苗条秀美的姑娘,我愿鸣钟击鼓邀请……

《关雎》是一首贵族君子的爱恋情歌,而不是一个普通的民间男子与采荇姑娘的恋歌。“荇菜”喻指“淑女”,“流”“采”“芼”则对喻“追求”“亲近”“欢合”。

孔子以此诗作为《诗经》之首篇,似寓有深意。盖以“美人”(淑女)作为其所期待的政治理想之诗化象征,可望而不可即,因此“琴瑟‘邀’(友)之,钟鼓‘悦’(乐/迎/邀)之”,皆有所寄托也。

“关关”,《毛传》:“和声也。”《玉篇》:“关关,和鸣也。关,或作官。”“关关”,即今语“咕咕”“呱呱”,拟声词也。

“雎鸠”,旧注或说为“鸷鹰”,或谓“鱼鹰”(焦循《毛诗补说》),皆猛厉之禽。以之象征少女,殊谬。余冠英注译《诗经选》云:“未详何鸟。”邵晋涵亦说为鱼鹰。以此丑陋之鸟为淑女或君子象征,甚妄!《诗经》中别有鱼鹰之名,称“维鹈”。《诗经·曹风·候人》:“维鹈在梁,不濡其翼。”注:“今之鹈鸪也,好群飞,沉水食鱼。”所言“鹈鸪”,即鱼鹰,而非“雎鸠”。

“雎鸠”,即扬雄《方言》之谓“鸤鸠”。《毛传》:“鸤鸠,秸鞠也。”“秸鞠”,即“雎鸠”之音转,亦即杜鹃。杜鹃,多名,“东齐海岱之间谓之戴南……或谓之戴胜”。

杜鹃,乃民俗以为报春之鸟,又以为孤独之鸟。《淮南子·泰族训》:“关雎兴于鸟,而君子美之,为其雌雄之不乘居也。”“乘”,双也。其说认为“关雎”以孤鸟为象征,寄托以求偶之思,甚确!“雎”音从隹(古音“堆”),“堆”“土”“杜”古音相通。“鸠”“鹃”一音之转。“雎”字从且,“且”古音与“姐”“姊”谐音,与“子”音近通。“鸠”古音与“龟”“归”通。“雎鸠”,即“子规”又作“姊归”也,转语又作“鹧鸪”,其变名甚多,如“子巂”“杜宇”“望帝”等。

“杜鹃”即“雎鸠”之语转。“鹃”,即“鸠”,一音之转。杜鹃,学名大杜鹃(cuculus canorus),无营巢习性,故民俗谓之“孤独鸟”。所谓“杜鹃”,实即“独鹃”也。杜鹃不营巢,繁殖季节将自己的卵产于其他鸟类的巢中,让其他鸟类代为孵卵和育雏。所谓“鹊巢鸠(鹃)居”(参见“维鹊有巢,维鸠居之”),即指此。

由于杜鹃性孤独,因此古诗中常用以喻鳏夫,又常以杜鹃为求偶未匹者之爱情象征。杜鹃鸣叫脆亮若“bugu”—“bugu”,即“布谷”—“不孤”,切音即所谓“咕咕”—“关关”也。

《尔雅翼·释鸟》:“子巂,出蜀中,今所在有之,其鸣声若‘归去’,故《尔雅》为‘巂’,《说文》为‘子巂’,《太史公书》为‘秭’,《高唐赋》为‘姊归’或‘子规’,徐广为‘子雉’,字虽异而名同也。亦曰‘望帝’,亦曰‘杜宇’,亦曰‘杜鹃’,亦曰‘周燕’,名异而实同也。”

又,远古物的名字随音转,“鹧鸪”实亦“子规”音转。

《《诗经·唐风·扬之水》解译》

《诗经·唐风·扬之水》:

扬之水,白石凿凿。

素衣朱襮,从子于沃。

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扬之水,白石皓皓。

素衣朱绣,从子于鹄。

既见君子,云何其忧?

扬之水,白石粼粼。

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

这是一首记叙一对贵族男女在水边偷情、幽会的爱情诗篇。旧说《毛传》、朱熹等,以及今人则都以为此诗是政治诗篇,其实穿凿无据,盖解诗当以诗论诗。

译文:

激扬的流水,冲刷白石哗哗响。

跟着你的红领白衣,与你来到泉水边。

已经见到你,心中能不高兴?

激扬的流水,冲得石块白又白。

跟着你的红绣白衣,与你来到沼泽畔。

已经见到你,还有什么忧愁?

激扬的流水,流过白石闪光亮。

我听到了你的叮咛,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凿凿”,旧说鲜明貌,不确。《说文》:“凿,穿木也。”破石亦曰“凿”。“凿凿”,模拟凿之声音也。此模拟沃河流水声哗哗如凿。

“素衣朱襮”“素衣朱绣”二句,丝之未染曰“素”,“朱”即橘红色,“襮”即袖。闻一多说“襮”谓衣领、衣袖,周代贵族男子以丝绣物为标记。“君子”,对贵族的称呼。

“沃”,旧说从《毛传》谓指曲沃,不确,未必。《尔雅·释水》:“沃,泉悬出。”刘熙《释名》:“悬出曰沃。”意思是,悬挂的流水曰“沃”。但“沃”亦非瀑布,不如其高与大也。曲沃,得名亦本此。清修《曲沃县志》:“沃水潆回盘旋,是为曲沃。”

“鹄”,通“皋”,沼泽地也。《毛传》释:“曲沃邑(名)也。”不确。

清马瑞辰曾经详细考证,略云:“鹄,古通作皋。《焦氏易林·否之·师》:‘扬水潜凿,使石洁白。衣素表朱,游戏皋沃。’义本此诗。皋沃,即此诗‘从子于沃’‘从子于鹄’也。‘皋’与‘鹄’古同声,‘皋’通作‘鹄’。皋者,泽也。”《诗经·小雅·鹤鸣》:“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毛传》:“皋,泽也。”《韩诗章句》:“九皋,九折之泽。”《焦氏易林·豫之·大过》又作“游戏皋泽”。“皋沃”“皋泽”,皆古语之沼泽也。

“命”,《尔雅·释诂》:“命,告也。”《玉篇》:“教令也。”王令曰命,嘱告也曰命。“有命”,此当释为嘱告。

释注此诗,今人都追随《毛诗序》的说法,认为这首简单质朴的爱情诗是一首负荷着很多政治内容的阴谋之诗。

《毛诗序》:“《扬之水》,刺晋昭公也。昭公分国以封沃,沃盛强,昭公微弱,国人将叛而归沃焉。”

历代以来,说此诗者皆从毛说。例如,朱熹《诗集传》:“晋昭侯封其叔父成师于曲沃,是为桓叔。其后沃盛强而晋微弱,国人将叛而归之,故作此诗。”严粲《诗缉》:“时沃有篡宗国之谋,而潘父阴主之,将为内应,而昭公不知。此诗正发潘父之谋。”近人陈子展《诗经直解》:“《扬之水》,揭露桓公既得封于曲沃,而阴谋叛乱之作。”诸如此类,云云。

余旧著《风与雅》亦尝从此说,唯近日重读清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乃有新知。故顿悟此诗未必与政治相关,实乃一纯粹爱情诗,盖描写一对贵族男女于水畔幽会、野合之快乐也,而作者当是一位年轻女性。

【附】

马瑞辰(1782—1853),字元伯。安徽桐城人。嘉庆十五年(1810)进士,官至工部都水司郎中。后遭陷害被罢职,流放至今黑龙江。数年后释归回籍,曾经于江西白鹿洞书院、山东峄山书院、徽州紫阳书院讲学,乡居数十年,以著述自娱。

马瑞辰是清代代表徽派朴学的重要学者,以治《毛诗》成就卓著,精通训诂学,以古音、古义证明讹互,以双声、叠韵分别其通假,曾指出:“《毛诗》用古文,其今字多假借,类皆本于双声、叠韵,而《正义》又或有未达。”马瑞辰著有《毛诗传笺通释》,书中收集训诂语言资料宏富,多能探赜达指。

《《诗经·郑风·溱洧》解译》

《诗经·郑风·溱洧》[1]记录了春秋时期郑国上巳节的欢乐情景:

溱与洧[2],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

“且往观乎!洧之外,洵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

“且往观乎!洧之外,洵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译文:

溱河、洧河,流水哗哗。男男女女,在这里翩跹洗浴。

姑娘说:“给你泼水吗?”小伙儿说:“来吧。”

“请你也给我泼泼!”洧河岸边,到处欢声笑语。

少男少女,调笑戏谑,互相赠送芍药花。

溱河、洧河,流动清波。男男女女,塞满了河流。

姑娘说:“给你泼水吗?”小伙儿说:“来吧。”

“请你也给我泼泼!”洧河岸边,到处欢声笑语。

少男少女,调笑戏谑,互相赠送芍药花。

此诗记述每年仲春三月上巳节,郑国的少男少女们齐聚溱河、洧河畔,结伴洗浴。“观”,即灌,洗浴(参见何新《易经新解》的“观卦”考释),以及戏水游春之乐。

古代的上巳节原是盛大的迎春狂欢节,有一系列浪漫的迎春活动。

其中,最重要的三项活动是:祭祀高禖神(生殖神),男女在春河中洗浴玩乐——“脩禊”,以及情人自由幽会的野合狂欢。

“巳”这个字的本义是蛇和男性生殖器(蛇常是生殖器的象征物)的象形。所谓“上巳”,含有生殖器崇拜。在夏历三月上旬的巳日这一天,人们群聚于水滨嬉戏、洗濯,祓除不祥,同时求福祈子。

在上古,上巳节不仅是一个在野外洗浴戏水的节日,也是祭祀高禖神祈祷多子、求偶快乐的爱情及野合之欢乐的节日。因此,上巳节在各地民间也被称作桃花节、女儿节,实际是古华夏的情人节。

上巳日应为三月初八,即夏历三月的第一个巳日。汉魏以后,改为三月初三日。

《左传·庄公二十三年》有一则记录云:“三月,公如齐观社,非礼也。”意思是,在这一年三月,鲁庄公到齐国观看“闹社”,这是违背礼教的。为什么去别国观看“闹社”会违背礼教呢?这段记载很隐晦,其实所谓“社”就是齐国祭祀春神和上巳神的活动。因此,《穀梁春秋》说得比较明白:“观,无事之辞也,以是为尸女也。”闻一多曾经考证得明白,“尸”是性交的隐喻,鲁庄公去齐国“尸”女就是去玩女人。所以,史官说鲁庄公“非礼也”。

古代(秦汉以前)的上巳节活动中最为浪漫的活动,就是人们三月三日临河泼水、洗浴(祓禊)的“盥礼”(《易经》之“观卦”也是记录这个节日的),以及“野合”(同“社”,闹社)。

早在商、周时代,每逢三月的第一个巳日(上巳日),人们就要到水边去祭祀,并采集香薰的草药花朵沐浴,称为“祓禊”或“脩禊”(洗洁)。

《周礼·春官》:“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郑玄注:“岁时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入)水上之类。衅浴,谓以香薰草药沐浴。”此浴水风俗,汉晋仍存。《汉书·礼仪志》:“是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病,为大洁。”《宋书·礼志二》引《月令》注:“暮春,天子始乘舟。”蔡邕《章句》:“今三月上巳,祓于水滨,盖出于此也。自魏以后但用三日,不以巳(日)也。”

有趣的是,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是父亲孔叔纥在鲁国尼丘的一个上巳节与颜氏少女野合而生。

据《论语》记载,曾皙说:“我的愿望是,暮春时节,穿着新制的春服,与朋友们到沂水边沐浴,吹风而舞。”孔子说:“我欣赏你的理想。”晋潘尼有诗曰:“暮春春服成,百草敷英蕤”,“羽觞乘波进,素卵随流归”。这也是记述上巳节迎春的习俗。

魏晋以后,这种在新春于河畔洗浴玩乐甚至野合的“祓禊”风俗逐渐演变为文质彬彬的“脩禊”之礼。《荆楚岁时记》:“三月三日,士民并出江渚池沼间,为流杯曲水之饮。”所谓“曲水流觞”之礼,即用酒杯盛酒放入弯曲的水道中任其漂流,看酒杯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引杯饮一口。至此,古代的上巳节已经完全失去其本义。

《《诗经·秦风·蒹葭》解译》

通过对原始时代族内两性禁忌的讨论,可以解决古史和古礼制研究中几个过去一直难以解释的问题。据先秦典籍的记载,古代曾实行一种学宫制度,男孩子到了八岁就要离开父母膝下住宿于学宫。

古者年八岁而出就外舍,学小艺焉,履小节焉。(《大戴礼记·保傅》)

及太子少长,知妃色,则入于小学,小者所学之宫也。(《大戴礼记·保傅》)

八岁入学学书记,十五成童志明,入大学学经籍。(《白虎通·辟雍》)

六年教之数与方名……九年教之数日,十年出就外傅,居宿于外,学书记……成童(注:十五以上)舞象,学射御,二十而冠,始学礼……博学不教,内而不出。(《礼记·内则》)

过去的研究者,包括古代的注家,都单纯把这种礼制的记载看作一种思想化了的贵族教育制度,却普遍忽略了这些记载中极为重要的两点:

(1)这种学宫制度实际上是一种集体的同性宿舍制度。

(2)这种制度建立在由八岁到十五岁逐渐严格化的男女隔绝上(即由所谓“履小节”到“履大节”,以及“内而不出”)。

这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学宫的隔绝时期恰恰开始在“少长,知妃(即女人)色”之后。德国人类学家亨利希·舒尔茨(1863—1903)在《年龄等级和男性结社》一书中,记述了原始社会和民族中存在的“男性宿舍”和“男性秘密结社”现象。他注意到,在这种秘密结社中,都具有象征死亡和新生的入社礼仪,这种礼仪的主要形式是成年礼。在原始社会中,还建立了男性宿舍、节日聚会房、同性俱乐部等特殊建筑物。这种秘密结社不仅有年龄的限制,而且有性别的限制。例如,对违背这种限制而进入禁区的女人,不管其为同族或异族,都将给予毫不留情的严惩,直到处死。舒尔茨认为,这种男性秘密结社不仅存在于蒙昧的原始时代,而且在较晚近的文明社会中也仍然以不同形式保留下来。这就形成了文明社会之内的“第二社会”——地下社会或黑帮。(请注意,这一看法是引人深思的。中国古代被称作“侠”的团体,是否就属于这种“第二社会”呢?)

由此,我们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古代的学宫会得到一个极为奇怪且历代训诂家莫不感到费解的名称——辟雍。实际上,“雍”通作“宫”。闻一多《古典新义》(中华书局,2011年版):“是雍与宫亦本一语。宫声变而为雍,犹之籀文容从公声也。”辟雍,就是“别宫”或“避宫”,也就是防避与异性接触的男性宿舍。

杨宽在《古史新探》(中华书局,1965年版)中虽然没有意识到学宫制度具有两性禁忌和隔离的性质,但是注意到了这种学宫在建筑地址的选择上具有一个明显的特点:

辟雍设在城外郊地。四周有水池环绕,三面或四面环绕,使之与外界隔绝。中间高地上建有厅堂式草屋,附近有园林池沼。

孙诒让《周礼正义》:“辟雍之制,四面有水,而屋居其上。”陈奂疏:“辟雍始于殷。王制之‘右学’,祭义之‘西学’,明堂位之‘瞽宗’,皆殷之辟雍也。文王仍殷制,辟雍在郊。”

《大戴礼记·盛德》:“明堂者……以茅盖屋,上圆下方……外水曰辟雍。”

《韩诗外传》也说辟雍“圆如璧,雍之以水”。

但是,杨宽未能解释这一特点。殊不知,所谓“明堂”,其实就是高大而明亮的集体宿舍。这种宿舍之所以必须选择有水环绕的地点修建,目的正是便于实行男女间的隔离。由于引水隔离,所以辟雍的别名又称作“泮宫”(水泮之宫)。

由此,我们方可以深刻地理解《诗经》中的几首诗。在这些诗中,互相爱慕的男子和女子往往被河水隔断。例如,《诗经·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译文:芦荻青青,雾露凝霜。亲爱的她啊,在水的那一方。想绕过那水源,无奈路艰险而且长。顺着河探望啊,她好像伫立在水中央。)

《诗经·周南·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译文:咕咕叫的杜鹃鸟,住在河中的沙洲上。那苗条秀美的好姑娘,正是他的心上人。想啊想啊却见不到面,只好睡梦中诉心愿。一场梦醒一场空,人在枕上难成眠。)

从这些诗中可以看出,这些情人和恋人正是由于河水的隔离而难以自由相见。在较宽广的文学意义上,我们当然也可以把诗中所说的“水”看作一种广义的象征符号——暗示爱情所遭遇的各种困难。但这些诗歌的情感和句法表现上的质朴和真纯,使我们倾向于形成这样的一种看法:它们实际上正如《山海经》中那个思士、思女的神话一样,既是一种抽象的象征性意象,又是一种纪实,从而表明了被辟雍——“泮宫”制度隔离开的思男、思女之间的恋情和心声。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男子从童年至青年的整个时期都在这种被水隔绝的辟雍中度过,因此辟雍也必然成为培养训练他们成为有技能的猎手、战士的场所。杨宽《古史新探·我国古代大学的特点及其起源》:“西周大学不仅是贵族子弟学习之处,同时又是贵族成员集体行礼、集会、聚餐、练武、奏乐之处。西周大学的教学内容以礼乐和射为主。”这基本是正确的。只是他没有指出,辟雍乃是一个只限于男性进入和活动的场所——男性俱乐部,而女性即使是贵族、公族、国族也不得进入。更重要的是,古代在辟雍中实行性教育。《白虎通·辟雍》:“教者当极说阴阳夫妇变化之事,不可父子相教。”由此,我们还可以正确地解释一种古代的成年礼——冠礼。这实际上就是男孩子成熟后成为部族正式成员,从而脱离辟雍的一种重要典礼。

在介绍中国古代的成年礼之前,我们首先介绍一下其他民族的成年礼,以便进行比较。据国外人类学资料记载:

许多部落年轻男女性成熟后,都要通过仪式把他们接纳到社会中来。

无论是否举行正式的仪式,在青年发育成熟前,总要完成对他们的教诲,学习前辈传下来的熟练技术、部落道德和宗教知识,教他们公民学,教他们关于社会行为、互助和所有“能做的和不能做的事情”(按:这实际上就是中国古代所说的学习“礼”,即“履小节”以及“履大节”)。

假如要举行一次正式的毕业典礼之类的仪式,那么在此前常要有专门进行教导的一段时期,灌输关于身体的、教育的和神的概念,为即将到来的严格的成年礼做好准备。

男孩子在成年礼仪式中必须显示出他已充分具备一个男子汉的素质。考验个人的能力往往具有某种强制性质。这种强制性的仪式,是十分残酷的肉刑,如毁面损容、割生殖器以及拔门齿等,以此象征童年的死亡和一种新生命的开始。也有让孩子们长时期隐居在荒野之中做智力和体力的准备,远离温暖的家庭和亲人,在扮演精灵的老人引导之下经受严格的考验,最后把绝不能让妇女知道的秘密告诉他们。这是成年礼的高潮。此后,他们才能分享成人的权利。

南美洲火地岛锡克兰人的成年礼过程如下:

在森林的边缘,选择一个合适的地点——它必须是完全隐蔽的,并且要适合狩猎,以便提供食物,建造一座茅屋。男孩子们离开家庭,告别时妇女们号哭起来。男孩子们被送到这个与外界隔离的地点,接受体力、技能、智力、文化和耐受力的严酷训练。在神圣的集体房中,每个人的位置都有严格的规定,既不许说话又不许笑,眼睛必须看着地。他们只有一点点食物,几乎不准睡觉,经常在老人的领导下翻山越岭,做长途行军。他们必须定期练习,增强射箭的能力。当他们精疲力竭回到居住地后,还必须静听关于历史学和公民学的教导。几个月后,本族最德高望重的老人来给他们讲述最神圣的秘密——天地万物和人类起源的神话。当他们最后在部族长老率领下告别这座神圣的房屋时,他们已经成了令人敬畏的男子汉了。

据我们所见到的文献,在原始民族中不可能存在“男女合校”的教育。教给男孩子和女孩子的知识和性规则是各不相同的。考验都具有严酷的性质,更重要的是丛林学院中的课程包含有巫术的内容,这就尤其不容男女混杂。两性各有自己的终身秘密,当举行成年礼时男性和女性需要严格隔离。这不仅是一种风俗,而且是神圣的法律,任何违反都将被认为会招致神罚——个人和集体生病或死亡。

许多原始社会中都有女性的秘密结社组织(按:中国古代祭高的宫——秘密之宫可能就是部族女子秘密会社的场所[3])。

非洲过去曾存在千百个这样的妇女秘密会社,其中最有名的是在尼日利亚的蒙迪兰(Mendiland)的一个女性会社。在她们秘密的聚会地点,严禁任何男子进入,违者将被杀死、罚款或卖作奴隶。

从这些男性和女性的秘密会社中毕业以后,通过连续的绝食、学习、苦修和训练,他们经历了一次“死亡”——童稚时代的死亡,而成年礼则宣告了他们的“再生[4]”。

美国民族学家埃来德在《生与再生》(Birth and Rebirth)一书中谈到原始民族的入社礼仪时指出:

他们接受师长给予的冗长教训,目睹了神圣的仪式,也经历了一连串的神判。多数入社仪式的考验,都显然多少暗示着一种仪式性的死亡和随后的复活或再生。每一入社仪式的重要时刻都举行着象征入社新人的死亡和他再生的仪式。同时,还表示着他童稚期、无知和无宗教观时期的终结。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古代男子的成年礼——冠礼,事实上正是这样一种象征着第二次生命意义获得的重大人生典礼。杨宽在《古史新探》中曾介绍冠礼的仪式:

根据《仪礼·士冠礼》和《礼记·冠义》,贵族男子到二十岁时,要在宗庙中由父亲(按:这里的“父亲”应当是复数的,即“众父”,也就是下面所说的“来宾”)主持举行冠礼,即孟子所谓“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孟子·滕文公下》)。在行礼前,要选定日期和选定加冠的来宾,叫作“筮日”和“筮宾”。……举行的仪式,主要是由来宾加冠三次,初加缁布冠,再加皮弁,三加爵弁,叫作“三加”。“三加”后,经过来宾敬酒,再去见母亲(按:请注意,“母亲”——女人不能直接出现在典礼中)。随后,由来宾替他取“字”(按:这实际是标志着第二次生命开始而获得的第二个名字)……最后由主人向来宾敬酒,赠送礼品,送出宾客,才算礼成。[5]

这种成年礼之所以必要,是由原始时代族内男女两性禁忌的礼俗所决定的。[6]由这一点出发,将可以导出一系列新的观点,使我们对整个儒家礼教观念作出全新的解释和认识。

《“雨雪霏霏”不是“雨雪纷纷”吗?》

《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现代汉语词典》以及高中语文课本中这个“雨”必须读古音yù,动词,“下(雨、雪等)”。“雨雪”,指下雪。

其实,如果一定要纠缠古音,那么《诗经》时代的上古汉语无去声,只有入声,“雨”当为入声字。

按照古人发现的汉语联绵词规律,“霏霏”通“飞飞”,也通“纷纷”和“披披”,都是形容雪纷纷扬扬地下。

实际上,“雨雪霏霏”此句诗解作雨夹雪交相纷纷而来,其意境显得更复杂,胜于解为单纯之落雪。

在国学中,一个重要的问题是辨字读书的问题。秦始皇“书同文”进行了文字改革,但只是统一了文字,并没有统一读音,故而各方国、各郡县以至不同族群仍然有不同语音的地域性方言,对于同一字词也未必有相同读音。因此,有些歧音导致一字多音,并一直流传到现在,但很难说哪一个读音就是正确的、标准的、唯一的古音。今天,读古书、古字特别是遇到多音字,很多情况下可以意会其大意,却不可过于拘泥和穿凿所谓的古音。

我以为,《现代汉语词典》在常见的“雨”字的读音上非得要读为yù,是胶柱鼓瑟的一个不通之例。

《《诗经·小雅·大东》破解》

《诗经·小雅·大东》: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

跂彼织女,终日七襄。

虽则七襄,不成保章。

睕彼牵牛,不以服相。

东有启明,西有长庚。

有俅天毕,载施之行。

此诗自古失解。多年前,我研究古天文学时忽悟其义,乃有异论曾经发表于拙著《天问新考》。

余以为,此诗大意:

天上有一条银河,灿烂闪光。

一个织女坐着,终日忙于女工。

虽然忙着,却织不成美丽的华章。

因为她一心遥望着牵牛星,不断地浮想(思念)却不得相见。

只看到启明星从东转到西,成了长庚星。

只祈求一年快过去,再到团圆相会的那一天。

此诗古义久失,历代注家望文生义者多,此不赘论。

唯可注意者,诗中以织女、牵牛星并言,故此诗乃牛郎织女故事的最早版本。

另,诗中一些关键字训诂如下:

“维”,于也。“汉”,银河古称河汉。

“监”,通“烂”。《康熙字典》引《前汉书》注:“监,古音读滥,通烂,亮也。”或“监”读“鉴”,即镜子,云银河像镜子那样闪光。“烂亦”,即烂也,灿烂,形容银河的星光。“有光”,闪光。

“跂”,通“栖”,栖息,坐也。

“七襄”,“七”通“切”,以手相摩也。“襄”,通“攘”,推也。“七襄”即切攘,往复推摩,形容织女纺绩的动作也。“保章”,“保”通“葆”“宝”,即宝章、葆章、华章,所谓天章云锦也,形容华丽明亮的丝织品。《考工记》云:“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

“睕”,从目,通“望”,喻遥看、相望、想望也。《康熙字典》引《类篇》注:“目开貌。”“不以”,不能。“服相”,即“关关雎鸠”之“思服”。“服”,思也。《康熙字典》注:“又思也。《诗·周南》:‘寤寐思服。’”

“启明”“长庚”,都是金星的古称。金星早上在东方,晚上在西方。天亮前后,东方地平线上有时会看到一颗特别明亮的“晨星”,人们叫它“启明星”;在黄昏时分,西方余晖中有时会出现一颗非常明亮的“昏星”,人们叫它“长庚星”。这两颗星其实是一颗,即金星。

“俅”,即求也,祈求。“天”,天时。“毕”,终结。

“载”,带。“施”,读“伊”,即伊人,指爱人。“载施”,携伴,相伴。“载施之行”,指带着他(她)一起而行,意即与爱人携伴同行。

又,汉乐府《古诗十九首》: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其实,此诗就是《诗经·小雅·大东》一篇的详细解读和注解。

【附】

1.七夕节牛郎织女故事溯源

《月令广义·七月令》注引梁殷芸《小说》:

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机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容貌不暇整。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妊。天帝怒,责令归河东,但使一年一度相会。

其说是也,但是不详出处。实际上,七夕节起源于上古的男女部族分隔而居的风俗。

上古泮宫隔绝而有男女之思,乃寄托于天上人间关于牛郎织女的神话传说故事也。

上古星相学认为,银河里的两颗明亮之星,一名为织女星,一名为牵牛星,隔河遥遥相望。

2.唐宋七夕诗不离古义

古今七夕诗词之绝唱,著名者为秦观《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此诗所咏叹不是凡人之爱,而是神人之爱,即牛郎与织女也。

又,白居易《长恨歌》的结尾: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唐人绝句中,亦多有佳作。例如,林杰《乞巧》:

七夕今宵看碧霄,牵牛织女渡河桥。

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

白居易《七夕》:

烟霄微月淡长空,银汉秋期万古同。

几许欢情与离恨,年年并在此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