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那一世的风情:民国才子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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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故事一 千里沅江,载不动沈从文的许多真情

1

1933年9月9日,沈从文与张兆和在北平中央公园举行了庄重的婚礼。是年,新郎31岁,新娘24岁。以当时的婚姻习惯来讲,婚姻中的男女双方都应该是晚婚的了。

当时,婚礼的宾客虽然所请不多,却大抵上是中国北方学界的成名人物。男女双方的亲属,张府参与婚礼者,有大姐张元和、大弟张宗和、四妹张充和及二叔张禹龄一家。沈家则有表弟黄村生、姐夫田学曾、九妹沈岳萌及玉姐夫妇在场。张禹龄代表女方家长致证婚词,胡适之老大哥作证婚人。

季羡林先生后来讲:“他同张兆和女士结婚,在北京前门外大栅栏撷英番菜馆设盛大宴席,我居然也被邀请。当时出席的名流如云。”

为准备这次婚事,沈从文没有用张府的一分钱,独力承担了1200元的巨额开支。这几乎是沈从文全部的积蓄了。

新居安置于北平西城达子营28号的一个小院子。

朴素厚重的两扇小小黑漆门,迎面有一个小巧的影壁,后面走进的是一个不大的长方形院子。院子里长着一棵槐树、一棵枣树。北屋一明两暗三间平常瓦房。影壁对面另有一个小小的厢房。这样的布局,使北京初秋的天空,显得格外清明,格外的高远。张兆和很喜欢这四合院的一种明净而又单纯的气象。沈从文因此出钱把它买下了。

从文先生后来讲:正是人生新婚的得意之色,张兆和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创作灵感。在北平,他开始着手写枟边城枠。当时,住着的一个小小院落中,有槐树,有枣树。每天的朝阳初上时分,他已经坐在小竹椅上,据着红木小方桌静静地写了。每星期只写一章。情致那样闲淡。枟边城枠一共不到7万字,足足写了近半年的时间。

沈从文这篇小说一开始是在枟国文周报枠上作连载的,每期一章。

这个时候,老朋友巴金从上海来到了北平,看望新婚燕尔的沈从文夫妇。巴金一见到张兆和,就笑眯眯地讲,他是这场婚姻的有功之臣。

这段轶事,笔者在枟尘埃里开出的花枠一书中讲过。

当时,沈从文从青岛前往苏州示爱。他在上海有一个短暂的停留。沈从文住进了上海西藏路的一品香旅社。在那里,他遇见了从南京跑到上海来组稿的、枟创作月刊枠主编汪曼铎。汪先生十分热情,硬要做东请沈从文在一间俄国西菜社吃中餐。

因为嫌两个人的饭局气氛冷清了一点,汪曼铎便拉来了巴金作陪。这是中国现代两位最伟大作家的初次相遇。沈、巴乍见之下,竟然有一种故友重逢的感觉。

饭后,巴金便自告奋勇地陪同沈从文去新中国书局,出让枟都市一妇人枠的版权。沈从文当时有一点害羞地跟巴金讲,自己等一下就要坐晚车,去会见一位心仪已久的女孩了,想送她一份新颖的礼物,却不知送什么好。巴金立即快人快语地接口:如果是我呀,就送书。没有比书更好的礼物了。沈从文下定决心之后,当时的巴金还积极地为沈从文选定了书目。

沈从文还在预备婚事,巴金很早就笑呵呵地打趣沈从文:沈从文的这一杯喜酒,自己一定要喝醉。后来,因事稍微耽误了行程。但沈从文的婚后不久,巴金很快便南雁北飞到了北平。如此,两位文学大师便有了一段朝夕闲静相处的美妙时光。

他们的闲暇,休憩的方式其实是简单的。各人一杯清茗,一张竹椅,很惬意地舒展地坐着,不拘什么话题,不时地聊上几句。

他们坐在一起的样子,很容易令人联想到两位童真的少年,刚刚从洒落了太阳暖香的被窝中出来。那一种惺忪的写意,有一种很清很美的感觉。

他们有了创作灵感时,巴金就在里面的屋子里,就着满满一屋子的细碎阳光,很认真地写。沈从文则在院落的树荫下凉爽如许地写。写作的时候,因为双方文学理念不同,彼此不看对方的稿子。

巴金当年写的是一个长篇小说枟雪枠。沈先生则在冲向他文字的巅峰,完成枟边城枠的创作。当然,沈从文与巴金在创作的观念上,有着绝大的不同。

年轻气盛的他们,既然走在了一起,还是会有争论的。巴金的文字,这时似乎正在从一种个人的虚无主义,向着无产阶级的普罗大众文学观点转变。沈从文则始终坚持一种纯粹、超然的文学创作观点。但是,争辩归争辩。朋友的纯正,却始终没有改变。几十年之后,他们仍然是一对彼此深深牵挂的好朋友。

新中国成立后,晚辈黄永玉回忆起巴老伯与从文表叔的交往,讲:

后来,巴金定居于上海。有时,要隔一段很长的时间,才能上北京来看一次沈从文。每次巴金都不忘记带一包鸡蛋糕来。两位老人就那样面对面、很安静地坐着吃那些东西。缺了牙齿的腮帮子,咀嚼得很带劲。间或其中的一人俯近对方的耳朵,轻轻地讲:这东西不如从前的老字号了。

当年,沈先生家中,种着一盆绿意盎然的虎耳草。它们被很小心地呵护在一个椭圆形的小小钧窑盆里。许多人都不认识这一种小草。可是,沈从文为了诠释生命的一种卑微的理想,偏偏在枟边城枠中,让翠翠在梦里,采撷了一大捧浸渍着水气的虎耳草。那是沈先生一生钟爱的,“日移庭院静气生”的小草。

2

沈从文在北平西城达子营创作而成的枟边城枠,故事结构很简单:

茶峒山城外一里地,有一条寂寞的小溪叫茶峒溪。清水长流的小溪旁,住着一个摆弄渡船的老人,还有他情事初开的外孙女。外孙女是老人从前的独生女儿留下的遗孤。她到了思春的年纪,跟一个士兵有了私情,后来,就跟那个兵士一齐死在了外面。老人为可怜的小小外孙女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翠翠。

如此,那一天天衰老着的老船夫,与那一个胸前小峰渐次勃然骈立的外孙女,便在那安静的小溪边,意态自若地生活了许多年。

当年,茶峒城内,却有一位掌管水码头事务的龙头大佬叫顺顺。这顺顺生有两个英俊挺拔的儿子:哥哥天保与弟弟傩送。

这天保、傩送与翠翠之间,本来没有一丁点的关系。可是有一回,这好得不能分开的两兄弟,来到了新花初放的茶峒溪。他们竟然同时爱上了,仿佛木犀花飘香似的小翠翠。

在翠翠的眼里,天保、傩送两个汉子,都应该是好的,可是一朵鲜花,只能斜插在一个小英雄的鬓发上。既然如此,翠翠便选择了弟弟傩送,而放弃了哥哥天保。

哥哥天保很伤心。便独自驾船往下游走去。他的心神是恍惚的。这时,茶峒溪通向外面的水路,其实跟往常一样,在一种幽箐深崖间,汤汤流过。水面营生的一等好手天保,竟然失手淹死在了茶峒溪中。

这事,在弟弟傩送心头,挽上了一个永远解不脱的悲哀的死结。傩送放弃了已经争取在手的爱情。悄悄地离开了氤氲山雾中、人影冉冉的翠翠。从此,他就常年漂泊在外面,很少回到茶峒的地面。

沈从文这个故事的收局是:茶峒溪的下一个春江水涨季节,迎来了第一个雷雨之夜。摆渡老人终于老死于这样的季节之中,只剩下一个眉宇清冽鉴人的翠翠,独守着宏寂的茶峒溪山水。

往后的时节中,翠翠除了在静夜中会做梦,跟从前的翠翠并无不同。

弟弟傩送对于翠翠的爱恋依然鲜明。只是他一直找不到一个好的理由,说服自己回到茶峒溪中来。

这是我见过的华语小说中,收局最为干净漂亮的一种。没有多余的说教,戛然而止的一种玉宇清明。留在读者印象中的,似乎也仅仅不过、不绝如缕的一丝淡淡的悲哀而已。

沈从文在枟边城枠中语气平缓地给我们讲述的这一个爱情,或许不过是过去中国乡村中,一种被渐渐遗忘的感情。像翠翠那样一位农村的青春期小女孩的小小爱情,即便是放在今天,那又能怎么样呢?或者也不过是路边的一朵野菊花,悄然绽放了吧?

这城市的欲念生活一天天从容地过去了,也销蚀了我们对于过去粹然真爱的一份记忆。

直到有一次,我们再次回归到大自然。我们在纯色的乡村溪涧边散步,却遽然见着路旁人家短篱内的数棵毛笋,茁壮而青秀。我们的心动了,恢复了对于从前春天爱情的一种忧郁与惆怅的记忆。

那样一种爱情,仍然令我们妍思。

3

1934年1月7日,新婚仅4个月的沈从文,接到母亲黄素英病危的消息。沈从文由是踏上了返回故乡凤凰探亲的旅程。考虑到旅途的艰难,沈从文是一个人上路的,他没有让新婚的妻子以及脆弱的九妹陪同前往。

沈从文自北平乘火车至长沙,再乘汽车到常德。

当行船在最初的平滑的水面,缓缓地驶离了常德桅樯林立的水路码头时,沈从文铺开了洁白的纸张,心境恬静地给张兆和写信:我离开北平时,还计划每天用半个日子写信,用半个日子写文章,谁知到了这小船上却只想为你写信,别的事全不能做。

从那个时刻起,应该是已然注定了:1934年的张兆和,是那个年度尘世上最幸福的女子;而沈从文呢,也从动笔的那一刻起,成了那个年度尘世上最痴情的男人。

在1月12日至2月2日的湘西行船中,沈从文置身于空水澄鲜的湘西山水间,一路盈盈地走,一路款款情深地写,一共给张兆和写了50余封情信。

这样数十封的书信,随着时光的流逝,早已不再是那个叫张兆和的女子所一人独有。它成为现代华语文本,提供给世界文学宝库中最精美的藏品。它同时也成为现代海内外华裔子孙们,追溯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在这一片古老美丽的乡村大地上世世代代生衍蕃息的、最唯美动人的读物。

在世界文学的经典传世著作中,将美丽的乡村描绘得渗透进了灵魂的文学大家,应该是不乏其人的。像俄国的托尔斯泰,印度的泰戈尔,欧洲的卢梭、吉辛、梭罗等人,他们都令我们感觉到,在一种衣纹跌宕之间,乡村文字的丽而不佻的明姿雅度。

可是,在这样一众的文字圣手间,可以将一条河流写得如此温润满掌心者,则恐怕仅有沈从文了。

那一条经历过多少世道莽苍、却依然默默长流的千里沅江,从沈从文在桃源上船的那天起,就注定要以它的哀怨与美丽震撼世界了。

1934年这样的年份,对于现世的绝大多数人来讲,真的是有一点遥远了,遥远到我们的今天,也只能从一些干巴巴的文字间,感受一点民国年间的波光掠影。可是,我们读沈从文,读他的清丽得仿佛一枝摇曳之水仙花的枟湘行散记枠,我们却再次鲜明地看了沈从文这个斯文秀气的书生,慢条斯理地走下行船,慢慢地坐稳在船中。他带我们去看沅江两岸的风景、吊脚楼、女人、船夫? ?

沈从文首先给他的“三三”,介绍了一个戴着昂贵水獭皮帽子的湘西本色人物。

13年前,也是寒冽的严冬季节。

这一位湘西汉子,穿着一身暗红缎子的猞猁皮马褂,却因为记挂着青郁河岸边一个白脸长眉毛的女子,便从泊于浅水区的大船上,奋力跳进了结着薄冰的江面,为的只是向晚时分与那女子的一个幽会。

现在,时间使一些英雄脱离了尘世,沈从文的这位朋友也成为一间安静小旅店的主人。但是,这湘西汉子的一颗爱心是不变的。

13年后,沈从文从常德坐船往凤凰城。那重情意的湘西汉子,特意起早为沈从文送行。“桃花河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想起这样的诗句,沈从文眺望湘西薄雾中,错落有致的平田、房子、树木,全都像敷了一层灰蓝,潇洒秀丽中透出了雄浑苍茫气概。

沈从文觉得那湘西汉子头戴的一顶水獭皮帽子,与这环境十分相宜。因此,从文先生十分愉快地说:他坐的船是一只油得黄黄的新船,可听得出水在船底渡过的细碎声音。如果张兆和想他了,不如就到梦里面来追他吧。

由于有张兆和的一份柔美的爱的支撑,沈从文对于这世界上,仍然从事着那一份古老而又忧伤的女子,又有了一份怃然的同情。

在那样一条千里行船的悠悠沅江上,每隔二三十里地,就有一个像鸭窠围这样幽静的憩息地。两崖如刀削般危立。崖壁上长满了小小的竹子,长年翠色逼人。两边高岸的吊脚楼,俨然地悬挂于半山腰中。只要有上下行驶的船只泊岸,两岸灯火摇曳的吊脚楼中,大抵都会传出一种女子柔软、迤逦的唱歌声。歌声轻飘、暗淡,且有一份固执,令沈从文想到了生命的悠长与无奈。

沈从文说:即便是如此卑微的生活,也有它清明如玉的地方。

船只在鸭窠围暂停之时,沈从文去高岸的河街上闲走。他偶然遇上了一个极年轻的女子。蓝色围裙的胸间,绣了一朵清白细致的小花。她的走路行事也是轻巧如鹿的。

沈从文跟这女子闲聊。这19岁活泼有趣的女子,却满不在乎地告诉他:她除了跟水面上行走的水手们睡觉,她的身子还被当地一个50多岁的老烟鬼所占有。她对于每天赚得的钱,并无大的兴趣。她只希望有一天,那些从水路上远道而来的男人,会有一个人看中自己。然后,她就跟随那人去远方漂泊。

沈从文走下河岸,与一位叫天保的水上男子相遇。天保很爽快地给了沈从文一袋承望着女子暖心暖意的核桃,沈从文便回赠了天保四只金色的苹果。

后来,沈从文的船开锚起航了。

沈从文看见那个叫天保的水手快乐得什么似的,高擎着四只苹果,口里喊着一个女子的名字,转身又往高岸上跑。沈从文觉得,这样的人生,于秀丽中透出一种沧桑,徒然惹人低徊。

船荡出河岸十丈远。

从一间吊脚楼敞开的窗子中,飘出一个女子清唱的枟十想郎枠小曲。沈从文知道这是另外一个从事皮肉生涯的,吊脚楼女子,在认真地为一夜情郎送行。

沈从文想起在桃源不远的后江地面,住下过无数这样的女子。她们都很认真地从事着自己这一份卑微的职业。那地方的风俗自古相传。总是有一些从各地涌至的女子,使用自己新鲜的肉体,安慰着军政各界,也安慰了无数在沅水上走动的烟贩、木商、船主人等的怬惶寂寥的心。

在美丽到使人发呆的两山翠碧之间,沈从文对他的“三三”讲:这样的环境,竟然也使得他的心变得十分温柔。他竟然被河岸上水手与吊脚楼女子的调笑声,所感动了。

后来,沈从文为了集中思绪想张兆和,便钻进了自己的被盖中,闭上眼睛。恍若之间,他竟然感觉到远在北平的、张兆和的奶香的体味。行船随了起伏的水势轧轧作响,清幽的水声也仿佛在与小船悄然说话!

沈从文讲:在这样美丽到哀戚的夜晚,只有他无人讲话。

他不管!

所以,他要向远在千里之外的“三三”故作娇憨!

4

只要把心安静下来,读过一遍枟湘行散记枠的读者,大抵不会忘记那个气象瑰丽的箱子岩。

一列青黛削立的石崖,夹江矗立。夕阳西下时,就浓妆成为一种异彩的屏立。石壁半途的百米高处,错落有致的石罅缝隙,有木梁把暗红漆成的悬棺,平静地挂在了悬崖上,犹如这古老水流的天地长久。这样悬崖不远的地方,照例都有茅屋、码头,以及生息其间的喝酒调情的男人女子。

沈从文给“三三”讲:他在那样的河中,曾经经历过一次真正的快乐。

那是五月初五的端午大节。三只龙船摆在水面。是船身狭长、船舷细描了朱红线条的一种。肤色饱满黝黑的青年桨手们,头腰缠着红布,有序分列于船舷之两侧。

鼓响船走。三只船,像三只羽掠水飞的金雕,在平滑如缎的潭水中,翔飞自如。两岸兴奋的看客,声响如雷。有好事者从高岸抛下炮仗,半空中,纷纷扬扬地碎屑成了,缤纷落花的样子。

到了夜晚时分,天上推出一只冰轮乍涌的圆月。一切的人物、景物俨然地披上了一层盐霜。意犹未尽的年轻人兀自燃着火把,将酒食搬上了龙舟。这时看客已经散尽,水上的赛手们却余兴未了,他们的上半夜还有一个水面竞游。

在千里奔流不息的沅江水面,像这样的大节庆不多。但它们却实实在在地滋养了30余万水上汉子们鲜明的灵魂。

这些一辈子都在沅江水面上讨生活的汉子们,千百年来都是过着一种原始、自然而又冷峻的生活。

他们在吃得做得行得的少壮年纪,适时地把力气卖给人家。渐入老境之后,就自然地在这江岸的某处,默然地死掉、腐烂掉。他们在生命的鲜动时,也没有过高的祈求。他们只祈望在未来的一天中,能有更多一份的事情做,下一天多吃一碗饭、多吃一块肉。船行险滩的生死关头,他们就希望岸边吊脚楼中某位穿花裳的女子,能为了他们的血汗钱,认真地惦记着他们。

沈从文这趟回老家,在江面上,看见过一个白须豁齿的老水手,专门为上滩的船拉纤。老水手人长得像俄罗斯大文豪托尔斯泰似的文秀,却仍然愿意为了一点钱,从从容容地生活于沅江之中。

看到这一切,沈从文就不由得感喟:多少曾经不可一世、横冲直撞的民族,皆堕落与消亡了。多少曾经趾高气扬、血腥杀戮与争夺的大人物。皆衰老与灭亡了。只有这一个谦卑而又平和的华夏民族,仿佛一朵蔷薇花的芬芳,隽永地开放。这样的人生,倘使一个写手试图走近了描绘它,任何人类的辞藻都是贫寒的。

所以,沈从文呵气若兰地,俯在“三三”的耳鬓讲:一切生存,皆为了生存。人必有所爱,方可生存下去。这时节,沈从文觉得自己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软弱。

这一个浸透在爱情之中的沈从文!

这一个把张兆和一颗小女子的心,牵引在千里沅江翱翔,浪漫到无可救药的男人!

如今,世事轮回到了世俗不堪的现代,我们还可以到哪里去寻找,像沈从文那样月白风清的男子呢?还有他古秀、纵肆,堪称闺阃知己的情书?我们今天的男子,即便是风雅一族,除了道貌岸然、故作危高的弄了一点的桃色风月,以打发无聊的日子,又还有谁真正懂得以一颗温柔、缠绵、依赖的心灵,去珍惜那些识爱的女子?

5

那是一个民不聊生的时代,湘西水路却有着“水蓼冷花红簇簇,江蓠湿叶碧萋萋”的畸形繁华。沈从文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平视着朴野的湘西大地。他在回凤凰城老家的途中,仍不忘为我们展示湘西土著的人们,为争取一份好的生存空间,而载浮载沉的过程。

比如,沈从文讲了一个湘西旅长刘俊卿的爱情故事。

这刘俊卿看中了女子学校的一个白净的中学生,便娶回来做妻。

他自己是仅通文墨的。迷魅于夫人的学识,起先的刘俊卿,便把这女子敬爱得像一尊白面的观世音菩萨。

清长的闲居中,旅长夫人间或会与从前读书时要好的女子通信。信件的来往,不免流露出一种小女子的娇憨。对方在信函间嗔怪旅长夫人:嫁人了,你竟把我忘记了。这却使得旅长疑心到飘着撩人长发的妩媚夫人,在从前岁月中,与一些长衫慢行读书人的小私情。

为一种妒火所啮咬的刘俊卿,立即命令一位忠诚的马弁,火速将思念中的女子接到驻防地。

马弁领着旅长夫人走到离驻防地10里不到的地方时,即拔枪对准心中漾漪着喜悦的夫人,讲:对不起,这是旅长交待的。他要一个刚刚死去的、心口上微热的女子,而不要一个被怀疑变了心的夫人。他是一个马弁,他只能照命令办理。

于是,旅长夫人坐在油菜花开的野地中,认真地哭了一阵子。后来,旅长夫人便抹干净了眼泪,对马弁说:你一定要跟旅长讲,其实我是冤枉的。说完,这女子就把枪口决绝地按在了自己的心尖上。轰地一响,人就死去了。

后来,这刘俊卿果然认真听了马弁转述的夫人临终遗言。他摸了摸夫人宛若在生的俏白的脸,流下了两行热泪。

可是,这时候,人走在了黄泉,即不可复生。刘俊卿只能为花钿委地有余香的夫人,看了一副上好的棺木,殓葬了。

人一死,日子仍然继续。

这也是沈从文在生死爱憎这样的人事嬗变方面,与其他一些华语写手不同的地方。沈从文对于自然的生命进程,从来是不敢扈扬的。他对于生命的浪漫与严肃、美丽与残忍、爱与怨的纠缠,有一种谦纯清好的直感。

沈从文还特意给张兆和讲过一个湘西江湖好汉的故事。

从前,在川黔湘鄂的边界上,盛传过一位叫田三怒的游侠人物。那是镇所?旱有男子曾经景仰过的一个人物。

他15岁那年开始行走于江湖。当时,田三怒听人家讲,有一位横蛮的镖客,曾经用手去肆意摸弄一个贞女的奶子,这附近却无人可奈何他。田三怒认为,作为一个镖客,做出这样的事情,是不应该的。有一天,田三怒就用一把黄鳝尾的小刀,把镖客一双好动的手砍了下来。20岁时,田三怒已扬名于江湖之中。

他的善恶观也不过是随喜于风雨江湖中,一杆摇摆不定的秤。有时,是因为锄奸扶贫,血溅街头;也有时为了争强斗狠,累及无辜。他的英雄观,仍然是枟水浒传枠中李逵、张顺式的爽快与随心所欲。他的一切成见,并不能随了时代的向前而改变。

比如,当地有一位张姓的男子,在外面行走数十年,回到家乡,很有些不屑于当地人物的陈醋,谈及田三怒时,口气中就有了一点的轻视与冒犯。夜间的时候,就有人去拍张家男子的大门,要他要么即刻走路,不走就送他回老家。张府的人家并没有将这样的警告,刻意放在心上。到了第三日的清晨,露珠尚在纤细的植物茎叶上盈盈。就有早起的人们,看见张家男子在桥头坐得好好的,胸口插了两柄尖刀,仿佛睡熟过去一般。

另外一位莽撞的王姓醉汉,也曾经当街豪气地大骂田三怒。王醉汉的母亲吓了一个半死,赶紧跪拜在田三怒的屋门外。她苦苦地哀求,请好汉务必放儿子一条生路。田三怒一生最见不得的东西,就是女人的眼泪。他马上扶起了这位哀戚的母亲。田三怒和风煦煦地讲:你儿子是醉酒乱讲的,我怎么会跟一个醉汉计较呢?后来,果然是云晏风清。

其实,在凤凰城萧疏闲冷的日常时分,无人生事时,呈现的也是一种千里雅澹微风的田园风光。漫漶无愁的阳光,常常把这一片的土地,照耀得金黄如蜜。

田三怒在年近40时,想过一种寻常人的油盐柴米生活,他便遣散了门徒,从此金盆洗手。此后的田三怒,果然在凤凰城中,过起了一种莳花遛鸟、逐狗打猎的闲静生活。人们很快便忘记了他的叱咤风云。

有一天,太阳很亮。凤凰城小巷的石板路显得很白。沱江两岸的树木碧绿入眼。田三怒在濯濯的水流中,洗着两匹白马。忽然,凤凰城的城头,跃出了两位打冷枪的刺客。凌空而射的13发子弹中,有7发“噗噗”地射进了猝不及防的田三怒的身子。

田三怒佯死等着城头的人下来查勘。待得来人走近时,田三怒拼了全部力气射击。短兵相接间,一个刺客被田三怒射穿了左眼,顿时死了。田三怒自己又被人家击中了5枪。田三怒觉得自己这个身子已经不堪使用了,便调转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轰地一枪,完结了自己的一生。

沈从文伏在船上,给张兆和讲上述旧事时,沅江的水面上,骤然又响起了密集如雪子的麻阳人的水上橹歌。

此时,沈从文心尖想写给张兆和的情语一时已尽,新的情话正在一种温柔的糯软中。所以,沈从文暂时就被那种悱恻绵绵的麻阳橹歌把心思勾住了。

行船中,两岸的青山、翠竹、吊脚楼排闼而去。沈从文的心境像山水间飘瞥的雪花,有一种淡淡的疏落。

蓦地,与沈从文行船并肩而驶的另一只小船上,传出了一个小孩子起头的怆然的橹歌。那歌声,伊始是轻的,也是娇贵的。

满河的木船、帆影,浸泡在这样的歌声中,随了晨光、落雪、河风、月光的有序变嬗,而微微地颤动。这浸渍着摇船人泪水的橹歌,不过是寒露天的一点微雨罢了,却把每一个聆听者的心思弄湿了。于是,满河的橹歌,应声而起。

像刘俊卿、田三怒等一批、莽撞到令人心痛的草莽英雄,就是从这种浸染着泪水的橹歌声中走出来的。

此后,沈从文的文字、沈从文的人生,都深深耽迷于了那一种既伤感又快乐的音乐节奏感之中。

读沈从文的文字,经常会令人忍不住浮想起中国古典乐曲,像枟春江花月夜枠、枟二泉映月枠、枟高山流水枠等营造的意境。那一种深深植根于人的灵肉深处的冰肌玉骨,令人心旌摇曳。

由于沈从文的日常创作中,特别在意引入一种动态的音乐感,他的文字具有一种其他作家难以企及的、林谷传响式的意境美。这时,行走在烟波沅江的沈从文,便用了三分矜持的语气跟张兆和说:“我想印个选集了,因为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文章,说句公平话,我实在是比某些时下所谓作家高一筹的。我的工作行将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会比这些人的作品更传得久,播得远。”

沈从文的自信大抵上是不错的。

我们的今天,翻开了沈从文重回湘西时写下的那些文字。那样的沅江,那样的凤凰,那样两岸风光旖旎的吊脚楼,还有那样满河的帆船与哀哀的橹歌? ?一读之下,真的是依然令人泪水盈眶。

沈从文沿着河中石子清晰可数的沅江支流,坐在一条轻巧的小船上,一边走,一边若有所思地给爱的女子写信。沈从文是幸福的。

他这次的重回湘西,完成了他对于人生的一种唯美的思考,也使得他与张兆和之间的、翳然林水式的清美爱情得到了一次升华。

6

我们今天的人们,生活中稍微有一点不如意,就喜欢回到泛滥的历史中去翻故籍。我们现在的时尚,也是风花雪月的调戏历史,蔚然成风。

其实,我们的今天,哪里晓得,翻开堂皇亮丽的正史,不用三页,那其间就浸透了斑斑的血渍。而且,那样的血迹,因为年代久远的原因,大抵上都显出了一种暧昧的成色。

因此,我觉得,与其读史,还不如去读沈从文,或者更接近于华夏文化的背景。

沈从文的文字中,也有一缕缕的血渍渗出,但却比为虫子蚀咬着的史书中,被人为篡改过的杀戮,清明了许多。

所以,本段文字的形成,是我特意剪影沈从文的人生片断,贴于此处。这不过是我个人最喜欢的一个沈从文。一万个读者的心目中,自然有一万个神骨清嘉的沈从文。每一个沈从文,那些对于沈从文的文字嗜好至深者都可以写出来,与大家共享。相信这对于每一位耽于思考的读书人而言,也是一种清脆可人的乐事。

这一段文字的新闻补白是:

沈父沈宗嗣先于1930年11月在疾病中溘然长逝,葬于逢水井其父坟墓的左侧。

沈从文于1934年的2月9日探亲回到北平。

沈母黄素英则病故于是年的2月13日。她后来被埋葬于郊外风景秀丽的清沙湾。